第1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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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熊急了。 他可是個倍講究體面的人,要若今天由得漢子這樣子離開,擺下贏得的賭資都不要,別人不知其中內情,指不定傳出是他輸不起錢的閑話,且姜熊也的確看中了漢子的脾性,很有結交的意愿,更不要說他也是個嗜好縱情豪飲的人,對于漢子的提議也未必一點不動心。 連忙抓了錢就追上去,嘴上連連答應著,只提出若要在外頭留宿的話,總得回一趟家告訴一聲家里人。 姜熊并沒管著英國公府院內外的具體事務,只聽從程敏夫妻兩個偶爾的調遣,這就有些像宋守誠的在太師府的職責,多數時間其實都有空閑,就說現下,他也只是接到了韓夫人的囑令說過些天讓他隨行西郊別館,且他心里本就有病,尋常也不大樂意常在住處呆著,尤其是凈文的老子娘還和他住在一個院里,看著那兩人姜熊難免覺得心里發虛。 最近比尋常更加頻繁的往剛才那家小酒館跑,正是基于避開凈文家人的原因。 總之他還是樂意能有個談得來的好友,酒rou一番大醉一場,排遣心里頭越積越厚的憂懼。 路上時,兩人已經交換了名姓,酒喝到興頭時,話就說得越來越熱絡,差不多就要八拜之交的豪情了。 兩個人也是一齊醉倒,就著清風明月,在外城的某處十來步就能丈量完畢的所謂小院里酣然大睡。 夜半三更,卻有電閃雷鳴。 姜熊先就被驚醒了,他推醒仍然鼾聲如雷的新酒友周老八:“這天氣,莫不是暴雨要下來了?” 周老八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進屋睡吧,但我這只有一間屋子,需得姜大哥將就和我擠一晚了?!?/br> “都是糙老爺們兒,誰講究這個?!苯苤鲃庸醇绱畋?,和周老八晃晃悠悠往屋子里走。 周老八早說了他無妻無子單身漢一個,屋子里的陳設自是十分簡單,簡單得甚至無法造成凌亂了,屋子和多少外城的民居一樣沒在墻上鑿窗,這季候難免悶熱,所以周老八把一張涼床搬到了近門的地方一橫,床上鋪著草席,衾被枕頭一應俱無,再往里,原本應該擺床的地方倒是放著一張方桌四把條凳,周老八過去把四把條凳兩兩一并,往上一躺:“涼床擠不下咱們兩個糙爺們兒,我就睡這上頭吧?!?/br> 話音剛落,鼾聲便起,比遠處隱隱的悶雷還要響亮。 “還真是個糙爺們兒?!苯軗u搖頭,側身躺在涼床上,這下子卻一時沒辦法入睡了。 倒不是因為擇席,也不是因為床榻簡陋,他一慣也沒這許多嬌氣挑剔,只是自從做了那多虧心事,就總害怕著有朝一日會遭天譴,有個電閃雷鳴狂風大作的天氣就總睡不安穩,他想起前幾日的深夜,在院中乘涼,聽見凈文的老娘在屋子里隱隱的哭聲,凈文老爹一聲比一聲長的悲嘆,就被嚇得心里一陣陣狂跳。 莫不是凈文的死到底還是沒瞞住吧?要說來夫人找那托辭也的確荒謬,別說遠嫁南昌族人,就算是嫁進皇宮內廷,哪里有這樣鬼祟偷摸連和老子娘告聲別都不許的。 但想想夫人也是無可奈何,交不出活人,尸身還不敢讓凈文的家人目睹,那樣的慘狀……就算是卑賤的奴婢,眼見著活生生的女兒被虐殺 死得這樣凄慘,怕也忍不住這一口氣,就算不敢告官,總會向國公爺和老夫人討要說法,這樣一來七爺那畜生不如的行為可就隱瞞不住了。 姜熊腦子里想著這些事兒,越發覺得電閃雷鳴倏忽就逼近了,敞開的門外夜色一忽漆黑一忽又雪亮,就像地獄之門開開合合。 他心慌氣促地閉上眼,突然覺得周老八的鼾聲竟然如此讓他安心…… 在這樣的自我安慰和鼾聲助眠中,姜熊終于有了睡意,陷入了新一輪的恍恍惚惚渾渾噩噩,正在這時,他卻聽到了一陣凄厲的,女子發出的哭音。 嗚咽聲極為清晰。 姜熊猛地睜眼。 正好天地之間,被霹靂照得雪亮。 門外有女子懸浮的身影,低垂著頭,長發遮住面頰,但無手無腳。 轟的一聲雷響,幾乎把姜熊震得神魂出竅! 他猛地坐起,像一條瀕死的鯉魚蹦向救命的水潭一般,直沖躺在條凳上的周老八。 “有鬼,有鬼啊……”可姜熊怎么也無法把周老八晃醒,隨后他驚悚的發覺讓他安心的鼾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天地之間除了雷鳴風吼,仿佛只余女子的嗚咽聲。 不是在門外,不是在門外! 姜熊又猛地回頭,卻再也不見懸浮的人影,可嗚咽聲分明還在。 突地又有一聲輕笑。 黑暗的角落里,漸漸浮現一個人影,沒有手腳,隨著又是一陣閃電帶來的雪亮,女子抬起面頰,臉上遍布血痕,雙目赫然血洞。 “??!”姜熊終于忍不住狂喊大叫,一用力,把周老八直接連條凳一齊推翻,周老八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哼”,女子又是一聲冷笑:“我死得好慘,死得好慘,我被剜目被割臉,我一個人被埋在荒郊野外,直到現在我還感覺劇痛錐心,姜二叔也算看著我長大,你怎么忍心……” 姜熊坐在地上,直往后縮,但喉嚨像被誰扼緊了一樣連喊叫都不能夠。 英國公府的人都知道他現今雖是家里的老大,但也知道在他上頭,其實還有一個剛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兄長,所以都喊他姜二,而凈文,正是自小就喊他姜二叔。 “姜二叔,你還真是狠心啊……” 眼看著鬼影逐漸逼近,姜熊但覺腦子里的“轟”的一聲響,像被雷霹一般,隨后他便癱倒在了地上昏死過去。 周老八收回手掌,從地上站了起來。 “女鬼”也一掠鬢發,從臉上撕下偽裝,血洞立即不見,傷痕當然也無影無蹤,偽裝下是嬌杏皎好的容顏,沒有一點陰森可怖。 自然……也不可能無手無腳,其實就是嬌杏身上穿著一襲袖子加長裙擺也加長足夠遮擋手腳的衣裙。 莫問從門外一躍而入,伸手探了探姜熊的鼻息,沖周老八伸出拇指:“八哥好身手!” 柴生也跟了進來,他胳膊底下還挾著早前懸浮半空的“鬼影”,實則就是一個布人兒道具,在脖子上勒根釣絲,從屋檐上把道具垂下來,就形成了姜熊目睹的恐怖情境。 柴生不屑道:“看著健壯,真不經嚇?!?/br> 周老八卻有不同見解:“說到底還是道長先和亡魂溝通,知道姓姜的做的虧心事, 否則也不至于就嚇得他魂飛魄散,連我沖他出手時他竟然都毫無察覺?!?/br> 柴生和嬌杏都掃了莫問一眼,沒有揭穿小道的謊言。 周老八仍兀自不平:“姓姜的只是埋尸隱瞞真相,說來還不算十分可恨,但那英國公府的程七,怎么能對弱質女流下此狠手!道長說得對,若不揭露程七的真面目,還不知道有多少無辜女子會死于他的虐殺,我只惋惜就算揭發程七的罪行,毆殺婢侍最多也只處流放之刑,沒法讓他以命抵償?!?/br> 嬌杏也是一聲長嘆:“自古律法對主人毆殺仆役的罪行非但會予以寬減,且現行律條還規定老小廢篤可以收贖,程七是因癲狂之癥殺人,且所殺皆為奴婢,不需上請即能收贖,無非耗些錢財,朝廷勒令英國公嚴加拘管不得再犯罷了?!?/br> “律法何其不公!”周老八勃然大怒。 “咱們也只能做到防止程七再次虐殺他人,且僅憑我等微薄之力,即便說服了姜熊怕也難以讓程七認罪,這件事還得多虧大奶奶及舒娘子等等官眷從旁相助?!蹦獑栒f完也瞄了柴生及嬌杏一眼,言下之意無非——我可沒有獨占功勞,不過是大奶奶不肯承認她的神機妙算,才把小道推上前臺罷了,你二位犯不著用看招搖撞騙的眼神看我,小道行事自有準則。 又聽周老八道:“道長道法高深,難道就不能施法讓程七償命?” 莫問噎了一噎,才挺起胸膛一本正經說道:“我道家一貫推崇道法自然,正可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道視萬物善惡一視同仁,我修道之人,怎能用道法之術奪人性命?” 周老八聽得半懂不懂的,更加覺得莫問高深莫測而一臉膜拜之情。 柴生和嬌杏對視一眼,都是同樣的心聲:這漢子真是太實誠了。 “好了好了,咱們仨也別在這里多耽擱,雖說往隔壁點了迷香,姜熊再怎么鬼喊鬼叫的屋主也聽不見,可眼瞅著暴雨將至,小道可不想淋個落湯雞?!蹦獑栐趦蓚€知道他底細的熟人面前繼續故弄玄虛難免底氣不足,果斷提議早些撤離避免更多尷尬。 三更半夜電閃雷鳴,結果周老八還是恭恭敬敬地把他眼中的高人神仙送到了院門兒外,返回時再次探了探姜熊的鼻息,確定按這情況不到天亮這人絕對醒不過來,于是乎周老八也不客氣,回到自己的涼床上真正的鼾聲如雷,結果他反而是被面無人色的姜熊晃醒了。 要糟??!周老八頓時神經緊繃。 “老八,老八你……” 結果是姜熊結結巴巴的好半天說不完整一句囫圇話。 此時已經是日上三竿,天地之間一片明晃晃,但仍然能從空氣中嗅到一絲濕潤的氣息,昨晚看來是真有暴雨傾盆。 周老八迷迷瞪瞪坐起身,把姜熊盯了好一陣兒才往自己腦門上重重一拍:“我這下可總算想起來了,昨晚和姜大哥喝得好盡興,若不是被雷聲驚醒進來避雨,指不定就得挨澆,可我這時想起來,明明把涼床讓給了姜大哥,我自己睡在條凳上,半夜被雨聲驚醒,竟發覺自己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的就爬上了涼床,別不是……我把姜大哥給擠下來了吧!看您這一身的灰!” 姜熊就更加面無人色了:“老八昨晚,當真沒聽到一點動靜?” 第315章 東風將來 “快別住這兒了,找地兒搬吧,你這院子里有鬼?!?/br> 當周老八再次確定他昨晚什么動靜都沒聽見時,姜熊下此斷論。 周老八暗自好笑,瞪眼道:“什么鬼?” “女鬼!”姜熊語焉不詳,他也不敢語焉太詳:“昨晚可把我嚇個半死,雷電最厲害那陣兒,狂風大作,女鬼就出現在你屋子外頭的院子里,后來還飄進了屋?!?/br> “大哥別是在做噩夢吧?”周老八連連搖頭:“我雖住得短,倒是和這一帶的鄰里都混熟了,還沒聽說過鬧鬼的事兒,且我上回還在院子里招待了入京后就結識的小友,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莫問道長,有上通神靈下問陰魂的法術,要我住的地方真不干凈,他還能看不出?” “你真認識莫問道長?”姜熊倒也聽聞過小道的鼎鼎大名。 “可不認識!去他居處喝酒都有過好多回了,他是寄住在汾陽來的柴老弟家中,柴老弟的寡嬸也有手好廚藝……” 眼瞅著周老八說著說著就往美食上頭拐,姜熊這時可沒閑談的情趣,用力抓了周老八的手打斷:“你昨晚醒來時發覺躺在地上吧?是不是連條凳都翻倒了?不是你睡著了摔下來,是我沒晃醒你,見那女鬼逼近嚇得把條凳都撞倒了,真要只是噩夢哪能有這動靜?的確是你這處鬧鬼,或許從前兒沒招惹惡魂,就昨晚才招惹上?” 周老八佯作驚疑:“當真?可我找這住處老不容易,把左近都問遍了,只有這里,既是獨門獨院方便我時常請些投機的好友來喝酒談笑,屋主又好說話,不嫌我出的錢少,還肯幫著我整治飯食三餐,雖說是在外城,往鬧市去也便利,我走去人市尋攬活計只要兩刻鐘……離了這地,怕再難找到這樣趁心的居處了?!?/br> 說著就從涼床上跳下地:“我得去找道長幫我看看,有沒有招惹不干凈的東西,真有了,少不得求莫問小友替我作法除厄,真是怪事兒,我這人生來就堂堂正正的從沒做過虧心事,哪里招惹上了女鬼糾纏?” 竟像忘了姜熊這個客人,臉也不洗,急吼吼的就往外頭沖。 姜熊猶豫了數息,到底還是跟著周老八,邊喊道:“我陪你一同去,也能把事情跟道長說得更清楚?!?/br> 他心里是清楚的,不是周老八招惹的冤魂,是凈文的亡魂跟上了他,但想不明白的是為何事情過了一段兒時間,偏偏是他寄宿在周老八這里時才被糾纏,他又有些疑心是周老八無意間經過了凈文的埋尸之處才招惹了冤魂,這樣想來周老八和他在酒館結識力邀他來家喝酒就一定不是巧合了,說不定凈文的冤魂附身在老八體內,故意引他來此,所以姜熊剛才出言試探。 沒想到周老八竟然認識莫問道長! 姜熊之所以猶豫,是害怕莫問道長真有神通名不虛傳,這樣一來主家的隱秘怕就得泄露了,但他實在是被昨晚的經歷嚇得六神無主魂飛魄散,對于鬼神的敬畏更勝于對主家的敬畏。 畢竟主家只能決定他這一世的生死安危,鬼神卻能決定他的生生世世,要真有 鬼神存在且凈文對他的怨恨難消……姜熊只覺渾身像被一桶冰水澆遍,三伏天的直打寒顫。 又說莫問,正神清氣爽地等著姜熊上門,他自從來了京城,尤其是當嬌杏被安排在了柴生的居處,莫問也順便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生活,對于儀表也逐漸講究起來橫豎是不用他浣洗,衣裳鞋襪也有了人裁作,連發髻的梳挽都有人代勞,既不用自己cao忙,誰還樂意邋里邋遢? 于是乎著裝潔凈發髻齊整的小道看上去就更加有了仙風道骨的儀態。 周老八和姜熊一前一后推門而入的時候,莫問正悠悠閑閑的坐在廊廡底品茗,白白凈凈的小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不待周老八說話,他漆黑發亮的眼睛就盯上了姜熊,于是笑容一斂,神情凝重,豎起一只手臂來阻止周老八其實根本沒有打算的喋喋不休。 “這位是?”小道沖姜熊揚了揚下巴。 “是我剛結識的好友?!敝芾习诉B忙引薦,告知姜熊的名姓。 “姜施主印堂發黑、雙目無神,昏黑之氣低及壽上高犯天中,這是陰魂糾纏孽報在即之兆??!” 見面即宣判了姜熊危在旦夕的氣運,怎不把人嚇得兩股顫顫? 姜熊毫不猶豫就雙膝跪地,只覺得自己隨時可能“嘎巴”一下橫死命絕,磕頭有如搗蒜,臂圓腰粗的漢子哭哭啼啼的請求著“神仙解厄”,自是不曾忘了許以重酬。 “你身上招惹的東西戾氣太重,尋常超度之法可不頂用,小道得先施術讓亡魂現身,問清她生前究竟有何冤情?!蹦獑栆矝]有太擺架子,轉身進屋,須臾間又出來,把一道符咒隔空引燃,當面制成一碗符水,命令姜熊喝下去。 姜熊眉頭不皺,拿出干酒的氣勢把符水一飲而盡,喝得太急,嗆出一個嗝來。 莫問嘆氣:“糾纏你的亡魂甚至不愿超脫,小道這回可得廢些功法了?!?/br> 再次把姜熊嚇得面無人色,一連打出十好幾嗝,連愿意傾家蕩產用作酬謝的許諾硬是沒說完整,莫問才又長嘆一聲:“救人一命也是我的一樁功德,少不得廢些心力了,你們兩個稍等一陣兒,等我去靜室作法,千萬不可打擾?!?/br> 把姜熊和周老八直撂著等了整個時辰,大熱天的抱著湯婆子捂出一身汗的莫問終于再次現身,看上去倒是虛弱不堪,這下子把姜熊更加又驚又怕又感激又惶惑,抖著嘴唇不知該說什么好。 “凈文死得真是太慘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