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_分節閱讀_66
墨桑已做好了和炎狗營短兵相接的準備,他隱在輕騎隊中打了聲哨,所有人都弓持在手,此時已沒有任何必要做隱蔽行動,他們這五百騎大喇喇地從斜方坡后一躍而出,身后則整座是等候沖鋒哨音的末羯大軍——只要突破了炎狗營這一道防線,狼群就可以將整個圖戎徹底拖入混亂之中。 輕騎中目力好的已能瞧見炎狗營后方山坡上正沿著硫磺泉倉皇前行的長隊,驚恐的牧民們驅趕著羊群努力快行,時不時還會回頭看一眼逐漸迫近的末羯人。圖戎前陣同樣看到了他們等候已久的不速之客,弓箭手們將反曲弓架了起來,對準了來勢洶洶的敵人。戰場上的一觸即發的氣息感染了所有人,這氣味有一點刺鼻,猶帶著破碎的草屑腥氣和風的甘甜。 此時騎軍距離陣前只剩三射距離,墨??柘碌暮隈R卻在此刻減下了速,戰馬的鼻腔發出焦躁響聲,四蹄遲疑著不肯再向前沖刺。這匹馬已跟著墨桑有四年多,正是年輕好戰的壯年時,沒道理會在此時停下。墨桑皺了皺眉,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地面。因為泥土被群馬震動,草葉上沾著的朝露沿著葉脈落下,帶出一道晶瑩明亮的水痕,從未停歇的風迎面吹來,帶動了墨桑前額的發絲。 男人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卻抓不住,亦想不真切。 末羯的沖鋒隊距離圖戎防線還有二百步。 “放!”圖戎箭陣中傳來響亮的呼喝。 第一支鳴鏑帶著刺耳的尖銳聲音射出后,上千支箭矢立即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飛竄而出,箭頭帶著朝陽的金紅色澤撲向末羯人的方向,恍如覓食的蜂群。 “圖戎人瘋了嗎?”末羯騎隊中有人驚呼。哪怕是草原上最好的神箭手,拿著最好的弓箭,也無法在二百步之外命中敵人,這一片箭雨連末羯人的衣角都碰不到。 墨桑同樣有一瞬間的怔楞,他和眾人皆揚頭看向那一片后繼無力已開始下墜的箭雨,它們離弦時如破空展翅的飛鳥,此刻卻像一朵朵裊裊軟弱的落花。 花……紅色的…… 剎那間,墨桑那些原本不確定的猜疑在這時都已毋庸置疑,他嘶吼出聲:“退后!退后!”是的,圖戎箭簇上那并非朝陽一抹金紅,而是燃燒的火焰;那令人緊張,令馬匹焦躁的也不是所謂一觸即發的戰爭氣息,而是火硝! 箭的目標也非末羯人,而是這綿延鋪張的草原! 第一朵金色的火種從半空中落入地面,在嗅到地面上一股奇異的芬芳后,立刻欣喜地向荒草們張開了艷色的懷抱,將原本茂盛的綠撕裂為慘厲的紅。夏日火勢蔓延速度本就極快,再加上桑敦先前派人潑下的火硝,眨眼間,順風的火光便染盡了眼前的蒼翠,形成了一堵仍在不斷擴張的高聳火墻。沖在最前方的末羯騎兵哪怕在聽到墨桑警呼后已在第一時間便掉頭后撤,依舊不及馬蹄下這些熱烈花朵們綻放的速度,數人因為逃跑不及而被火海吞沒,慘叫聲中的輕騎隊更不敢有片刻停頓,又撤了一里之后這才停了下來。 墨桑因為退的早,沒有被火舌波及,黑馬不安地甩著頭,他的五指安撫地梳理了一把鬃毛。已隔了數百步遠,他還能感覺到火浪帶著熾烈的溫度撲面而來。 “圖戎人放火鬧出這么大的陣仗,也燒不到咱們的營地啊?!斌@魂未定地百長吞了吞口水,奈何干燥的口腔什么都沒能分泌出來。 “他在拖延時間,想叫后頭那些羊們能快點回圈里去?!蹦2亮税涯樕系暮顾?,帶出幾道黑色的煙灰印記,“再大的火,總也有熄滅的時候,這里可離夏場還遠著呢?!?/br> 太陽不知何時已攀升至山頂,地面上的一切在燦爛日光下一覽無余,不管是肆虐的火海,還是火海后密密麻麻的黑衣大軍,他們隔著數里遠和虎視眈眈地盯著炎狗營,只等火勢一退,就會張開獠牙撲過來。 墨桑能知道的事,宋明晏不會不清楚,他注視著還在不斷擴大的火海,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第一批人還沒到夏場嗎?”他又一次問道。 “不知道。我們求援的人也出發了,但現在才報信,等夏場那邊的人過來只怕……”桑敦連忙朝地上吐了一口,將自己還沒說完的不吉利給呸了出去。 正如桑敦那些沒說出口的擔憂,如果第一批牧民已抵達了夏場,那么帕德他們就該在接應的路上了;而若等隊尾的炎狗營出發求救,兩相耽擱的工夫,已足夠這批殿后的人死上一個來回。宋明晏看了一眼自己鞍側的箭筒,他這次沒有帶自己的平睛白鳶,而是和普通人一樣塞滿了從鐵格谷出產的枳木箭。 “箭還多少?” “每人配給都是三十支?!?/br> 這完全不是能阻擋住末羯人的數字。宋明晏平視著前方,咬住了下唇。他聽見身旁有人握拳,念起了戰誓,也有人開始向虛無的神明祈禱??伤蚊麝滩恍疟狈降纳衩?,頭頂那些異族的先祖靈魂亦不會保佑他這個外來人,他可相信的只有他主君賜予他的刀。 “我為什么當時要答應哲勒呢,”宋明晏用只有自己聽見的聲音喃喃道,“……現在我連戰誓都不能念了?!?/br> 半個時辰后,翻涌的烈焰逐漸開始從燒無可燒的地面戀戀不舍地離去,長風亦帶來了末羯陣中長而沉悶的三聲戰號。被耽擱許久的沖鋒再度發起,并且比先前尚帶有試探性的勢頭還要猛烈百倍。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宋明晏都能感覺得到地面發出的細密震顫,他提高聲音喝道:“三列交替齊射準備,一支箭也不許留,如果末羯人沖到了面前也不準閉眼,用刀也好,用拳頭也好,牙齒也好,不能讓末羯人撕開任何一個口子!” 黑色的惡潮踏上了高溫的焦土,零星的火苗被馬蹄踩碎,如夜里的螢火蟲四散亂飛。圖戎的鳴鏑聲又一次響起,這尖脆的調子如今在群馬轟鳴中顯得微不可聞,就像飛蝗的箭雨和圖戎的大軍懸殊的差距。 末羯人沖鋒兇狠程度遠超圖戎的估計,龐大的軍隊像是一只展翼急速俯沖的黑鷹,雙翼能卷起如刀般鋒利的獵獵狂風,利喙直指炎狗營最薄弱的左側。宋明晏原本估計能循環的五輪的齊射被徹底打亂,第三次齊射時,末羯的鐵騎已沖到圖戎人面前。速度的代價是他們最前排的騎射手損失不少,但這些損失和即將獲得的比起來又顯得微不足道。若戈別在這里,嘴里大概會cao上十八回墨桑的老娘,而宋明晏只是在戰士們震耳的咆哮中咬緊牙,甩了甩麻木的手腕,然后沉默地拔出了刀——短兵的相接不需要信號,飛濺入眼的塵土和血就是最好的信號。 如何走馬,如何擊殺敵人,這都是北漠人與生俱來,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人潮如兩股洶涌洪流撞擊在一起,發出如沉悶滾雷般的轟鳴,開始還能保持陣型的雙方在不斷的折返沖擊和攪亂下,很快便只能從衣裳來判斷身邊是敵是友,然而末羯人依舊不能突破炎狗營這一道防線,仿佛鷹的凌厲雙翅正撞在了獵人柔韌的捕網上。 若這捕網是鐵鑄而非血rou就好了,宋明晏想。他在末羯第二次沖擊時和桑敦離散了,混亂中身邊僅剩下一支百人隊,并且人數在時間的流逝中不斷減少著。每個人的后背都濕透了,甲胄被高溫炙烤,燙得能燎起一串水泡。 隊伍還在縮水收攏,年輕的戰士顫聲問道:“阿明大人,我們現在——” “鳴哨,得跟桑敦他們匯合!”宋明晏掌心粘膩得幾乎要握不住刀,干脆撕下衣擺,緊緊纏繞在了虎口和刀柄上——他如今手里握的是一把末羯人的馬刀,他自己的那柄在一刻鐘前卡在了一個敵人的頭骨中拔不出來,干脆就留給了那具尸體。 掌號騎兵哆嗦著掏出號角放進了嘴里,發出凄厲的訊號。頃刻間,從小隊的左邊亦傳來了微弱的回應,眾人都松了口氣,毫不猶豫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突進。 然而宋明晏并沒能看到桑敦,鳴哨的是桑敦身邊的掌號騎。青年不受控地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他急促發問:“桑敦呢?你們頭領呢?” “他……他……”掌號騎眼眶迅速紅了。宋明晏霎時明白,然而沒有可以給他傷感的時間,他攥緊韁繩:“那增援呢?還沒有到嗎!” “沒有,沒有!”掌號騎嘴唇因為脫水而泛白,酷暑使他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沒有任何支援的信——” 聲音被一只箭截斷,血霧蓬地一聲炸開在宋明晏眼前。 不知何處而來箭簇貫穿了年輕人的頭顱,騎手被這十足的力道帶得向旁傾倒,墜馬時錯愕而稚嫩的臉上猶沾著幾點血沫。 剎那間,一股莫可名狀的暴怒從宋明晏的身體深處升起,他猛地側頭,想要找到箭矢的主人,然而他只能看見滾滾黃沙與一叢叢綻放的血花。青年咬緊牙齦,在視線里捕捉到第一抹末羯的黑時,策馬沖了出去。 桑敦是當年為宋明璃送親時的一員,年少時宋明晏對這個年輕人印象并不深刻,在當時的他看來所有的圖戎人都是可怖的,強悍的,后來他做了金帳武士,被哲勒丟到巡邏隊里,半夜冷得打哆嗦時,這個陌生又眼熟的圖戎人遞給過他一碗溫熱的奶酒。 父皇說做一個君子,當施恩不念,受恩不忘,他已經不能當君子了,那現在胸口這股莫名憤怒又是從何而來?宋明晏鼻腔涌起難言的酸澀,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斬落了幾個黑衣的敵人,刀口又一次豁鈍了,鋒刃從末羯人的胸口緩緩抽出時,破碎的刀齒與裂骨摩擦,發出格格脆響。 宋明晏把綁在虎口的布條解下,衣料在血污下染得已看不出原本的鵝黃,他刀隨手一丟,準備再去哪個死尸上拔一把下來。宋明晏才要繼續前進,眼前忽然一花,有什么東西悄無聲息地自他視線中落了下來。 宋明晏只覺得脖子驟然一緊,窒息感一瞬間沖了上來。套索!金帳武士立即反應過來,他立時想要抽出匕首割斷繩索,然而一股巨大的拉力比他更快地迫使他向后仰去,韁繩脫手,他毫無懸念地被繩索帶著摔下了馬。 宋明晏已經許久沒有被敵人從后方襲擊過了?;覠煹蔫F蹄會在敵人近身前便將其踹出一丈遠,自然更不會有人自灰煙的后方為它的主人甩上套索??伤谷煌?,現在他的坐騎不是灰煙,而是一匹換行的褐色騸馬。他是一匹好馬,卻不是屬于宋明晏的馬。 墜馬時宋明晏的肩撞在地面,原本沒好透的傷口頓時破裂開,眨眼便染紅了衣裳,粗糙的繩索咯著喉頭,一陣陣作嘔感涌了上來。因為缺氧,他的視線已經開始隱隱泛紅,他知道自己得馬上將束縛解除,否則他要么死在群馬蹄下,要么死在絞死的套索中。宋明晏在顛簸中艱難地抽出了狼頭匕首,他用左手摸向自己后頸,拽住了那根要他性命的東西,然后拼著余力向后揮刀。 清水鋼制成的刀刃干脆利落地砍斷了絞索,宋明晏尤因為慣力滾了幾圈才停下。拖拽距離不足二十步,宋明晏卻覺得自己渾身骨頭都要磕斷了,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隨即喉頭再難忍受,半跪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嗽聲引起了套索主人的注意。 在最重尊嚴的北漠人眼里,戰爭偏偏是最不需要尊嚴的時候,不管是汗王還是普通騎兵,衣著都是一樣的,要想找到對方的大將,只能靠自己的嗅覺和眼力。對方原本以為宋明晏只是個身手不錯的普通頭領,他的套索斷了,盡可以用刀再去尋找新的敵人,折返回去取這人的頭顱實在麻煩,可他偏偏看到了宋明晏捂住嘴的手指,拇指上面分明一個猙獰的銀色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