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_分節閱讀_18
宋明晏屏住呼吸。如果手也是耳朵,那哲勒是否也能聽見自己此時洶涌奔騰的血液,和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開始聽。聽夜霧是如何不動聲色地環繞在原野,宋明晏能感受到這些細白如絲的東西怎樣撫摸過自己的指尖,又是怎樣凝成一層薄薄的水氣。他在聽極遠方還有未入夢鄉的獵犬短吠,群馬響鼻,在聽南風親吻荒山,又毫不眷戀的飛遠。 他也聽到了地面細小而有規律的震動。 是馬蹄聲。 宋明晏猛地站了起來。此地剛出東州,是辛羌與末羯的交界地,就像鮮rou必招蠅蟲,有馬賊流寇并不奇怪。但宋明晏總覺得沒這么簡單。能盯守到此時才行動,一支商隊都可以吃下了,還在乎這一車東西不成。 容不得他再猶豫,宋明晏跨步過去搖醒了戈別,老武士揩了把鼻涕嘟囔:“咋了……” “有馬隊,沖我們來的?!彼蚊麝虊旱吐曇粽f道。 戈別半疑半信地瞇著眼慢慢趴下,將耳朵貼在地面,片刻后他立馬清醒了,男人跳起來一腳踢翻了火堆:“把這玩意滅了滅了!都起來!”還順便踩了一腳赫瓦因的腳踝,對方的鼾聲化為一聲怪叫。 “……再往西二十里就是末羯的地界,本來是不想過的,但如今也沒辦法了,莫桑那兔崽子明面上到底還是咱們大舅子,想必不敢拒絕?!备陝e扶了把氈帽,嘟囔道。 宋明晏和赫瓦因一起撲熄了火堆,一邊招呼大家趕緊上馬,自然也聽見了戈別的言語,然而他腦中隱隱總覺得哪里不對。末羯,哲容,前日的方禎,祝家……還不待他細想,戈別的巴掌就拍在了他的后腦勺,往遠處一指:“你他媽晃什么神?再不走那頭的箭就射著你屁股趕你走了!” 沉夜中已經能看到地平線上更黑的黑點。 夜霧驟濃??梢姴蛔惆胝?,蘇瑪幾回開口,都被交疊的馬蹄聲蓋了過去,她回頭想去看宋明晏,然而只能望見黑夜中的一個剪影。 宋明晏始終緊鎖眉頭,隨著越來越接近末羯邊境,他心中不祥的預感也越來越濃。他本想著殺了方楨,趕回部中提醒哲勒警惕哲容,往后之事與哲勒商量之后再做打算……話雖如此,宋明晏握住馬刀,但如果哲容是又一個宋澤儀呢?如果哲容已經和墨桑聯合了呢?如果此次前來侯遼是他們一個早已謀劃半年,甚至更久的陰謀呢?一個能蓄謀牽線到東州的人,會讓他平安回到圖戎么?宋明晏想到這里,冷汗幾乎要浸透衣背。 此時已能看見末羯的領土上星零的氈帳,與剖開群山和蒼原的破曉一線。 “天亮了……”有人在隊中說。 宋明晏悚地一驚,瞬間反應過來——那不是乍現的天光,而是貫空的火箭!他脫口喊道:“躲開!”戈別不是傻子,男人猛力一扯韁繩,胯下的馬像長在他身上一般靈活地急轉,火箭從他耳邊一尺擦過,往后又躥去數百尺,淹沒在了霧色中。沒有人失聲尖叫,然而臉色皆是蒼白。誰都知道這一箭意味著什么。 “掉頭!掉頭!”戈別破口大罵,“他們這是在趕羊呢!” “掉頭能去哪???”有個聲音哭喪問道,是赫瓦因。 “往辛羌走!”宋明晏斬釘截鐵,“末羯不敢出領地,我們要對付的只是后面的追兵!” “放屁,沒準辛羌那頭也已經搭好了火箭呢!” “兩個月前英格里率隊把馬柵安到了小包,女王派人去問莫桑是什么意思,莫桑當著使者的面倒了一袋海鹽!”宋明晏喊道,“戈別,你真的該治治耳朵!” 戈別摸了把自己的鼻子,難得沒有反駁。 宋明晏守在最后警惕著四方動靜,末羯確實沒有出兵,但身后的馬隊始終咬的死緊,頭馬的騎手訓練有素,正緩慢而不動聲色地拉進兩方之間的距離。 蘇瑪俯在馬背,一句話被顛簸得支離破碎:“可,可若娜閼氏還在啊……墨桑怎么敢?!” “別他媽什么若娜閼氏了,只怕她更樂意聽你稱呼她是若娜朵麗!” “但是哲勒孤涂呢?”有人問道,“會不會和若娜退婚???” 宋明晏聞言臉色煞白。 天真的亮了。 宋明璃在繡一副江南煙雨。絲絹用的是觚北八郡特產的流蘇鮫絲,這料子在宮中時積攢成庫供她挑擇,如今卻需要讓東州的貨商萬里長途運來,以等倍的金子來換——穆泰里確實守諾,除了軍隊,他對宋明璃予取予求。宋明璃從未去過江南,然而亭臺水榭,柳葉飛絮就這樣如此徐徐在她指尖綻放,仿佛一掀開帳門,她能看見輕舟石橋,而非草原孤煙。 若娜托著腮看她繡了一夜,中途幾番欲言又止,終于在宋明璃準備換絲線顏色時握住了她的手:“如何?寧陽公主,考慮好了么?” 宋明璃沉默。 “你的弟弟想必此時已經被祝家送到企州了,你不想和他團聚嗎?”若娜察覺到自己掌中宋明璃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知道為什么哲勒是圖戎的世子么?”若娜兀自說道,“圖戎的繼承人本該是夏里的,結果夏里十一歲時跟哲勒去跑馬,不幸摔壞了腦袋?!?/br> “穆泰里為這事氣得半死,要重罰哲勒,是哲勒當時的金帳武士帕德攬下了所有過錯,他被逐出了圖戎,敢踏進一步就會被押上絞架。世子癡傻了,當然沒法繼續當世子,位置就順延到了哲勒身上,”若娜微微一頓,笑了起來,她長相明艷,笑時便如春花盛開,“你看,哲勒也不是傻子?!?/br> “可你是哲勒的妻子?!?/br> “哲勒的母親是我父汗的親meimei,嫁到圖戎后的第八年被穆泰里親手捅了心臟,之后為了安撫末羯,兩部便約定末羯出生的下一位朵麗嫁給圖戎的世子。我出生時,哲勒六歲,夏里一歲?!比裟嚷曇舻土讼氯?,“我本該嫁給夏里,夏里出事之后,父汗強逼著我對著天地改了婚約?!?/br> 宋明璃問道:“你因為這個恨哲勒?” “沒有人不恨哲勒!”若娜抬頭直視宋明璃,“你不知道夏里以前是個怎樣的人,他騎術很好,我小時候和他跑遍了句芒草場,他怎么可能會墜馬?若穆泰里不恨哲勒,他怎么會到今日只有你弟弟那一個護衛?” “所以你讓我去殺了穆泰里?!”宋明璃簡直覺得不可理喻,不由得拔高了聲音,若娜撲過去一把捂住她的嘴,兩人一時不穩向后倒去,宋明璃腳側的繡筐被踢翻在一旁,蠻族少女俯視宋明璃,斜飛的眼尾高高吊起,一字一頓說道,“穆泰里敢殺妻卻不敢罪子,也是懦夫一個?!?/br> 宋明璃倒吸一口氣掙扎起來,若娜便松開了手,后退兩步回到正題繼續道:“如果穆泰里死了,按律該是新繼位的汗王娶你,我聽說你們東州人不興這個,所以才來問問你。只要你想,我就可以讓你離開北漠?!?/br> “殺了穆泰里,繼位的還是哲勒?!彼蚊髁д苏骂I。 “穆泰里沒有傻的兒子不止哲勒一個?!比裟鹊皖^掃見了那幅繡了一半的江南煙雨,“你們是東州人,就回到你們的地方去?!?/br> 帳外此時已經透亮,依稀能聽見早起的牧民吆喝起歌謠放馬出欄,換防的武士已經交接完畢,大嗓門的摩雷在罵誰把羊糞落到他的氈帳門口。長久沉默之后宋明璃的聲音輕如煙縷,像是在自言自語,“哲勒對你很好?!?/br> “但他得死?!?/br> “晏兒真的離開了么?” “是你們祝家去接的人?!?/br> “……你們要我怎么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