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今世不太平,蝗災水患災荒戰禍沒有一件繞得過去。家國之下,但凡有難有災,又有幾人可以真真安寢。柳氏緩了許久,腦中已然昏沉,張口幾回卻也不知道作何言語。 嬤嬤勸著飲了幾口參茶,柳氏才起了些精神氣兒,啞道:“百里琢是陳家的人…可既然是去打仗的,就必然要先國后家!他們怎的能做出,做出這般謀害我兒之事!” 不止如此,同詹瑎一樣被搭上的數萬條性命,這樣就被生棄了。內因究竟是何?綱常人道都在那處?! 朝堂陳家與將軍府不合已久,此時可追至先祖舊怨,堅冰深固早非一日之寒。 “快!將可用的暗探全都派出去,去西北!好好將這件事給我查清楚了?!庇谝慌觼碚f,柳氏這一回若是二子也沒性命,余生可還有何盼頭? “還有,還有離西北最近的州地是,是岑州……煩勞二位帶著我詹家的信物去一趟岑州,岑州刺史與大將軍乃是過命舊識,可助我詹家尋一尋我兒?!?/br> 自己的兒子即便再如何不爭氣,是何心性,她這做母親的都一清二楚。因著早年的禍事,送至別處寄養出的不受教的性子已是她半生之悔,性子之事不過是缺少一個契機讓他遇著,催著他變罷了…… 將軍府詹家的血脈即便是真的斷了,也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 * 同詹瑎設想的不同,在山中藥廬養傷的日子不想想象中那般煎熬無趣。自那日,林煙同他說不再計較之后,詹瑎將誓言正正經經發了一遍,也就將那事大大方方揭了過去。而后這一個多月養傷的日子,過得是不如陽城那樣爽快,卻也快活。 傷勢見好后不久,他也是閑不住。穿了一身不知是那個男子穿過的粗布短衫,隨著林煙一道兒學著進山了。 相處的時間一長,除去初遇之后那幾日奇奇怪怪的相對幽怨,他很容易便可發現,同他住在一處的小瞎子性子當真是一等一的好。 說話溫言溫語,亦是柔聲柔氣的。她每晨會去山巖后頭坡上的大石面兒上,晾曬些不同的草藥根葉。斂眉垂首整理巖上的根葉時,都是極為好看的。 他那幾日起的也早,身體不大適合攀高爬低,便就站在屋檐下頭瞧著,間或還提醒林煙幾句何處位置未曾擺放齊整。 藥廬地方不大,可睡覺的屋子一共也就兩處,一間是林煙的屋子,另一間原本倒是用來堆積了些雜物的。此番整理出來,鋪上被褥,便宜了詹瑎。 傷好的七七八八之后,詹瑎便隨著林煙第一次進了山坳。 山坳一詞原在他眼里不過就是一山群之間凹下去的那塊地方,他是全然沒有將進山一事當作難事??纱秸娴囊娏松饺浩骐U,陡石遍布,他當真嚇了一陣兒。轉了頭便去問林煙,“小瞎子,你前頭幾日日日進山就是過得這處地方上去的?” “林姑娘”這稱謂恭恭敬敬喚了兩日,詹瑎無意間還是喚回了小瞎子。 好在人家性子好,并未在意。自此也便這樣喚著,忽明忽暗冷熱參半的日子里喚起來,感覺也還怪有趣可愛的。 林煙一手扶了一棵枯樹,使了力氣上了塊陡石,“是啊,這塊地方上山容易一些。你的身體要是不方便走山道兒,便回家罷?!?/br> “不回!我的身體也好的差不多了,上個山還是容易的……你不必過于擔心?!?/br> 只不過,倒是覺著這連山道都算不上的陡石路,不適合她走罷了。瞧那一雙手,與一張臉實是不相配,糙的不像女兒家。 若是…若是跟著他回了府,府中有嬤嬤和丫頭婆子們,那便…… 這腹誹之語還未還得及暗自道完,林煙又上一步,拄著木杖子問他一句,“那你何時離開呢?” …… 是照著約定之言,詹瑎傷好了之后需得自行離開。同她共處一室,瞧過她身子之事半個字也不可提及。 現下,他既說了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林煙未經思量脫口問出了這句。 氣氛凝了半晌,直至耳畔呼呼風聲又經刮過一陣,林煙始聽見男人悶悶沉沉的聲音,滿腹的幽怨回道:“急什么,我左右是要走的,也就在這兩日了?!?/br>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東西。救了我一遭總不能叫虧了吃食虧了藥,還半點好處都討不回罷?!?/br> 林煙闔了眸子,腦中又劃過那日,詹瑎甚是無禮的在榻上拿著軟布替自己擦身子時的怪哉感觸……這人哪只欠下了吃食與藥,除去那些怕是不記得了他還欠下了一個姑娘家的清白名聲。 縱使他不在外面胡言,林煙自己怕也是過不去心間兒的那道坎兒。孤露、眼盲的女子,到底還有何可依仗的,她是半點兒也想不出來。 “我不需要你償還我什么。往后好好保重身體就是了?!边@男人是個極矛盾的,分明叫人感受到的是頗為溫潤的性子,脫口而出的話往往叫人失望。 譬如家中無端端糊上的窗子,又譬如夜半生起自己飛進她屋子里的火爐子…… “至于救命之恩這話,多提無益。你回到軍中須得,記著替山源鎮那么多口人討個公道。他們總不能白白死了……” 詹瑎頷首,五味雜陳的心下不知思索些什么。 卻是接著幾步跨上陡石,跳著步子到了林煙身旁,“那不若,就跟著我回陽城罷?!?/br> “你若應下,等戰事一了,我來接你?!?/br> 作者有話要說: 詹二:“有心開始心疼小瞎子了…想帶回家怎么辦?!在線等,挺急的!” 第13章 林煙一笑,也由著他扶了左臂,輕道:“我同你回陽城做什么呢?做妾室么……” “還是你要在外面置一處宅子,養著我?” 詹瑎說話有些微的支吾,慢道:“小瞎子,你一人在這兒又是舉目無親,當真是難熬的?!彼辉胱约哼@些心思全然被林煙猜中了十足十。 他是有設想在外頭予她置一處宅院,供她日后生活。但此法卻不是林煙所想的,供養個外室的由頭。 心思一朝被戳破,即便沒有那個意思也是尷尬難堪的。這心思確是對人家姑娘家太過不尊重了些。 這小瞎子的心性與那些勾欄酒肆里的女子、高門貴女都全然不同,是須得尊之重之的。 罷了,不提也罷。 …… 二人扶著走了好一段山道,陡石跳不進眼里也就未有覺得山勢多險。詹瑎顧著扶她,林煙的木杖子換了只手來執,木杖子握在手中好久不曾點地。 “詹瑎?!?/br> 她忽得喚了身側的男人一聲。 想當然便以為林煙是不習慣由人扶著,憂心她慌張,詹瑎側目,盯著上坡陡石,口中應道:“怎么了小瞎子。這不需怕的,我扶著你呢?!?/br> 林煙輕輕笑出聲來,軟著嗓子說道:“我沒怕……只是覺著你同前些日子不大一樣?!?/br> 都說女子善變,前一日說要往東家去,后一日一睜眼也就改了主意的女子多了去了。詹瑎這人怎么和世人口中的女子一個樣子呢。前頭無理取鬧言辭輕浮的是他,這一月來心思細致予她關懷的亦是他。 對她而言卻是難辦了。習慣了食有二人,住有二人,不久之后回歸原樣,往后的日子又是幾多煎熬…… 鐘叔他們的下落憑著她是尋不到的。這一月以來同他也提過幾次,他若不走怎么尋到鐘叔他們的下落呢。 照著一個月以來的相處,詹瑎此人一副養尊處優的公子做派,凡是要求細致。連那些個木碗都要比旁人多洗上幾遍,愛干凈的緊。許也是個在都城陽城有權勢的,若曾遇見過鐘叔他們,尋起來也是不難的。 …… 二人自山上回轉藥廬,幾近過了一個白日。往日林煙出門都是緊著回來的,今日帶上了他一塊兒去,不免多耽擱了些時候。 男人的小聰明用的恰到好處。偷偷帶了上回她背著回來那只野山羊腳上的捕獸夾子出去,轉了半晌挑了個地兒,將它側側的擺上樹根。 男人的運氣好到讓林煙都妒忌上了。半刻鐘的功夫,竟然真有野兔子往里頭跳了進去,不出意料的被夾住了一只后腿,撲騰幾下掙扎不過脫了力,被男人一只手抓著頸后帶回了家。 不過,這晚間烹的兔rou真算不得好吃。 上回見rou還是月前的野山羊。他那時重縫了傷處,走動都是撕心的疼,自是不可能幫著處理山羊rou了。且那會……小瞎子垂首蹲著哭得難看。 這回總該由他這男子來做帶血沾腥的事兒??粗譄熥鲞^幾次飯,這次便只許她在灶臺之后待著取暖。 他思索,便算作臨別前給小瞎子做上一頓別飯罷。 詹家二公子做的第一頓兔rou,酸的澀口。自個兒嚼了幾口都是嫌棄至極,林煙問起時,就是怎樣都不許她去嘗。 林煙失笑,摸了摸鼻尖兒。這兔rou的味道聞著明明還是不錯,這人為何就不肯叫人嘗上一口? 許是味道有些怪罷。 她笑,又問:“只是吃上一口而已,我想……嘗嘗你的手藝,好么?” 詹瑎心中暗罵了聲“可惡”。柔聲柔氣的話兒音,他偏生就是最最遭不住。 這回偏偏就是遇到個性子極好的小瞎子。明明是個瞎子,一雙眼睛又似可看見人心般的澄澈。他往常也會偷偷打量,小瞎子黑眸一動都可駭著他一陣兒,暗怪著實是個沒用的。 “你真要嘗也別怨我做的難吃,我下次不逞能就是了?!闭铂€盯了林煙一張笑臉兒,聲音悶悶道,“不過,也沒有下次了?!?/br> “明日我便走了?!?/br> 含了詹瑎塊中的一塊兔子rou入口,林煙牙上用了大力氣嚼了半晌。 兔rou確實硬澀,rou味泛酸,同聞著的味道可算是兩個東西。 可是真難吃,澀得口中發苦,她勉力咽下竟同他道:“我知曉你明日要走,可再來一碗么?” 詹瑎接了碗過來。木柄湯勺握在手里,盛了幾次,裝了半碗兔rou隨湯。 瞧這小瞎子方才吃得眉間蹙起,面色沉得難看,他已然開始怨恨自己。好在小瞎子瞧不見,真要看見一鍋黑乎乎的湯汁,怕是再不回吃他手里出來的吃食了。 碗在長指上穩穩端著,想要送出去幾回,還是頓在了半空。 他也是懷疑自己是否得了瘋癥,端了自個兒盛著的一碗子隨湯兔rou,一口氣全部喝下了肚子。 囫圇幾下吞了湯汁下肚子,幾塊兔rou還在口中。他幾分咬合咀嚼才算將它好好的吞下肚子,緊著連氣兒都未喘,急著問了林煙,“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你說!告訴我是不是?” “……” * 次日晨起,林煙照舊是攀上陡坡后的平石曬些藥草。 晨間的陽光無甚溫度,曬在平石上也只有個大致暖陽的模樣,暖意達不到人的身子里。林煙擺弄藥草的手一直未停,露在陽光下隱隱有些作癢。 日頭的熱意達不到人的身子里,卻可被她這雙凍傷頗重的手感知個十足。 與以往開春回暖之后一樣,一雙手漸暖起來,密密麻麻的癢意從骨子里泛出來,難熬至極。 小時候,這雙手被爺爺抓著護著牽著,覺著冰冷了便有爺爺端著火爐子過來,喚她取暖。哪會有凍傷這樣子的事兒。 她不過是剛剛眼盲那時,爺爺去了,滿腹心思都在傷悲事兒上,哪有余力顧忌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多久,身子可見兒的瘦弱下去,臉上那胖乎乎的rou也偷跑著隱藏起來。手上凍傷長了凍瘡也是正常不過的,此后年年冬日,凍瘡便歲歲常相見了。 雙手相疊,林煙止不住抓了幾回雙手手背。長了凍瘡,實在癢的難耐,與那臭男人一樣討厭。 這般又是回到昨兒夜里糾結焦灼的情緒里。 詹瑎的那句話……直白的嚇人。 …… 下了平石陡坡,林煙耳聞了腳步之聲,步子踏著厚重穩實,聽著他這傷確是好得差不多了。 詹瑎邁了步子過來,粗布短衫還穿著,一副山間農夫模樣的打扮,鐵甲盔帽一齊整在包袱里后背著。劍眉粗濃,長在他一張臉上可屬英氣,薄唇一抿,便同林煙請辭。 “小瞎子,草藥曬上去了么?” 林煙頷首,下頜崩得也緊,輕笑了道:“曬上了?!敝皇墙袢杖疹^不暖,曬與不曬實際也都無有兩樣。那幾位草藥早幾日便就干的透了,多曬這幾日無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