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3章 這夜過得算是平靜。 外頭少了前一日夜里刀兵相碰之聲,屋中男人取了箭頭,疼了脫了力,包扎好傷處歪頭便睡了。 詹瑎占了她的榻,睡得昏沉。 男人的高熱還是沒消,她這一夜迷迷糊糊也未安寢,提了矮凳于藥房坐了一夜。半看顧著溫熱的藥,亦半看顧著余下半條命的病人。 醫者眼中,人在病時不分男女不分貴賤,皆性命。這是林家爺爺生前常言之語。 而她,在與人診病抓藥時必是肅然嚴謹的。 林煙自知是個眼瞎的,五感的功夫上頭,本就沒有了最重要的。再于抓藥診病的事上出了差錯,便是最最對不住良心與病患的了。 放下旁的左事,早間里面那人須得一帖退熱消炎的草藥飲下。 昨夜榻上那人胡亂起身,卻也叫林煙摸清楚了他的癥候。胸口那樣的出血狀況,是未有上到過肝臟的。 不然,起碼也該是血流如注的一番模樣。 林煙停了冥想,慢慢睜開了眼兒。暗嘆了句,里面那人還真是個命大的……傷成這般模樣都還死不了。 ……昨夜哄騙那人的事兒,細想想也是好笑。她本是一瞎子,那需要點什么燭火照明。 順著騙了他一句,他也就信了。當兵行軍之人中,竟也有近乎癡傻的兒郎么? …… 藥廬的藥味兒肆意蔓開,滿滿充斥著整間屋子。詹瑎轉醒之際,沖入鼻腔內的就是一股子算不得好聞的藥氣兒。 喉中澀澀,酸痛不已。轉醒過來便是難忍刺痛,逼著他無端的咽下了幾口子唾沫。 窗欞之外已是大亮的白日,日頭照進不少,照亮了大半屋子…… 再一仰頭直視于窗子,詹瑎微瞇了眸子,昨日的記憶涌進腦中…… 昨日大軍步入山塬鎮境。自剛步入始,便是處處埋伏步步艱辛。山塬境險,各式山頭可謂林立,部分組成是為一三而圍之勢,而黎國之軍一踏遍是包圍圈中,死傷無數。 先頭的一萬人,怕是無有幾人能活命的了。 此番還能回一條命,真得多些那位醫家姑娘。思及那位醫家姑娘,詹瑎耳邊仿似響起昨夜刀子劃開他胸口皮rou的聲響,適時門外腳步聲響起,駭得一時間連帶著腦袋都躺的正正的。 一動也不動。 …… 空腹飲藥有傷脾胃。林煙進門,木杖子夾在胳膊之下,雙手端了一碗子紅薯粥。 走近將碗放在榻旁木桌上頭,她眼眶子的眸子微微轉了半圈,而后問道:“醒了么?” 詹瑎正順著她的動作瞧那木桌上的木碗。木碗本色為黃,碗口上面泛有淡淡的青黑色,便是經年盛藥的碗具會有的會有的顏色。這會子瞧見,只覺著有些臟,不大干凈。 他轉頭應道:“在下醒了?!?/br> 照著記憶摸索著觸到溫熱的木碗沿上,雙手捧了木碗,林煙頷首,“你現在不宜多動。我煮了些粥,你先用一些,而后再喝藥罷?!?/br> 略顯漆黑幽靜的屋子中,詹瑎一瞬睜大了眼睛,遲疑一瞬咬牙問道:“姑,姑娘的眼睛是怎么了?” 聽他問起,林煙略低了低眉,直道:“我是個瞎子啊?!?/br> 她那聲音清爽純粹,似未有雜質,溫軟的緊。與昨夜是有些不同。 詹瑎怔神。原那昨夜眼睛有病的并不是他,而是眼前這位?心間這便是如千萬只螞蟻叮咬著,撓心撓肺的難受。 敢情昨夜手起刀落,利利索索取了他身上箭頭的女子,竟是個眼瞎的?這哪是什么救人的醫者,若有不慎,自己這條小命便悄無聲息的葬送在她手上了…… 他別沒死在戰場上,竟差點無端端葬送在無良庸醫的手上! 于是氣急,胸口幾下起伏便沖林煙道:“你竟是個眼瞎的?那你昨夜故作那些個姿態給誰看啊,還說小爺是個眼睛有病,分明有病的就是你!” 從小到大,他詹瑎還未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一如一條死魚一般的躺在榻上,嘴里叼著塊軟布死命的咬緊,任著個眼瞎的女子在他身上動刀子,還被喝的不敢出聲……真真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想他堂堂將軍府二公子,自小到哪兒不是眾星拱月,由人捧著哄著供著的。哪輪得到,這般鄉野間的野蠻女子蒙騙嗆聲! …… 窗欞浮日光,白影默凄惶。窗子的窗紗不知什么時候撕扯開一處,不復齊整。詹瑎白眼翻了三下不止,瞥見窗子的破處,亦眼見著林煙的身子顫了一顫。 不多時,林煙擱下木碗,輕道:“罷了……粥就給你放在桌案上,你若餓了就吃了罷?!?/br> 詹瑎不語,昂著頭,口中包著怨氣斜著眼瞧她。見她抽出胳膊下的木杖子拿牢在手中,點了幾下地面兒,轉身便朝外間走了。 ……這便,走了? 喲這架子還不小呢。 睨了桌案的粥食一眼,幾塊大大的紅薯塊,不上不下的溺在其中…恍然又使他想起前夜食溺物的夢來,極其惡心。詹瑎心中一嗤:這般模樣的粥食,在將軍府里可是連下人都不屑去聞的,且碗壁這般骯臟,給狗吃還差不多。 他即便是餓死,也不吃這嗟來之狗食! * 藥廬的位置夾在山腳,里間實際是大的。左側最里,是林煙的房間。這林煙的房間偏右的一件,便是林家爺爺生前所居。前頭拐角過去,為左側藥房,對面之所便為右側藥房。前面進門是為平日坐診的地方了。 利弊之處也是明顯,夏日山腳是清涼之所,清晨陽光會在山腳處歇息,照暖了這處慢慢再行上移,過了午時便是陰處了。這會子到了冬日卻是另一番樣子的。 山源道的冬日原就奇冷,山腳藥廬更是陰冷。大半籠罩在陰氣的背陽面,早間的陽光被厚實云層擋了一層又一層,再落在山腳已然少了溫度。是個中看不中用的。 林煙出了自個兒屋子,也便轉頭去了左邊藥房看顧著爐上煎著的湯藥了。 她有些猶豫起來。里面那人,自己分明連他的姓名都不知曉,從外邊拖回來的半個死人,何苦自己要遷就于他呢? 聽他口音確信是黎國之人,他們黎國的軍士總算是來此為山源鎮討公道了……幾位叔伯的下落還是難明,她這心頭悶這一口氣不上不下的,實在難過。 自己是瞎子這事兒,早在幾年前她便接受了事實。煙熏壞了眼睛,林煙自己也是沒有法子的。 老人們說眼睛壞了還可有光感就是極其幸運之事了。只是如今,那男人將自己的痛處生生剝開來瞧,順帶著嘲諷自己,竟有自己的遮羞布一瞬的被人扯開一般…… 她自認自己的性子算不上堅毅,遇事也是個時不時便難忍住要流淚的人。這般,就覺得無比委屈了。 靠近藥爐子前坐了半晌,淚滑下了幾滴,林煙努力著吸了吸鼻子,將余下的淚意壓著不發,只仔細著去看顧藥罐子里那藥。 百轉千回的心思回到初衷。她為何救那男人,不就是想著人命可貴么…他說得也沒有錯,瞎子是事實,昨夜扯謊騙了人也是真的。不過那謊話實在不需較真,只堪作醫者治病的一道兒偏門方子算,并不存了真心實意誆騙人的心思。 …… 罐子的藥約莫著熬得差不多了。林煙起身裹了層布在罐把子上,手握著把子盡力對準了碗口將藥倒起。 罐子放下時,林煙嘆了嘆。 “果真瞎子就是瞎子,做什么事可做的好呢?!?/br> 半罐子湯藥還是沒能蓄滿一木碗,大半都傾倒在外頭。林煙是個懼熱的,裹著層布去觸碰guntang的罐把子也是怵的。 眼睛是在火里熏瞎的,自家爺爺亦是在灼人的火里葬送的,她實難不懼熱灼之感。 站定著緩了良久,林煙復又取下罐把子上的軟布,擦拭了木碗周身,端起前去送藥。 * 詹瑎上次飲食還是行軍路上,吃得干糧飲下的冰水,距此時估摸著算也有兩日了。 盯著那碗子泛著暖黃色的紅薯粥瞧了半晌,靜靜瞪著眼兒,他有些怨恨起家里的母親來。 將軍府二公子生性浪蕩好玩,京都陽城誰人不知,偏生有個不信邪的母親,非逼著他入營兩年。承了長兄信威將軍的名號,詹瑎在軍中過得也算不錯,還頗為逍遙……可惜好景不長,西北戰事忽起,他頂著信威將軍的虛名,趕鴨子上架般一路隨來了西北。 他當時就該同營里的兄弟換身衣甲,半道兒上溜了便是。 怎么也不至于盯著一碗“狗食”咽口水罷…… 外頭腳步慢傳來,詹瑎挪了屁股頓時躺正了身子。待到林煙放下藥碗,他才有覺,偏頭一思,也不知自己如此聽話作甚。 嘖。 于是還是懊惱的。 林煙自顧著于桌案上擺弄了一會子,原是抿唇,后低聲問了他,“還不愿意喝么?會餓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是個小狼狗呀。女鵝乖巧的不像話,嘖。感謝在20200112 23:38:43~20200115 00:19: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憶城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顧溪山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4章 倒也不過就是瞎子女人的兩句話,這會子便是平地驚雷,自詹瑎心頭激起萬千驚浪。 這時,她最少也該是惱羞成怒而后進來同他理論的才對。如此好聲好氣的同他講話,這又算是個什么樣子? 言語在口都似無力的,詹瑎得了一個下坡的臺階,卻是躊躇著不太愿意順勢下去了。 “嗯?”林煙偏頭,又問了一句,“這碗涼了,爐子上溫著的還有一些,可要?” 咬牙忍著疼,詹瑎掙這坐起了,腦袋瓜子半靠在床頭,余光見林煙未加阻攔,快快捂著腹部的傷處坐的正了,“你,你方才干嘛去了?!?/br> 林煙倒是沒料到這位會問自己這話,愣了片刻,答道:“熬藥?!?/br> …… 屋子里還是靜默,外間陽光灑進來屋子里卻也依舊是寒涼的。詹瑎擁著不算厚實的被褥,單露了一雙手在外頭都覺著冷的。在多留了些心思,瞧清楚了昨兒個夜半沒有瞧見的東西。 她那雙手凍得紅腫,拇指指節處皸裂開來,在手部的皮膚之上是一條頗深的裂縫。 詹瑎瞧得薄唇緊抿。視線向上再看林煙那張臉兒,頓感那雙手與她是極其不匹配的,如此的一張臉,堪配纖手藕臂,該與京都哪些個大小姐一般細細養著好好護著才是。 竟糟蹋成這般模樣了…… 他憐這雙手,卻不可算作憐著這鄉野的小瞎子,于是再別過了臉,傲傲的鼻中哼出幾字;“在下詹瑎?!?/br> 林煙撫碗的手一縮,“哦…好?!?/br> “那你叫什么名字?小瞎子?” 面前一碗粥緊著遞了過來,詹瑎下意識的接過,捧在手中。繼而狐疑著抬眸,聽著林煙道:“你想怎么叫便怎么叫吧,自己喝粥吃藥?!?/br> 這便所謂溫著的粥食也不給換了,拄著杖抬起步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