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大掌柜姓常單字一個群, 他是常家親信,早年跟隨常老太爺起家,后他們常大爺把太白樓賭輸給傅仲正, 這才跟著傅仲正直到現在。 跟了新主子,自然也要把一片心往新主子這里來。要常群說, 傅仲正這樣的人物, 也就在民間名聲略兇神惡煞了些, 不過名聲這檔子事兒在他看來完全不是個事兒。畢竟哪家的爺兒們沒幾個脾氣不是,若是真任由別人說什么是什么, 那便不是英雄是慫蛋了。 傅仲正是慫蛋嘛?當然不是??煽粗辪ama打了簾子出來,朝傅仲正拱身道, “我們太太說,屋子里倒底是女眷, 不方便讓您進去。若是有什么事兒和我們老爺說, 只管去前頭綴錦樓, 若不在那里, 去西院也能尋到人的?!?/br> 傅仲正惱也不惱,只盯著翠碧紗窗, 綠茵茵的倒是跟春天的嫩草似的, 惹人喜歡。紗窗后,顧知薇忙拿扇子擋臉,她聽見崔mama的話, 好奇那人來做甚么,剛走到紗窗后便被那人逮個正著。 傅仲正兩輩子也不曾見過少女這般嬌憨模樣,食指微動,眸光隔著碧紗窗落在少女發間。她模樣本就生的極好,黛眉紅唇杏眸水汪汪,看人一眼便把人骨頭酥了去。 傅仲正本就對她有意,又度量著顧府應該是不反對的。只等探明白皇叔口風便上門提親??刹徽撌枪跞ピ囂?,還是傅仲正親自在陛下面前提了,總是沒有個準信兒下來。 眼瞅著四月陛下便要春狩,五月是娘娘千秋生日,過了六七月便是八月十五,等到九月,那韃子又要犯邊,傅仲正自己便要往北地去了。 怎么也該早些定下來才是。傅仲正盯著少女發間的牡丹花簪,倒是半點兒也沒了主意。若照他心底所想,不過是到顧知薇面前問她,若她愿意,便請旨成婚。若她不愿,他便退一步海闊天空,保護她另外嫁人。 可只要一想到有某個人,將來攬她在懷,傅仲正便覺得從眼底反感,便是如何她也頂了他的名頭過了半輩子,怎么樣也不該讓別人奪了她去。 沉沉眸色落在顧知薇身上,她若有所感,抬眸朝傅仲正看了過去。目光交纏,顧知薇只覺得那人似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剝了似的,忙低首往里間去了。 顧大嫂在一側看的分明,見窗外站著傅仲正,回身和顧母對視了下,朝顧知薇笑吟吟說道, “讓我瞧瞧,怎么好好的臉紅了?” 顧知薇桃腮微微泛紅,迎著顧大嫂促狹目光,顧知薇心如鹿跳,抬手摸了下發間牡丹花簪,朝顧母道,“娘,到底是恭王府出身的,怕是崔mama傳話不利落,我…想去外面瞧瞧?!?/br> “你瞧他做什么?!?/br> 顧母見顧知薇這樣,暗自惱她不得體,拉著她近到身邊的來,道,“你左右是咱們家的姑娘,如何眼巴巴看男人去?!?/br> 顧知薇滿腔話落在嗓子里,她只知道她早晚要嫁那人,卻忘了如今兩人連半個關系也無。心底登時一酸,合計著這陣子她又是做衣裳,又是張羅東西,都是上趕著的,那男人半點兒反應也沒有。 當下臉紅的桃兒一樣,精明果斷的樣子也沒有了。聲音小如蚊吶,撲到顧母懷里,羞道,“是我莽撞了?!?/br> “如何莽撞,你想見便見就是?!?/br> 顧母倒不是苛責子女的人,拉著顧知薇往內室走去,珠簾卷卷放下,笑道,“昔日你爹在你外祖父家讀書,你娘我便不是守規矩的。他家里貧寒,連個葷腥都吃不起,我便偷偷買了點心貼補他,不知耗費了我多少散碎銀子去!” “娘還貼補過爹?” 顧知薇兩輩子也不曾聽過這樣的趣事兒,當即也來了興趣,和顧母道,“爹不是喜歡什么蔥油餅大煎餅,怎么不聽他說起吃點心?” “他還要自己的臉面呢,哪里會和你說這個?!?/br> 顧母笑著在西廂坐下,朝顧知薇道,“快喊崔mama進來,左右鎮北王來了也不能不給他吃茶,上一壺燙燙的糯米普洱來,請鎮北王進屋?!?/br> 崔mama在窗外聽見,忙請傅仲正進屋,常群帶著檀木匣子進去,躬身跟在傅仲正身后。 隔著珠簾,窈窕少女羞躲母親身后,傅仲正察覺顧母目光,躬身站立,語氣倒是多了幾分沉意,道, “顧夫人身子可好?” “勞鎮北王掛記,多謝那日請了胡太醫來,僥幸多活了幾日?!?/br> 顧母含笑看向簾外,隔著珠簾,倒是見這人身著雪錦直裰,腰間系著同色蟠龍福紋祥玉,氣質軒昂,眉闊目深,心底里倒是越看越喜歡,朝他笑道, “如今我身子好了,倒是要謝你,若是方便,不如過兩日家里擺了筵席,親自擺酒謝你?!?/br> 傅仲正抬頭躬身回答道,看了眼顧母身后的顧知薇,見她笑意盈盈,唇角也沾染了兩三分笑意,朝顧母道, “不過是份內之事,本該如此?!?/br> 份內之事。顧母聽到這個,面色越發歡喜起來。若說她是顧府的夫人,傅仲正貴為鎮北王,年紀輕輕便是朝廷重臣,他又是恭王嫡子,獨一根的獨苗苗。兩家人平時能有什么聯系,不過是傅仲正領了陛下命令,跟著顧學士學習些政務之事罷了。 若真要說是份內之事,倒不如說這人對她們薇姐兒起了心思。如此也好,省得她還要想著如何和娘娘開口,兩人都互相有意,不止好和娘娘開口,便是陛下,想來也不會多說什么。 當下便笑吟吟岔開話題,又說了些閑雜瑣事,這才讓常群拿了首飾出來。 顧母先給顧知薇挑了些現成的頭面,見顏色鮮亮倒是新打的,又見各色珠寶珍珠也是新貨,訂了些準備給薇姐兒做鞋子穿珠子玩。 顧大嫂頭面倒是不少,只顧母怎么會忽視她,左右也挑了兩三副頭面出來。又有金箔匠人親自量了觀音菩薩像,記了尺寸,等一切安排妥當也臨近下午。 只,常群看著遞到手里的銀票,又看了眼傅仲正,一時沒了主意。 這顧夫人不是愛貪小占多的人,偏崔mama送出的銀子除了今日挑選的頭面,連金銀裹片,紅寶綠璽各色珍珠也都包含在內。 他們爺來的時候可說了,把太白樓的店鋪契書都準備好,只等顧夫人同意便送了過去?,F在這樣,顧夫人給的銀錢,他能接嗎? 顧母見他猶豫,如何不知道他心底所想,朝崔mama看了眼,崔mama識趣上前,硬塞到常群手里,道, “咱們又不是一錘子買賣,往后打交道的時候多著呢。不說別的,我們家老太太、太太,便是姑娘和大奶奶,樣樣都是信佛的,每年但是給佛祖渡身,便要花費好些金銀出去呢。 還不說女眷們常年的金銀繡線,便是家里面日常的穿衣起居,頭面首飾,就少不得和掌柜的打交道?!?/br> “今兒若是您不收,那等改些時候,便是白白送給我們家,我們也不要了!” 常群沒法子,只得羞愧看了眼傅仲正,這才收下。傅仲正倒是看見這些,他也沒往心底去。不過一個區區的太白樓,這么點子的產業他還不放在眼里,躬身朝顧母道, “說起來,倒是有件事兒要勞煩夫人?!?/br> 頓了頓,傅仲正眸色落在青磚地面上,顧母桌椅后,顧知薇滿花粉緞鞋露出來顏色鮮亮,盯著鞋子上的明珠,傅仲正慢慢說道, “前幾日進宮聽陛下訓話,他說顧表妹最善于整理家計,便是家里的賬本不過幾日便理了出來。 恰我近來萬事繁雜,抽不出什么思緒來理會家事,還想朝夫人借用貴千金幾日。 也不說別的,只我前頭榮錦院,萬事有個進退的章程便是?!?/br> 這話說的極有內涵,便是顧母聽明白這里面深意,也不由為傅仲正贊嘆。他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便行事如此周全,難怪陛下娘娘看重他。 這話里話外說的是整理家事,可實際上若論起來,哪家的千金會去為男人整理家務事兒? 不過是想借著這個由頭,和顧知薇親近親近,若是她同意讓薇姐兒幫他理家,那么接下來,怕是過不了多久便要定下名分。 顧母轉身看了眼窈窕纖細身段的顧知薇,又回身看了眼模樣俊朗,矜貴自持的傅仲正,心底滿是掙扎。若她就此同意,倒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她還想等娘娘千秋的時候,見見崔家的侄子們。 崔家家風清正,又有哥哥嫂子那樣的人物教養,想來也不會遜色這傅仲正多少。 當下咬了下牙,忍痛朝傅仲正道,“她年紀小,不過是有幾句虛虛名聲,實際上低不得什么用。若說是人品模樣出眾,我聽說,恭王妃娘家侄女兒如今在府里面住著,不如請她出手,倒是比外人更親近幾分?!?/br> 傅仲正一聽便苦笑出聲,他便知這何表妹來了便是要給他擋桃花的。忙抬頭見桌椅后繡鞋明珠縮回裙擺下,失望的嘆口氣,為自己辯解道, “何表妹是我娘親自接來的,為的也是嫁人。只她早就有相好的人家,不過是沒定下來不好多說什么,倒也不瞞著顧夫人,那人正是右翼將軍常達?!?/br> 顧知薇聽了眨巴下眼睛,倒是聽出傅仲正話語里未盡之意。疑惑的皺起細眉,若她沒有記錯,常達和何表妹,怕是要許久后才能成親呢,到底是什么時候呢? 顧知薇拍了拍頭腦發白的額角,忍不住埋怨自己,“近來越發容易忘事兒了,是什么時候成親來著?” 一年后還是兩年后,左右現在那兩人互不相識,哪里來的相親相愛成親呢? 傅仲正哪里知道,自己辯解幾句便招惹了顧知薇懷疑,見顧母再三拒絕,傅仲正只得令謀他法。余光見常群拿著銀票子滿臉不知所措,舊事重提朝顧母道, “若是太太擔心勞累姑娘,依我看倒不如把這太白樓拿去練手,又有常掌柜的頂著,定是出不了什么差錯?!?/br> “這...” 顧母如何不知,表面上說的是太白樓榮錦院的賬務,實際上是在問她,可愿意讓顧知薇插手了解他的住所。轉身見顧知薇頭低垂,眼神左右也不看,不知在想什么,又見顧大嫂似是有了幾分意動。 “若是你相信我這天魔星,便交給她便是,也不多管,只等到五月間娘娘千秋筵過后,若有好的,再讓她來?!?/br> 顧母頷首同意,常群在一側聽了,雖不明白可知道事情重大,忙躬身把店鋪契書遞給崔mama,由她轉交內室。 目的達到,傅仲正也不多留,便和常群告辭出去。 只他不知道,顧知薇等他走了,才慢悠悠出了外間,坐在那人做過的椅子上發呆。這個人,倒和上輩子有許多不一樣了。 前世他何曾到過內院?又何曾如此親切和顧母說話過。顧知薇越想越覺得不對,只覺得有什么東西似是被自己忽視了。明明應該可以想起來的,偏偏她缺忘了。 一直到晚間洗簌過,徐mama殷勤服伺顧知薇上了床,被寢香軟,顧知薇昏昏沉沉欲睡,聽著徐mama在耳邊念叨著雜事兒, “今日前院榮錦院的何四親自過來,說是他們爺近來睡的不踏實,姑娘您前陣子送去的青竹松柏香丸倒是用完了,問問姑娘可有沒有,若還有,還請姑娘寬容些給他們些,也省得他們爺夜間睡不著?!?/br> 顧知薇聞言猛的驚醒,“傅仲正他要松柏香丸?” “是呢,說是夜里睡的不踏實。我想著便是大老爺們兒,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哪里又不迷信的人。不過是借著姑娘的青竹松柏,圖個平安的意思罷了。便讓芍藥包了兩包給他,等晚間再回姑娘?!?/br> 徐mama笑吟吟把錦被拉好,朝顧知薇道, “姑娘好歹今兒個早些睡,不是說過了二十,便該姑娘去議事廳理事了?那可是五更天便要起呢,連日頭還沒出來呢?!?/br> 顧知薇只覺得不對,把傅仲正前后行徑思索了下。那人從北地回來,如今事事想著都不對,他是北地的將軍,豈能是怕做噩夢不成?他前世落下這疾病,是今年秋季,韃子滿族犯邊,以報傅仲正屠殺王庭婦孺之仇。 血戰持續幾日,韃子抱著必死之心攻城,北地兵力不足,鳳城潰敗。后來是嫂子父親以身殉國,等傅仲正馳援趕到,羅父鐵血漢子早被鐵騎剁成rou末,自此傅仲正才落下夜間難眠的毛病。 顧知薇越想越覺得那人似是不一樣了,他前世若是在書房里見到自己,恨不得隔著幾十尺,連一句話都不和她說的。倒是她醒來只顧著整治宋姨娘,倒是把傅仲正忘的干干凈凈。 若他也是重活一世的,那么那些個出格行徑倒也說得過去。不管是提議讓她在榮錦院寫心經,還是今日里在后院和娘說什么要把榮錦院的賬本送過來,要顧知薇說,這些都是前世的傅仲正干不出來的事情。 只萬般心續,沒有一個人能說。顧知薇嘆口氣,滑進香軟的被窩。下一刻,便見徐mama起身去外間,不多時轉身回來,一手端著個針線盒,一手拿著軟尺,朝顧知薇道, “我最近瞧著,姑娘怕是又寬裕幾分。即姑娘不困,那咱們不如來量量尺寸。我也好放寬了裁減,省得等五月份娘娘千秋,姑娘連穿出去門的衣裳都沒有?!?/br> 量量尺寸,量的是哪里尺寸,顧知薇一想便知。近來她也覺得胸口兩團沉甸甸的不招人喜歡,不止是穿衣裳麻煩,便是日常起居,或者稍微走的急了些,她便覺得酸脹疼得難受。 徐mama這陣子熬夜做的小衣,不過穿上半個月便要換掉。顧知薇見布料都是新鮮樣式,倒是心疼的提過兩次,左右她穿一兩次便不穿了,不如松法些,不用小衣兜著,只拿布條子捆住不就好了。 徐mama哪里肯同意,每日里和顧知薇斗志斗勇,她最是明白為何顧知薇會如此,追根溯源是娘娘賞下來的燕窩。 偏她們姑娘想不到這里去,晨間的雪燕一次也沒停下。再來姑娘今年十五,從正月到現在便竄高了三四指,徐mama度量著,她們姑娘如今這么長高,每日勞心費神的,怕是顧不得來月事。 等過些時候身子緩下來,來了月事,便是真正成年了。 這些徐mama心底一清二楚,也并未瞞著顧母,甚至偶爾和顧母說些閑話,只為讓顧知薇每日飲食度量有了分寸,身子平安康健,她便阿彌陀佛萬事順心了。 顧知薇知躲不過去,半跪在床上任由徐mama量身裁衣。軟尺冰涼如蛇一般,顧知薇冷冷打了個寒蟬,玉白肌膚登時起了幾分癢意,仰著脖子朝徐mama道, “mama可好了?我覺得倒是沒寬裕幾分,這才二十天,能寬裕到哪里去?!” 徐mama抿唇不肯作答,腰肢肩頸都一一量過,這才朝顧知薇道, “姑娘是個聰明人,如何就在自己身子上犯糊涂。要知道這世間便是金銀珠寶,姑娘想要就沒有得不到的。偏姑娘糊涂,前些時候因為宋姨娘不肯好好吃飯,如今又因為這里鼓囊囊的羞人不肯讓奴才給您量衣裳?!?/br> 顧知薇倒是不妨徐mama說起這個,見她面色陰沉沉的,便知她心底慪氣,忙拉著徐mama衣袖道, “好端端的,mama怎么說這個。要我說,世間待我最好的便是徐mama了。便是娘也常有顧及不到的時候,mama您日夜跟著我,知道我脾氣秉性。 我如何會和mama生氣,不過是因老去量它,覺得羞臉?!?/br> 徐mama見顧知薇小臉通紅,星眸瀲滟眸色招人喜歡,知道她是個在室姑娘,仍是邁不開男女這關,忍不住坐在床腳,推心置腹道, “按理老奴不該給姑娘講這些,可天底下大事兒莫過于夫妻敦倫之樂。姑娘您如今身子骨軟和,又生的這般容貌,將來少不得專房獨寵?!?/br> “可天底下的男兒素來都是見一個愛一個,咱們不往遠的說,只說說咱們大奶奶。昔日姑娘見大奶奶那個模樣,剛從北地里過來,模樣雖英武可連個女兒家的身段也無。 她在咱們府里兩三年,不說和大爺相敬如賓,大爺便是她屋子里也很少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