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你還在這里做什么, 快備了我的車馬,去太醫院接人!” 往日里清俊儒雅的學士,此刻完全失了分寸。傅仲正見此,不由憂心起顧知薇。 方才見她嫂子雖有幾分脾性,可到底不是聰明睿智之人。顧至善更是一根腸子到底的人物,平日里想什么,一眼便被人看穿。 唯獨顧知薇,許是娘娘親自教養的關系,模樣氣派倒不似是臣子家,反倒是有了幾分天家氣派。 前世顧夫人過世,她便如同小死一般,在水月庵里將養了半月才好。整個人瘦成一把骨頭似的,原本就骨質羸弱,清減幾分后更是楚楚可憐,看了便極為讓人心疼。 若想讓她安好,得保顧夫人平安無事才行。傅仲正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朝顧蘇鄂拱手道, “若是家人去太醫院,少不得耽誤些功夫。顧學士不如往后院去坐鎮,某即刻出發,不到半刻鐘便能從太醫院來回,也好解大人憂心?!?/br> 顧蘇鄂求之不得,忙起身超傅仲正拱手道,“勞鎮北王費心,若救了內子性命,往后自當結草銜環,以報今日之恩?!?/br> 傅仲正當即轉身往外行去,他所騎為千里良駒,昔日里韃子王庭供上所用。陛下見傅仲正善騎賞了給他,通體純黑無一雜毛,天下無駒可比。 剛出綴錦樓,正要過書房往外院去,便見顧知薇神色著急,巴掌大的臉頰走的冒汗,額上劉海微微汗濕,雖狼狽,可絲毫不損她清麗榮色。 傅仲正略一頓足,等顧知薇看見他,道,“你不必擔心,我定將胡太醫帶回?!?/br> 顧知薇眼眶泛紅,正覺得六神無主,傅仲正這話似是幾句魄力,穩定她焦慮內心。正要道謝,便見他疾步往外行去。 何四牽著馬早在門外等著,不多時,馬蹄聲聲而去,顧知薇瞧瞧松了口氣,也不去理會顧蘇鄂如今在哪里,轉身往后院行去。 傅仲正他自來說話算話,前世保家衛國暫且不說,便是平日里雖對她不愛護,可每逢年節,也少不得有東西送來。這么周全的一個人,定是可以把胡太醫請來。 娘啊娘,請你一定要堅持住。您還沒看見那宋姨娘沉淪地獄,還沒看見顧知花生不如死,怎么就突然倒下了? 前世,娘明明是好好的啊,一家人一起在戲臺看戲,雖有宋姨娘礙眼,可也算得上和諧恩愛。怎么就,好好的,突然就昏迷了! 顧知薇踉蹌進了清華堂,有顧大嫂坐鎮,她行事頗有章法,清華堂倒和往日沒什么不同。來往丫鬟神色也不見慌亂,見顧知薇進來,忙引著她去內室, “大奶奶在等姑娘呢?!?/br> 漫青色床幃金鉤掛起,顧母呼吸微弱躺在床上。顧知薇顧不得和顧大嫂說話,往前兩步撲在床上,眼淚撲簌簌落下,滴在床角。 饒是知道顧母昏迷不醒,親眼看見了,顧知薇仍是宛如刀絞。她只恨不能以身替之,若是自己能替顧母受這份罪,這算是全了兩輩子的母女之情。 顫抖手指落在顧母臉上,只見顧母臉色蠟黃,唇瓣微紫干裂,往日慈愛雙目闔上,饒是顧知薇如何呼喚也沒半點兒回應。 “太太可有常吃的護心藥?” 顧知薇眼眶泛紅,哽噎著聲音問崔mama。 “早就給太太喂下了,是早年胡太醫配的,往次太太心痛便吃下一粒,向來都好好的。誰知今日是怎么回事兒,吃了兩三粒也不見好?!?/br> 崔mama忙拿了藥瓶子過來,親手遞給顧知薇。 顧知薇接了,見巴掌大的小瓷瓶上貼‘養心護身丸’,知道是顧母常吃的藥丸子。打開便聞見撲鼻腥氣,聞見倒是清醒了兩三分,知道這藥是有用的,心底略寬了些。 仍舊抵還給崔mama,道,“mama先收好吧,等娘醒了再打算?!?/br> 說著,轉身見顧大嫂眼眶垂淚,安慰她道,“嫂子安心,娘定是沒事兒的!” “我讓人尋你哥哥去了,等他回來也好有個章程?!?/br> 顧大嫂不敢報希望,方才崔mama做主,拿金針行了五脈也不見太太清醒過來。只顧知薇來的晚,刻意瞞著她呢。 顧知薇聽見這個,雙手合十,走在顧母往年常拜的觀音下許愿,“我娘素日是菩薩弟子,又是菩薩心腸,最是惜貧憐弱的。若菩薩有靈,好歹救母親一命。 信女愿重渡金身,修路建橋,以償今日之德?!?/br> 許罷抬頭,見觀音菩薩面色慈悲,唇角似笑非笑,手持寶瓶恩露灑下。恭敬的拜了三拜,只祈禱傅仲正快些,早日得了太醫診治,母親怕是才能早些好。 說時遲,行時快。太醫院里,胡太醫剛把陛下的脈案整理妥當封存,便聽見外面人仰馬翻,隱隱有斥罵阻攔之聲傳來,忙走到前廳藥房,朝外呵斥道, “好端端的拌什么嘴?白日里你們不磨藥,難不成又要等到夜里白費蠟燭?” “不過是家人有了舊疾請胡太醫診治,偏這群人沒個顏色,連我也認不得了?!?/br> 傅仲正往前兩步,朝胡太醫拱手道,“皇后胞妹顧夫人身子骨贏弱,早年是太醫親自診治的,娘娘口諭,請太醫盡速前往?!?/br> 胡太醫原本想推諉,可一聽娘娘口諭,登時收拾了藥箱,也不讓小徒弟背著,親自拎在手里,朝傅仲正道, “請?!?/br> 一路打馬疾行,不到一柱□□夫便到了顧府。九重大門依次敞開,飛馬直奔清華堂正門。顧蘇鄂手捻茶杯,失神看向內室。 傅仲正來不及和顧蘇鄂打招呼,掀開內室簾子,道了聲得罪了,便請胡太醫入內。胡太醫年近花甲,目光精銳,見內室皆是女眷,并不抬頭,只順著傅仲正引導在小榻子上坐了,才低首道, “請內眷回避,這就為顧夫人診脈?!?/br> 顧蘇鄂這才是如夢初醒般,踉蹌往內室行去,朝胡太醫道,“先生年過半百,這些是家里的后備孩子,稱呼聲世叔也使得,倒不必避諱這些?!?/br> 說著,便讓崔mama整理了藥箱,親自打開帷帳把顧母腕子拿出,墊上輕薄羅帕,讓胡太醫診治了。 胡太醫略微兩下便知沒什么大礙,朝顧蘇鄂拱手道,“學士大人不必憂心,貴夫人病雖急卻還順。 下官度量著是過度疲勞所致,因夜間少眠多夢,心中又有雜事堆積,情緒上悶悶不樂,郁郁不能開懷。又因近來天寒,想必是夜間著了涼,才會如此?!?/br> “我這里下兩三個藥方,每日按時吃藥,夫人想必長期茹素,進來必定葷素搭配,想必不日便康復了?!?/br> 顧蘇鄂略緩了緩,提著的心總算是放下去。顧知薇聽見顧母平安無事,焦急目色緩和,感激朝傅仲正展唇一笑。 顧知薇本就生的美艷明媚,身條纖細也是少女窈窕模樣,更別說鼓囊囊的一團下,纖細柳腰不堪一握,傅仲正上輩子無數次描摹過她的這般模樣,心底一熱,仍是起了幾分獨占之心。 這樣的明若牡丹的佳人,自就該生在鎮北王府里,被他日夜澆灌開出嬌艷嫩花來。只,傅仲正仍是保留兩三分清明神色,看向一側朝胡太醫拱手的顧蘇鄂,他可是個養花的人,能同意他連盆一起端走不? 顧母昏睡直到夜間晚飯時才蘇醒,因她病著,顧知薇也沒什么心情過生日。便是顧至善從太白樓買回的什么鎏金滿鉆朱釵,上綴著牡丹花倒也雍容華貴。只顧知薇哪有心思打扮,顧母又病著,她不過敷衍哥哥幾句,都順手扔在臺面上。 顧至善知她沒什么心思,只和她道,“好歹珍惜些放,太白樓那群小子,說是他們鎮店之寶,要兩百兩銀子才肯呢?!?/br> 顧大嫂聽見倒是惱了,和顧至善道,“你是心疼你的私房錢?還是心疼給meimei買東西?” 顧至善哪敢再說什么,只偷偷插了根玉簪在顧大嫂頭上,“娘子莫醋,便是想著meimei,也不能忘了娘子不是?” 顧大嫂心底開花,倒是不再說什么,落在內外室的珠簾上,和顧至善道,“你倒是會討好人,娘的呢?你也準備了不成?” “怎么能忘!” 顧至善回府便知母親病了,雖然聽胡太醫說沒什么大礙,又見顧大嫂和顧知薇連個笑臉也無,不過是故意逗她們開心罷了。 只到底是沒心情玩鬧,說了兩句顧至善便不再說話,顧大嫂在外把家事理清了。小戲子早早就打發她們歇下,家里面早就備下的席面,若是能留著的倒也留著,不能留的便做了晚餐呈上來。 滿滿一席面倒也葷素得益,只人人都沒什么胃口,顧知薇不過吃了丁點兒米飯便放下筷子。至于顧蘇鄂,他連飯也不肯吃,只在太師椅上坐了,目光眨也不眨,盯向內室。 婆子丫鬟守在清華堂里外,不說顧知薇顧大嫂等心神不寧,便是顧老太太聽見了,知道顧母生病,也強撐著身子,讓人抬著轎子過來。 顧蘇鄂這才打起精神迎了出去,恭敬扶了老太太下轎子,“母親怎么過來了?夜里風又寒,這里有兒子照看,快回去歇著吧!” 見顧蘇鄂垂頭喪氣、只眼巴巴盯著內室,氣的捶他, “你讓我如何能睡!這么大的事兒怎么就瞞著我? 早知你媳婦是個多心人,當年小玉那事兒就不該瞞著她?!?/br> 顧蘇鄂滿眼血絲,清俊儒雅的外表滿是郁郁之色,朝顧老太太道,“她后來是知道這事兒的,只是嫌隙生了,又覺得兒子沒擔當,便要和離。我不準,她才生出心病來。后面讀書頌經的,好不容易好了,也不知今日怎的,突然又犯起病來?!?/br> 老太太聞言錘自己胸口,只恨聲道,“當年你舅舅賣地供你讀書,他又只留下你表妹一根獨苗苗,我想著留在自己家也是好事,誰知到底是害了你。如今家不成家,人人各懷心思,早知今日,當初聽你的早些嫁出去才好!” 邊說邊老淚縱橫,渾身力氣似是支撐不住,顧大嫂和鸚哥兒忙扶她在榻子上坐了,又倒了杯香甜的玫瑰露來,顧老太太不肯喝,只揮手讓她們拿下去。 顧知薇上前給祖母捋順氣,見她這般,心底又酸又澀。早年她是怨恨祖母的,她疼愛宋姨娘,又偏疼顧知花,對著自己的時候,不是問功課,便是問女紅。 如今想起來,倒是樣樣對自己是好處多。她總歸是嫁高門望族,不似顧知花那樣,不止是生父不詳,容貌氣質都比不得她,老太太偏疼些倒也能理解。 只是宋姨娘到底是祖母的親侄女,又是那么個貪得無厭的性子。等明日嫂子閑了查了家里的賬本,也不知若是出現虧空,祖母該如何處置。 只心底想著,面上顧知薇不露分毫,只安慰顧老太太,“娘素來吃齋念佛,自有漫天神佛保佑,想必是平安無事的。祖母不必掛心,您要時刻保重身體才是,不說爹和哥哥,便是我經事兒不多,嫂子脾氣又耿直,我們完事兒還等著老太太拿主意呢?!?/br> 顧老太太這才慢慢止住眼淚,見顧知薇乖巧可人疼,愛惜的拉她手腕子,哭訴道,“你是個可憐見的,知道你爹娘疼人,可誰知她悶在心里和自己過不去。如今西院里不讓她出來,你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顧知薇剛要接話,便見里間傳來輕咳聲,眸色一喜,朝顧老太太道,“娘醒了,老太太、爹,可以安心了?!?/br> “快,扶我進去!” 顧老太太聽見這個,花白眉毛滿是喜色,朝顧蘇鄂道,“你媳婦如今醒了,當年崔大儒把她交給你,若知你如此不堪,想必是后悔的。你可不許忤逆你媳婦,往后只管好好待她!” 顧蘇鄂拱手忙應下,唯獨顧至善聽見老太太這話,朝天翻了個白眼。沒得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什么好心的。素日里最是苛刻的人,如今娘不過是病了,便眼巴巴的趕過來,若說是沒什么所圖,他才不相信。 顧大嫂見他不恭敬,偷偷上前掐了他胳膊一下,顧至善疼的呲牙咧嘴,回頭看向顧大嫂,“你干嘛?” “噓!你收著點兒,爹還在呢!” 顧大嫂指指眼巴巴看向內室的顧父,朝顧至善道,“娘病著,meimei也沒什么心思過生日。等過上幾日,給她補辦一個?” “倒是不急?!?/br> 顧至善揉捏了下巴,朝顧大嫂道,“今兒個三月一,后個兒便是三月三,陛下想必總是要春狩,等到時找姨母討個主意,看她有什么安排?!?/br> 顧大嫂覺得這事兒不妥當,哪里有長輩給小輩慶生的道理??蓪嵲谝蚕氩怀鍪裁春弥饕?,只得點頭應下,“我去里頭看看太太去?!?/br> 顧母午后不過吃了盞燕窩便沒了意識,昏沉沉醒來,便覺得苦澀藥汁入口,好不容易清醒兩分,睜開朦朧眼睛,便見顧知薇饞著顧老太太站在床前,薇姐兒面上一片憂色,便是老太太,也因為她清醒了仍是迷迷糊糊得,眼底有了幾分擔憂。 艱澀開口,嗓音干澀無力,“薇姐兒,娘,你們如何在這里? 蘇鄂呢?還有至善?” 顧老太太見她意識恢復,又是想起身模樣,忙按住她,道,“你是個不體恤自己的,醒來不說別的便罷了,找你男人做什么?! 他最是個冷心冷肺的,早年因為小玉的事兒傷了你的心,你如今病著定是他照顧不周,我罰他跪祠堂去了!” “薇姐兒回去,娘沒事兒,讓你哥哥進來?!?/br> 顧母聽見顧老太太提起宋姨娘,懶得搭理這茬,不理老太太的話,只朝顧知薇催促道,“今兒是你生日,娘又病了,你想必是驚魂未定的,你年紀小,眼神又清明,快回去,等會兒晚了仔細遇見不干凈的東西?!?/br> 顧老太太見顧母完全不和自己說話,知道她心底積怨頗深,便是她親自來探望也解決不了心結。嘆口氣朝顧母道,“如今薇姐兒大了,也該說親了。少不得人家要打聽家里面父母關系,我也是一心為薇姐兒打算才來的。 你身子不好只管好好養著,小玉那里我讓她鎖門靜養,家里面的事兒都交給至善媳婦?!?/br> 說著,也不等顧母說什么,朝顧知薇道,“薇姐兒扶祖母出去,讓你爹和哥哥來,和你娘說話?!?/br> 顧知薇擔憂看了眼顧母,見她抿起蒼白唇色朝自己點頭,忍痛應了,扶顧老太太出門上了轎子,臨上轎,顧老太太拉住顧知薇手腕,套了個沉甸甸鐲子在她腕子上,“今日是你生日,偏偏家里也沒熱鬧起來。 祖母也沒什么好東西,這是你祖父當年給我打的,后供你爹讀書賣了出去,好不容易咱們發了家又贖了回來,就當是祖母的一片心意?!?/br> 顧知薇借著正屋的燭光,見鐲子通體黃金打造,兩指粗細,半點兒花紋也無,套在腕子上沉甸甸的壓手。黃金年頭久了,又似是經常被人摸索,紋理光亮又透著黝黑的線出來。知道這是顧老太太珍藏的東西,忙褪下來遞給顧老太太, “祖母快拿回去,既然是祖父當年的舊物,您只管留著便是,我年紀輕,帶這些東西沒得壓了壽?!?/br> “有什么壓壽不壓壽的,你只管拿著,左右是祖母的心意,不給你,能給誰呢?” 老太太不肯接,見夜風起了,吹起顧知薇裙擺,伸手整理了下她的衣領,慈愛道,“快回去瞧瞧你娘,祖母不在了,她定是開心的?!?/br> 說罷,也不讓顧知薇再送,鸚哥兒扶著她上了軟轎,陪嫁嚒嚒在前頭打著燈籠,一行人往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