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席銀抬起頭,眼見頭頂那一叢花陣繁艷,而觸手可及之處的花枝,卻大多已經衰敗,她不由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如實應道: “高處的都開了,低處的都死了?!?/br> 岑照聽完,忽然笑了一聲。 “阿銀?!?/br> “嗯?” “昨日夜里 ,我給自己問了一讖?!?/br> “什么?” 讖言是:“低枝逐水?!?/br> 席銀復了一遍那四個字,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怎么解?!?/br> 岑照回過頭,“你將才不是已經替哥哥解了嗎?” 席銀想起自己將才那一句,“高處的都開了,低處的都死了,忽然一怔,繼而在岑照肩頭猛地一捏,岑照吃痛,卻只閉著眼睛忍下來,并沒有出聲。 “回去吧,哥?!?/br> “不想再看了嗎?” 肩膀上的那只手終于慢慢松開 ,“不想看了?!?/br> 話音剛落,忽見一軍士奔來,撲跌在岑照面前,滿面惶色地稟道:“先生,大事不好了!海東王在南嶺被擒,楚王困于南嶺山中,但也只剩千百殘部。如今張軍已折返江州,正……正大舉渡江。我軍,降了……” 岑照靜靜地聽那人說完,面上卻并不見倉皇之色。 他點了點頭,平和地開口道:“好,你們自散吧。告訴其余的兵將,江州城可以獻,換你等性命足夠了?!?/br> 在臨戰之時遣散身邊人,退下戰甲,脫掉靴履。 席銀覺得,岑照又退回了當年北邙青廬,一個人,一張幾,一把無雕的素琴,彈指之間,一晃什么都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變。 “你把你自己逼成一個人,究竟還要做什么?” 岑照背著席銀轉身朝沐月寺走去,腳踩在水里的聲音,在空蕩的街道上回響。 他一面走一面平聲回答席銀的話?!瓣惣抑皇O挛?,十幾年來,報仇這件事,我一直是一個人做的?!?/br> 席銀無言以對,勸慰或者斥責,都因無法感同身受而顯得蒼白。她無法開口,卻聽他續道:“對不起,阿銀,你讓哥哥不要利用你,哥哥沒有辦法答應你?!?/br> 席銀聽他說完這句話,拽著岑照的肩袖,試圖掙脫他 “你放我下來,你贏不了,他根本就不會來” 岑照任憑她垂打,一聲不吭,直到她徹底卸了力,趴在他肩膀上痛哭出聲來。這才輕輕將她在干凈無水的臺階上,伸手摸著她的頭發,溫聲道:“對不起阿銀……對不起……再陪陪我?!?/br> ** 春汛過了,又在落花時節。 哪怕經過戰亂,荊江兩城皆布瘡痍,但城外的兩岸青山,依舊多情嫵媚。 張鐸終于在江上接道了江州傳來的信報,信報是上的字跡他很熟悉,是張平宣的。 張鐸看至末尾,將信放在膝上,半張著口,任由一股酸熱的氣,在胸口沉沉浮浮。 半晌,方仰起頭將其慢慢地從口鼻中呼出來。 此時他有一千句話,一萬句話想要對那不知在何處的姑娘說,可是他也明白,真到開口的時候,他又會變得口齒僵硬,一點也不讓她喜歡。 所以,他不顧江沁等人在場,放任自己此時,就這么長久而無由地沉默著。 鄧為明和江沁互望了一眼,皆沒有開口,唯有黃德忍不住,急切道:“陛下,信報上怎么說,江州死……如何?” 張鐸抬手,將信向他遞去。 “你自己看吧?!?/br> 黃德忙將信接過來,越看越藏不住欣喜之色,最后不禁拍給股大呼了一聲:“好!” 鄧為明道:“黃將是何喜?” 黃德起身,面色動容,“那三萬余人,都保住了呀!” 鄧為明愣道:“江州淹城,那三萬人……欸,是如何保住的呀?!?/br> 黃德看向張鐸,起身跪伏下身,含淚懇切道:“陛下,末將要替拙荊,替江州的百姓,叩謝內貴人的救命之恩。若陛下準許,臣愿替內貴人領私放逃將之罪?!?/br> 江沁呵道: “黃將軍在說什么?!?/br> 黃德轉向江沁道:“江州萬民得已保全,全仰內貴人大義大勇,其雖為女流之輩,實令我等男兒汗顏啊。江大人,末將知道,您是忠正無私之人,但容末將放肆說一句,您的兒子,江將軍也在城中,江大人,難道對內貴人不曾有一絲感懷嗎?” “與國之疆土同命,本就是其歸宿?!?/br> “真正與國之疆土同命的,是朕的席銀?!?/br> 江沁不及應答,肩上卻被張鐸不輕不重地拍了一掌。 “不必站起來,也不必跪著。你要說什么話,朕都知道,但朕今日不想聽?!?/br> 正說著,鄧為明進來道,“陛下,抵岸了。江將軍在岸上侯見。有事稟告陛下。 “召他上船來稟?!?/br> “是?!?/br> 鄧為明應聲而出,不多時江凌披甲而入。見了張鐸,俯身跪地,行了君臣之間的大禮,口中請罪道,“末將死罪,護衛內貴人不利,致使貴人如今身陷反賊之手,末將萬死難辭己罪,請陛下重責?!?/br> 張鐸低頭道:“她在什么地方?!?/br> “回陛下,內貴人在江州城中的沐月寺,岑照…也在寺中?!?/br> 江沁在旁問道:“除了這二人之外,可還有其他人?!?/br> “其余的兵將已出城受降,已被內禁軍捆縛看守?!?/br> “既如此,你等為何不破寺擒拿岑照?” 江凌遲疑了一時,抬頭朝張鐸看去。 “內貴人在寺中,內禁軍諸將皆受內貴人大恩,恐內貴人有損,都不肯輕易破山門?!?/br> 說完,他俯身又是一叩首:“末將等死罪?!?/br> 張鐸負手朝前走了幾步,“岑照有話遞給朕嗎?” 江凌直身,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雙手呈向張鐸。 “此信是沐月寺中遞出來的,請陛下過目?!?/br> 第117章 冬風(三) 張鐸看完那封信, 過了好久,才對江凌道:“除了這封信,還有別的話嗎?” 江凌拱手道:“有, 岑照說,若陛下要見內貴人, 便于今日子時之前, 卸甲解劍,獨身入寺。 ” 張鐸點頭應了一個“好”字,起身一把解下了身上的鱗甲,又將腰肩的懸劍取下, 拋給了宮侍, 跨步便朝船舷處走去。 江沁等人見此, 皆撲跪相欄,“陛下,萬不能受岑照挾制啊?!?/br> 張鐸從眾人身旁徑直走過,沒有回頭。 江沁起身踉蹌著還欲追諫言, 卻聽自己的兒子在身后道:“父親,那封信……不是岑照寫的?!?/br> “什么?” 江沁一怔 ,旋即回身拾起張鐸留在案上的信紙, 只見上面是一段與張鐸極其相似的字跡,唯在筆鋒處憔悴收斂, 露著幾分女子的怯態。信不長,行文如下: “陛下,席銀一生粗鄙, 至今行文不通。握筆臨紙,雖有萬言,卻不知道如何言說。燈下斟酌辭格良久,唯有一句可堪下筆,或不至于被你斥責?!?/br> 寫至此處,她提了一行。 字骨,還是張鐸的字骨,但卻收拾起了字跡當中刻意模仿的沉厚調,獨自盡情舒展開一段纖弱嶙峋的風流。 “我待你如春木謝江水,汲之則生,生之則茂,不畏余年霜。但愿你待我如江水過春木,長信前路,盡向東流,不必回頭顧?!?/br> 江沁看完此句,望著紙面,沉默了很久,而后扶著江凌坐下來,扼腕時,手腳都在一陣一地發抖。 “父親,您怎么了?!?/br> 江沁搖頭,頓足喟嘆道:“最后到底……還是攻心者勝啊?!?/br> 江凌不知道父親這句話的意思,但張鐸心里卻是明白的。 這封信應該是岑照縱容席銀寫的,她如今尚不知道,張鐸對她無措的愛,在江州淹城之后,急轉倉皇。城樓遠望而不得之后,他也是靠著一碗又一碗的冷酒,才得以在滿地月色中睡踏實。盡管他還肯克制,還能取舍,但他已然無法再將那一彎瘦影融入他任何一個觀念之中。 而席銀卻以為,這些在腦海里斟酌千百次的言辭,可以泯去張鐸舍棄她的歉疚,所以才趁著岑照閉目時偷偷地換掉了岑照寫給張鐸的盲書。岑照知道她動過手腳,卻只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將她寫的那封信給了江凌。 席銀暗自慶幸,認識張鐸兩年之后,她的余生,終得有了些了悟——不懼生離,甚至也不怕死別。她也終于學會怎么像他一樣,如何做一個自尊而勇敢的人,干干凈凈地與張鐸,去做做體面的訣別。 可是她如何知道,這種來自于勇氣之中,對張鐸近乎絕情的“饒恕”,雖然是張鐸教給她的,張鐸自己卻根本就承受不起。 相反,張鐸此時寧可暫時什么都不看,只想手握戈矛,滿身披血地抬頭,去仰慕她胸口那一雙紅蕊綻放的情(和諧)艷。 從前張鐸以為,自己賞了她天下最貴的一把刀。 時至今日,他忽然才明白,席銀本身就是刀。 是岑照捅向他皮rou的刀,也是他自己捅向內心的刀。 想著,不禁有些自諷。 此時五感敏銳,一下船,便感覺到了褪掉鱗甲之后的春寒。 張鐸收斂神思,獨自走上引橋,見汀蘭叢的后面,張平宣靜靜地立在引橋下。 她穿著青灰色的粗麻窄袖,周身沒有一樣金銀飾物,就連頭發也是用一根荊簪束著。 她身子已經很重了,但還是扶著道木,向他行了一禮。 “我知道,你已經賜了我一死?!?/br> 張鐸望著她發灰的眼底,“既然知道,朕就沒什么再與你多說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