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可惜當年洛陽城的陳孝,世封山英,潔身自好,不屑與我傾軋,否則,我今日也會被他處處贏半子。趙謙?!?/br> 他凝著趙謙,“我輸的半子是你。岑照并不指望,你死以后荊州戰局會有什么改變,這是誅心之局?!?/br> “那你別輸?!?/br> 趙謙抬起頭,“處死了我,你就沒有輸給他?!?/br> “你放心,軍法就是軍法,對你我也不會容情?!?/br> 趙謙笑了一聲,音聲落寞。 “那就好?!?/br> 說完他走回酒案后坐下,就著鐐銬,一把掃平案上的狼藉。 “有沒有紙筆?!?/br> “有?!?/br> “容我一封自罪信,處置我以后,你替我把它送給我父親?!?/br> 張鐸沉默半晌后,方低頭看著道:“你擔心什么?!?/br> 趙謙搖頭笑道:“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為你,我只是不想我父親過于悲痛?!?/br> “你怕他因你而反我?” 趙謙凝著酒案上的燈,搖頭嘆道:“張退寒,殺我之前少說幾句吧。紙筆呢?!?/br> “你今日不用寫,明日,朕會命人去送你,屆時,會有好紙良墨,供你盡興?!?/br> 趙謙點頭道:“你讓誰送我,我不想看見江沁這些酸人?!?/br> “你放心?!?/br> “那便好?!?/br> 他說著,抬頭道:“何必活過元宵呢。我原本以為,今日是你送我。原本我的命就是你救的,你拿去不是正好?!?/br> 張鐸看向四周,偏室里內置簡單,看似棄鎖了幾年。 “此處是黃德私居,此處殺人,不尊居主?!?/br> 趙謙撐開雙腿,“好,那我今日就偷生,最后醉一回?!?/br> ** 席銀看見趙謙被內禁軍從正堂里架出來的時候,已至深夜。 他喝得爛醉,連路也走不得,幾乎是被人一路拖下了石階,口中含糊地說著一些席銀聽不明白的話。 江凌見此在一旁喝道:“你們做什么,怎能如此對他?!?/br> 內禁軍忙道:“江將軍,趙將軍實在醉得不輕……” 江凌上前一把將趙謙的手臂搭在肩上,回頭道:“知會江州府,我們送趙將軍過去?!?/br> 席銀眼見一行人走出了首門,這才抱著氅袍輕步走到門前朝里面張望。 正堂里果然沒有人,偏室內的燈也有些虛晃,席銀側著身子從門縫里鉆了進去,而后趕忙又將漆門合好,取出火折子點燃了正堂中的一只盞燈,用袖子小心攏著,朝偏室走去。 偏室里人影單一,周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酒氣。 張鐸獨自負手立在窗前,聽到腳步聲便猜到了是席銀。 “不用來給朕換燈了,朕站一會兒就走?!?/br> 席銀放下燈盞,踮著腳替他披上氅衣,也沒吭聲,在酒案邊蹲下來,挽起袖子安安靜靜地去收拾兩個男人留下的殘局。 張鐸轉身看向席銀,燈下她認真做事的樣子從容柔和。 席銀似乎也感覺到張鐸在看她,端起一只空盤,轉向他道:“我做的胡餅,你們都吃光了?!?/br> “嗯?!?/br> 席銀站起身,“趙將軍吃了幾塊啊?!?/br> 張鐸低頭看向那只空盤,“四五塊?!?/br> “我夜里再給他做些吧?!?/br> “為什么突然要給他做?!?/br> 席銀張了張嘴,輕聲道:“怕以后就做不成了。趙將軍……很好的一個人?!?/br> “那朕呢?!?/br> 又是一句說完就會后悔的話,他好像聽不得席銀由衷地去夸一個人好似的,急于要與人分出高下。 “算了,你不用答了?!?/br> 席銀抬頭望向張鐸,“你是不是也喝了很多酒啊?!?/br> “沒有?!?/br> 他說著,從喉嚨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濁氣。 這些年,張鐸喝酒越發喝得淡了,畢竟在金衫關靠著烈酒刺激而活的日子一晃過去了十幾年,沒有大醉的必要,另一方面,他也不敢酒后真言,讓人去拿捏。 “陛下 ?!?/br> “什么?!?/br> 席銀望著他抿了抿唇,“我想問你一件事?!?/br> “問吧?!?/br> 她見張鐸答應,卻也沒有立即問出來,反而深吸了一口氣,似有些不知道怎么開口。 “要問又不開口,你是何意?” “我問我問?!?/br> 她說著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試探道: “自古以來,皇帝處置臣民……都是憑著什么?!?/br> 張鐸笑了笑,這個問題對于她而言,似乎是大了一些,也難怪她遲疑。 他不想深解,恐說得過了,傷到她心上的無名處,索性著盤膝坐下,隨口道:“隨性而已?!?/br> 席銀聽完搖頭,靠在他身邊跪坐下來,認真道:“你沒有好好答我,我認真的,我很想知道?!?/br> 張鐸理平膝上的袍子,側面看了席銀一眼。 “那你覺得呢?!?/br> 席銀剛要開口,門外便有雪風滲進來,席銀受了寒,下意識地朝張鐸身后縮了縮。 “冷是不是?!?/br> “有一點?!?/br> “那你坐這一方來?!?/br> 席銀應聲站起身,縮到張鐸的身后。 張鐸撩起氅衣的一邊,罩在席銀肩上。 “你還沒有答朕的話?!?/br> “什么話呀。 ” “你覺得朕殺人,憑的是什么?” 席銀靠著張鐸的肩膀,氅衣上的毛羽不斷地朝她的鼻子里鉆去,她忍不住嗆了幾聲,張鐸的手臂伸來,一把將人拖入了臂彎中。 “說不上來就算了?!?/br> “我……不是說上來?!?/br> 席銀抬起脖子望向張鐸,“我只是覺得,我自己的這個想法很荒唐,甚至大逆不道,有點不敢說?!?/br> 張鐸也低頭凝向席銀,“那朕更要聽?!?/br> 席銀深吸了一口氣,喉嚨里有些發澀,她索性又咳了一聲,穩住聲音,這才道 : “我覺得……其實皇帝根本殺不了任何一個人?!?/br> 五雷轟頂的一句話,張鐸幾乎啞然。 懷中的女人似乎并不知道此話令張鐸如何錯愕驚戰,自顧自地說道:“你不想殺長公主殿下,你也不想殺趙將軍,可你又不得不殺他們。就好像今日我們在路上看見的那個被人打死的老婦人……” 席銀吸了吸鼻“你不想看著她死,可她最后還是會死。所以我才覺得,皇帝根本殺不了任何一個人?!?/br> 她列舉了這么多的人,卻漏掉了最重要的那一個。 張鐸的手臂不自覺地摳緊了席銀的肩膀。 “嘶……痛?!?/br> “知道痛就住口?!?/br> 席銀忙垂下頭,“你讓我說的,你別怪我。我其實……就是想跟你說,你真的不是一個狠毒的人,你也很好很好?!?/br> “讓你住口,你還要說?!?/br> 他說完,端起酒盞,仰頭飲盡。 一杯酒水下腹,腸胃燒暖。張鐸其實根本就沒醉,根本就還沒到要酒后吐真言的時候,但他此時卻想縱興一把,假借酒水,跟身邊這個說他殺不了任何一個人的女子,說些腹中誠懇的話。 “朕一生親緣少,姊妹獨剩平宣一人。朋輩亦凋零,摯友唯存趙謙一人。這二人必死,否則,朕不配稱孤道寡?!?/br> “我知道?!?/br> 席銀說完,從氅衣里伸出一只攏暖了的手,輕輕捏住張鐸的耳朵。 張鐸脖子一梗,“做什么?!?/br> “你別怕,你還有我,我幫你?!?/br> 她捏著他耳朵,手指十分溫暖,面上的笑容如破春而融的細涓。 “陛下,我猜到你要什么事要對我說了?!?/br> 張鐸遷就著揪在自己耳朵上的手,低頭道:“朕要讓你做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