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鐸”是傳軍令,發政旨的宣聲之物,她非要說是大鈴鐺,那大鈴鐺就大鈴鐺吧,他只希望席銀能在男女之情上,跟他再多一絲絲的默契。 然而,她每一次,卻都好像只能觸到入門的那一處,就避開了。 比如這會兒,再多想一層,她就應該能懂,她之所以被殺,被詆毀,被人介懷,無非是因為張鐸對她過于好。 可是她沒有這樣想,低頭吸了吸鼻子,肩膀頹塌,眼睛發紅。 張鐸無奈捏了捏手指,輕道“不要在朕身邊哭?!?/br> 席銀抬手揉著眼睛,“我沒哭?!?/br> 說完反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不輕,臉頰應聲而紅,她聲音有些發顫,但又在極力地抑制。 “這么久了,我都還是個害人鬼?!?/br> 這話在張鐸聽來,無異于在罵他。 但看著她的模樣,他又覺得沒有發作的必要。 “仁意也會殺人……” 她忽然說了這么一句話,然而雖然說出口了,卻還似有很多不明白之處。 “哎呀?!?/br> 她抬手去拍腦袋,卻被張鐸一把捏住了手腕。 “誰告訴你的,打自己腦子就會清醒?!?/br> “我……” “轉過來朕看你臉?!?/br> 席銀坐著沒動。 張鐸也不跟她僵持,松開她的肩膀,直身理了理袖口,“席銀,沒有自愧的必要?!?/br> “為什么.?!?/br> “因為你即便你不給她那只金簪,她也至多多活一日?!?/br> 席銀抿著唇。 “你怎么不罵我,我寧可聽你罵我?!?/br> 張鐸放下手臂,笑了笑:“你以為朕是在寬慰你?” 席銀別過臉,張口欲言,卻又聽他道:“朕是說實情而已,許博與劉令的渡之,耗盡了江州所有的存糧,以至于軍中為尋找軍糧,而食人馬。如今江州才埋定亡人骨,即便黃德再重休養生息,也不可能令江州在數月之內恢復元氣。少青存,老弱死,是此城之必然。而且這也有益于省糧養城,于生息而言,是有益的?!?/br> 他說得很平靜,好像說得并不是一件與人的生死有關的事,席銀抬頭凝著他的眼睛,試圖從張鐸的眼中看出哪怕一絲絲對生死的畏懼和悲憫。然而徒勞。 他沉靜地迎向席銀的目光,伸手輕輕碰了碰她自己扇紅的臉頰。 “不要這樣看著朕,朕悲憫不了那么多人,哪怕是趙謙和張平宣?!?/br> 席銀道:“可是你這樣,你不難受嗎?我……我真的很難受?!?/br> 張鐸用拇指抹掉她的眼淚。 “顧不上。別哭了?!?/br> 席銀點了點頭。 車架停了下來,江凌在外面稟道:“陛下,已至黃德官署?!?/br> 張鐸收回手,直身應道:“傳黃德和江沁來見朕?!?/br> 說完,他看向席銀道:“你先去洗個澡,看看能不能睡上一會兒?!?/br> 席銀搖頭道:“我不累,我給幾位大人照看茶水吧?!?/br> 張鐸沒多說什么,只道:“聽朕的話,還記得朕跟你說過,到了江州,朕有話跟你說吧?!?/br> 席銀這才想起他在船上說的話。 “什么話啊?!?/br> 張鐸起身下車,扔下一句道:“先休息?!?/br> 席銀心里有諸多困惑,望著他的背影也只能作罷。 ** 張鐸跨進正堂,見黃德解了鱗甲,只著禪衣,赤著腳,跪在地上,伏身候罪。 江沁立在他身側,向張鐸拱手行了禮。 張鐸從黃德身旁走過,一面走一面道:“什么前朝習性?!?/br> 黃德連忙挪膝朝向張鐸,“末將實知死罪,不敢有妄姿?!?/br> 張鐸撩袍坐下。 “朕的旨十一月十五中就已經到了江州,張平宣是十六日入的江州城,為什么十六日不殺?!?/br> “末將原本是要遵旨行事的,只是……那畢竟是長公主殿下……是陛下的親meimei……末將……惶恐。誰知趙將軍的會離營返回江州,十六日強闖了看守長公主殿下的西園。帶走了長公主殿下。末將深負君令,自知罪無可恕,只敢求陛下,饒恕末將的妻子,還有一雙兒女?!?/br> “說得的遠了!黃德?!?/br> 他一提聲,黃德的肩膀就塌了下去,外庭地屏后的女眷們也跟著五內震顫。 “趙謙在什么地方?!?/br> “回陛下,許博將軍知道陛下駕臨江州,已命人將趙將軍押回江州,此時就關押在江州府牢中?!?/br> 張鐸沉默了須臾,稍稍放平了聲音。 “他在牢中關了幾日?” “今日是第三日?!?/br> “飲食如何?” “飲食……” 張鐸忽問這近乎死囚之人的飲食,黃德到沒想到,一時不知情,尷住了。 第104章 秋草(四) 江沁道:“陛下今日見趙謙嗎?” 張鐸不置可否, 只是向黃德抬了抬手,“起身?!?/br> 黃德忽蒙大赦,忙叩首謝恩, 搓著手掌,謹慎地退立到一旁。 天太陰寒了。 雖次日是元宵, 但南邊的破春之際, 一旦無雪無晴,就的令人憋悶。 “黃德,朕借你的地方見趙謙。你有沒有避忌。有避忌說?!?/br> 張鐸雖然這樣說,但黃德哪里敢有什么避忌, 拱手應道:“末將不敢, 這就命人安排?!?/br> “不用安排?!?/br> 張鐸說完, 抬眼環顧周遭,“這個地方后面是什么?!?/br> “哦,是一處偏室?!?/br> “有供奉之物嗎?” “沒有?!?/br> “那就借那一室給朕?!?/br> “是?!?/br> 這邊黃德赤腳從正堂里出來,守在地屏后面的蔣氏忙兜著外袍過來替黃德披上, 一面問道:“陛下降罪了嗎?” 黃德轉身朝正堂看了一眼,搖頭道:“沒有?!?/br> 蔣氏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那就好那就好……我這就讓家人準備下去?!?/br> 她說著攏衣便要走, 黃德喚住她道:“等等?!?/br> 蔣氏頓步回頭,“將軍還有什么要囑咐?!?/br> 黃德跟上幾步, 擺了擺手,“今日不擺宴,你等回避。不要入正堂?!?/br> 蔣氏雖疑, 卻也不敢多話,只輕聲道:“陛下身邊的那位內貴人呢,怎么安置?!?/br> 黃德道:“你問過宋常侍嗎?怎么說?!?/br> 蔣氏搖了搖頭,“他不肯明說,我私想著,陛下這么些年沒有立后納妃,身邊只有這么一位內貴人,雖宮正司此次未跟從,但我等也不敢輕怠她,仍是以皇妃之禮相待。只是這位內貴人拒不受禮,說是,仍隨陛下居?!?/br> 黃德應道:“既如此,你隨內貴人意吧,不要觸及陛下此行的私事?!?/br> 蔣氏似懂非懂地應下黃德的話,返身帶著女眷退回內苑去了。 席銀沐過浴,在鏡后篦完發,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女婢送來飯食,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欲服侍她,她著實不慣,但身在他人屋檐之下,又不好諸多言辭,渾身不自在地吃過飯,散著發裹衣走向中庭。 昏時來風落雪,粉末一般地落在泥中的新草上。 張鐸沒有回來,宋懷玉也不在 ,胡氏立在廊下與另外兩個小宮人數著陶盆中養著的鯉魚,偶有一兩聲的克制的嬉笑聲。席銀抱著手臂走下門廊,胡氏見她走出來,忙起身問道:“內貴人去什么地方。奴跟您去?!?/br> 席銀應道:“我去前面尋宋常侍。你們歇著吧,難得閑?!?/br> 胡氏看了一眼天時,“那內貴人多穿一身衣裳人,入夜了天冷。您站一站,奴給您取去?!?/br> 說完,她拍了拍手上的魚食粉,轉身往內間走。 席銀倒是順著想起,張鐸今日也只穿了夾袍,忙道:“你把陛下的鶴羽織的那件氅子也一并拿出來吧,我一并交給宋常侍?!?/br> 胡氏應聲取了衣出來,遞到席銀手中,“內貴人早些回來?!?/br> “好?!?/br> ** 黃德的官署是二進疊門形制,張鐸所在的正堂位于首門后的明間。席銀從內苑的連門出來,正見江凌等人在首門處持刀戒備。正門開著,細密的雪掩蓋了黃昏微弱的余暉,門前昏暗,卻將一個身著囚服,手腳被鐐銬束縛的年輕人身影凸顯了出來。 那人被內禁軍押解著,走向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