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席自知一時失言,把她拿捏,垂頭平聲道:“奴不敢?!?/br> 張平宣伸手試圖將那冊子從席銀手中抽出,誰知席銀竟抓起手指,死死地捏住了。 “放手?!?/br> 席銀仍然搖頭不語。 張平宣不想與她在庭中僵持,收回手凝向她的眼睛道:“我從來不輕易處置奴人,不要逼我對你不善?!?/br> 席銀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壓迫感,說起來,張平宣與張鐸,雖然互不認可,但那不容置疑的氣焰,卻很是相似。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這兩種壓迫感帶給席銀的感受,卻是全然不相同的,一個逼她抬頭,迎向一些光亮如劍的東西,一個則逼她低頭,縮到沒有光的角落里去。 前者令她遍體鱗傷,但此時此刻,她卻傾向于這些剝皮剔骨,要她脫胎換骨的“傷害”。 想著,她吞咽一口,抬起頭道:“光祿卿心術不正,殿下要三思啊?!?/br> 張平宣聽她說這句話,才明白原來她竟看透到了這個地步。 然而,她心里卻升起一股無名之火——席銀這樣的人,憑何敢直議朝臣與她的事。 “席銀,你服侍張鐸,宮里人才稱你一聲內貴人,但你不能忘了你的身份!把手松開!” “殿下……” “內禁軍,把她拖出去?!?/br> 內禁軍聞言,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上前,為首的人道:“殿下,末將等……不敢?!?/br> 張平宣牙齒齟齬,有些不可思議,抬手指向席銀:“不敢?她是內奴,不是天家姬妾……” “是……但陛下曾下過詔,見內貴人腰上金鐸,如見天子,末將等萬死,亦不敢冒犯天子之身?!?/br> 第96章 秋籬(五) 席銀聽見這一句話也怔住了 , 不自覺地朝自己腰間看去。 張鐸之前不準她把這只金鈴拿下來,后來她也就習慣了。每日梳洗過后便在鏡前將它系上。 入厝蒙山以后,樹蔽日月, 英魂慘呼,她又將這鈴鐺當成了辟邪之物, 從不離身。 和她腳腕上的那銅鈴鐺不一樣, 金鈴無舌,走動之間沒有聲響,但卻很沉重,偶爾還會撞碰到席銀的膝蓋。真的是和張鐸那個人一樣, 沉默, 棱角尖銳, 以至于她一直不大明白,這兩年來,在他一貫的沉默之下,在訓斥和責罰之余, 他究竟維護了她多少。 席銀正看著金鈴出神,手中的詩集冊子卻被周氏一把奪了過去。 “你……” “內貴人,殿下是殿下, 還請內貴人自斟身份?!?/br> 張平宣不愿意與席銀在多言半句,示意周氏止聲, 轉身朝殿內去。 席銀將要張口,內禁軍的人忙勸道:“內貴人,算了, 那本詩集冊我們也看過了,并無端倪。江將軍要末將等護好殿下,不讓她離開居所一步,但她畢竟是殿下,身懷有孕,內貴人此時若與殿下爭執,難免吃虧,末將等也是難做……” 席銀回頭道:“殿下孕中不適總所周知,怎會在這個時候遞一本詩集冊子進去,況且光祿卿這個人……” 她說著說著,口舌滯澀。這個人究竟如何呢?以她的眼光和見識,尚不能在評價上周全言辭,即便是說出來,內禁軍諸將也不會盡聽,他們無非是受了江凌的命令,把她當成一個受張鐸喜愛的內奴來維護罷了。 她想著不禁落寞,索性閉了口,轉身朝殿內看去道:“請將軍一定要護好殿下?!?/br> 內禁軍道:“這本是某將職責所在,內貴人放心?!?/br> 席銀知道張平宣今日是不肯再見她了,便將廊上煎好的湯藥盛入碗中,交給殿門前時侍立的女婢,自己獨自回了張鐸的正殿,順路去尋了負責行宮守衛的中領軍副將陸封。 ** 大雪紛然。雪影伴著松竹的影子落在玉屏上。 周氏替張平宣攏好炭火,見張平宣還在案前看那本詩集冊子,便又把藥溫了一遍端到她面前道:“殿下,仔細眼神,奴給您點盞燈來吧?!?/br> 張平宣撐著下顎搖了搖頭,煙香如線,輕輕杳杳地散入人的鼻中,令人有些發困,周氏將藥碗遞到張平宣手邊,勸道:“都是外面人借殿下的聲名的玩樣兒,殿下何必真的為此費心神。不如喝了藥,奴服侍您歇歇吧?!?/br> 張平宣扼袖翻過一頁,道:“荊州的消息遞不進來已有月余了,這本冊子應該不單是宴集?!?/br> 她說著,伏低了身子,“你去點盞燈與我?!?/br> 周氏依言,捧了一盞銅臺燈過來。 忽見張平宣壓平其中一頁,偏頭細看起來。 周氏忙將燈移過去,“殿下,怎么了?” 張平宣咳了一聲,瞳孔瑟然。 她抿唇吞咽,壓抑著喉嚨中的顫抖,好一會兒,方開口說道 :“陳孝的字?!?/br> 周氏不識字,看不出端倪,卻被這個名諱驚了一跳:“陳孝?那不是……已經死了十年了嗎?” 張平宣壓著紙張的手指有些發抖。 “是變體……” 這個人的字,在當年的洛陽城中,是無數女子爭相藏集之物。師承前朝有名的書畫大家,而后自成一體,和張鐸的字不同,其自骨清雋而有皆,力道收放自如,筆劃張弛有度,對于女子來講,也是極其難寫的一體字。張平宣臨過他在魏叢山的臨水會上寫的《芥園集序》,也寫過他的私家集——《雜詩稿》。前后十幾年傾注在這一項上,終得已練成。整個洛陽城,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岑照的字,也只有她一個人,能看出陳孝左手起筆的字。 “他改了體,寫的是章楷……只不過,其中……這幾個字,似乎是他用左手起筆……” 什么是章體,如何左手起筆,這些周氏不明白,但這句話背后的意思,卻令她毛骨悚然。 陳家被滅族十二年,張奚為陳家修建的墓冢仍在,若說魂魄有知,再為癡情的女郎蓄情寫詩,也未免過于玄乎,加之又是在征人埋骨地之后的厝蒙山南…… 周氏想著想著,不禁額前冷汗淋漓。 然而張平宣心中卻是驚懼和欣喜渾然交錯,后背冷寒突襲,而喉嚨里卻酸燙得厲害,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手指卻不自覺地反復搓捏著。 遇到岑照以后,他身上與陳孝極近相似的儀態和氣質 ,曾讓張平宣有過一層幻想,但他的眼睛是盲的,從來的不曾握筆寫字,張平宣也就無從判定他的身份。 張平宣不止一次的想要問他,他究竟是不是當年的那個人。但幾次三番地起念,每每話到摳中,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其實岑照不說,張平宣根本就問不出口,畢竟對于陳孝而言,那段人生一如挫骨揚灰般的慘烈。 此時再見到他的這一手字,換若隔世。張平宣慶幸陳孝還肯給她這一個機會去彌補十二年前的遺憾。這么久以來,她耗盡心力去籌謀和維護的人竟然真的是陳孝,他真的還活著,而且,如了她當年的苦愿,娶了她。 “殿下……” “不要聲張?!?/br> “奴……明白?!?/br> “你去把門扣上,不要讓席銀進來?!?/br> “內貴人已經回正殿去了……” “好……” 張平宣強抑下五內一陣一陣的悸動,低頭重讀那首章楷所寫的詩。 那也是一首五言漢樂府體的詠雪長詩,初看并無端倪,張平宣取筆蘸墨,將那幾個左手起筆的字圈出,圈到最后一個字的時候,她不禁顱內轟然巨響。錯愕地松了筆。 周氏不識字,見她如此忙道:“殿下怎么了?!?/br> 天色逐漸陰沉了下來,雪也越下越大,即將燃盡炭火根本無法安慰張平宣由五臟而發的寒冷,她打了個寒顫,猛地捏緊了手指。 “荊州……出事了?!?/br> “什么?” 張平宣抿著唇閉上眼睛:“他忽遣岑照下荊州,我就該知道,其中定然有計。而他把我在身邊,就是不肯讓駙馬的信傳回洛陽。好在……好在我還能記得他的字?!?/br> 周氏這才明白過來,然而心里卻七上八下地害怕起來,忙在張平宣身旁跪下道:“殿下此時要如何?這是厝蒙山行宮,庭中的那些內禁軍本就是監視殿下的,殿下若要……” “我得出去?!?/br> “殿下!” 周氏心里焦急,“殿下如今身懷有孕,別說出不了厝蒙山,就算是出去了,萬一有個好歹,奴怎么向駙馬交代啊?!?/br> “不用你交代,你去讓外面的內禁軍進來?!?/br> “殿下……” “去啊?!?/br> 周氏無法,只得起身出去傳話。 不多時,殿門被推開,雪沫子順著穿堂風一下撲了進來,內禁軍副將陸封按劍步入,在張平宣面前拱手行禮道:“殿下有何吩咐?!?/br> 張平宣抬起頭:“ 陸將軍親自來了?” “是,聽正殿的內貴人說,今日有人攪殿下修養,末將特來過問?!?/br> 張平宣冷笑了一聲:“又是這位內貴人。張鐸不在,整個厝蒙山行宮,是不是都要聽奴婢的號令了,你們可都是中領內禁軍的將領,竟也自賤至此!” 陸封直身道:“殿下息怒,內貴人和末將都是為殿下的安危著想?!?/br> 張平宣搖頭笑道:“不要把話說得這么好聽。在將軍的眼中,此時的張平宣,怕是還不如洛陽獄中候斬的囚犯 ?!?/br> 陸封并沒有辯解,只是屈膝跪下道:“末將不敢?!?/br> 張平宣低頭看向他:“我有一句話問將軍?!?/br> “殿下請問?!?/br> “張鐸臨走前,要你們如何處置我?!?/br> 陸封對她直呼張鐸的名姓已不再引以為奇,仍拱手應道:“殿下何言處置,陛下只是命末將等守護好殿下,以免殿下和腹中子嗣受人攪擾。請殿下放心,末將已經處置了護衛殿下的內禁軍,今日之事,日后定不會再發生?!?/br> “若我說我要離宮呢?” 陸封摁了摁腰間的劍,抬頭道:“殿下要去何處?” 張平宣凝著他的眼睛,正聲道:“回洛陽?!?/br> “末將勸殿下保養身子,打消此念?!?/br> 張平宣站起身,扶著周氏的手,慢慢走到他面前,“你將才你不敢當我是罪囚,那就是還當我是公主,我命你撤掉門外的守衛,送我離宮?!?/br> “殿下的確是公主,但內禁軍是陛下的親衛,末將等只聽陛下的號令,還望殿下,莫令末將等為難?!?/br> “若我一定要離宮,你敢殺了我嗎?” 陸封沉默了須臾,按劍站起身,平視張平宣道:“殿下,陛下有過旨意,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將此話告知殿下?!?/br> 張平宣一怔,“什么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