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鄧為明會意行禮退出了琨華殿。 張鐸指了指面前的席面,“你坐吧?!?/br> “是, 謝陛下?!?/br> 江沁撩袍跪坐下來, 見方硯中的墨已漸干,而席銀不在,便抬手挽袖,親自替張鐸添墨。 “臣也許多慮, 長公主殿下如今還想不到一層?!?/br> 張鐸低頭看著硯中漸濃的墨汁, “她是想不到, 但是岑照會不會讓她知道,就不好說了。此處金衫關一行,朕要帶她一道?!?/br> 江沁點了點頭,“聽說, 殿下今日進宮?!?/br> “嗯?!?/br> 張鐸曲臂靠向憑幾,朝漆窗外看了一眼。 臨近冬日,難得晴好, 天高無云,連搖曳的楸樹枝都婀娜無限。 “她去金華殿了, 今日是徐婉的生辰?!?/br> 江沁頓了頓手中的動作,抬頭道:“陛下不過去?” 張鐸的面前正落著白玉觀音的影子,烏青烏青的, 像一團好了又傷,傷了又好,后來就再也消不下去的是淤血。他終究沒說什么,從筆海中取了一支黑檀熊毫,隨口道:“不必?!?/br> 說完擺手道:“墨夠了?!?/br> 江沁應聲放下墨餅,拱手行了一禮,也將話說到了閑事上,“聽梅醫正講,陛下的嗽疾好多了?!?/br> “嗯?!?/br> “陛下知道保養身體,臣便安心?!?/br> 張鐸聽完他這句話,五內的血氣漸漸不安分起來,他不自覺地朝屏后看去,屏后的人影被他這么一看,嚇得跌跌撞撞地榻邊撞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磕到了,喉嚨里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叫。 張鐸齒縫吸涼氣,屈臂撐著額頭,不忍直視。然而江沁在席,他又不好表露什么,只能盯著面前她剛剛寫好的字來掩飾尷尬的,一言不發。 江沁笑了笑,將目光從屏上收了回來?!暗惹G州平定,陛下身邊應該要有……” “囹于此事無益?!?/br> 江沁被他打斷,悻悻然地搖了搖頭,開口又道頭:“囹于此事固然無意……” 他一面說一面凝向張鐸:“耽于一人,恐更陷困局?!?/br> 席銀聽到了這句話,但她不明白,江沁所說的耽于一人指的誰。 張鐸哪里像會為一個人沉湎的人啊。 她一面想著,一面抱著膝縮到了床榻的一角里躺下。還來不及把眼合上,便看見張鐸從屏后跨了進來。 江沁似乎已經退了出去,她忙閉眼裝睡。 張鐸脫下外面的袍衫隨手掛在熏爐上,在榻邊坐下,伸手抓了一把她身上的被褥。 “起來,我知道你醒著?!?/br> 席銀把頭從被褥里鉆出來,捏著被角小心道:“對不起呀……我剛才在屏后偷聽,又失儀了?!?/br> 張鐸掀開被褥,“撞在哪里?!?/br> 席銀忙扯過被子遮住腳腕,“沒沒……沒撞著?!?/br> 她說著,跪坐起來,把腳藏在間色裙下,抬頭看著張鐸道:“你不怪我偷聽啊?!?/br> 張鐸枕臂靠下,“你聽到什么?!?/br> 席銀低下頭,“嗯……聽到你讓哥哥拖住荊州議和,還聽到,你要趁這個時機,平定金衫關的外亂,然后,再揮軍南下,了結荊州的戰事?!?/br> 張鐸閉著眼睛,靜靜地聽她說完。 他將才和江沁的對談,隱去了很多話,但她都一一猜湊了出來,說得雖然粗糙,卻已然勾勒出了他心中的半局。 席銀見他不肯出聲,小心地在他耳邊道:“我……是不是沒說對?!?/br> “不是?!?/br> “那你為什么不說話?!?/br> “乏?!?/br> 席銀抿了抿唇,也不敢再說話了,彎腰在他身邊趴下來,腳趾不經意間刮到了張鐸平放的一只腿。她慌忙抬頭看了張鐸一眼,見他并沒有睜眼,這才放心地閉上了眼,習慣性地把手遞給了他。 “你干什么?!?/br> “拿給你捏著?!?/br> 張鐸拂開她的手,平聲道:“不必了,朕不睡,躺一會兒就去太極殿?!?/br> 席銀“哦”了一聲,又規矩地把手縮了回去。 煙如流霧,沒有人走動時,便似畫筆一般隨意勾勒。 “你的腿不要蜷得那么厲害,朕留給你的地方是夠的?!?/br> 席銀輕聲道:“我不敢嘛……” 張鐸睜開眼睛,側面低頭看向席銀,見她不知什么時候,抓著自己的袖口輕輕地在搓捏。 張鐸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忽道:“你想問岑照是不是?!?/br> “沒有……” 她急于否認,后來似乎又覺得自己根本無處遁形,埋著頭不肯出聲。 張鐸仰面重新閉上眼睛,平聲道: “至少如今,我沒打算殺他,至于他最終會不會死,則在于他自己。你并不蠢,能夠自去看,自己去判,關于此我不想多說??傊?nbsp;,岑照死,我也會處死你?!?/br>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 張鐸的喉嚨一窒。 好在她只說了這么一句,就轉了話,沒再往下說了。 “你去金衫關,什么時候回來?!?/br> “年關之前?!?/br> “那你不在的時候,是江大人來看我寫字,督我誦書嗎?” 張鐸忽然想起江沁那句:“耽于一人,恐更陷困局?!?/br> 他如果走了,把她丟在洛陽宮,無疑于把她留給了江沁和梅辛林這些人,那她回來的時候,她還能不能活著,真說不準。 他想著,脫口道: “你的字還是朕看?!?/br> “什么……” “你也去金衫關?!?/br> “我嗎?” 席銀撐起腦袋來:“你要帶我一道去嗎?” 張鐸看著她,“你剛才也聽明白了,此行明為冬狩,暗為定關,金衫關是屠戮場,和洛陽宮完全不一樣,你從來不知道生死真正為何物。所以才愚昧膚淺,到也應該去城關上看看?!?/br> 席銀點了點頭,又道:“你身上的那些舊傷,是不是有一大半都是在金衫關落下的?!?/br> 對于張鐸而言,脛骨無非是寄魂的器物而已,舊傷疊新傷,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 “你問這個作什么?” “我怕你又傷成那樣?!?/br> 她說著,朝張鐸的手臂看去,“你的舊傷真的太多了?!?/br> 張鐸將手臂從她眼前挪開。 其實入主洛陽以后,他身上唯一的一處傷,是被席銀情急之下用簪子扎的。 除此之外,這世上連帶徐婉在內,再也沒有人能傷得了他。 “只要你不傷我……” 他忽覺失言,忙將后面的話吞了回去。 好在席銀沒有聽出他的情緒,靜靜地趴回了他的身邊。 你能讓我活得久點嗎?” “你如今的命,值得久活?” “如今不值得,但我想多修一些功得,在閻羅殿的時候,求閻神讓我下世為男子?!?/br> “為何?” “想像你一樣?!?/br> 張鐸不置可否。 像自己一樣,有一個瘡痍遍布的人生,竟成了她在現世發的愿。 不知道為何,他明明應該暗喜,她終于有了靠近他的意圖,然而,好似因為自絕人情多年而保藏無情之苦,他此時竟有些心疼她說出此話。 “對了,我剛聽你和江大人說,你要讓長公主殿下也去金衫關?!?/br> “嗯?!?/br> “可是我聽說的,長公主殿下這幾日身子一直不大好?!?/br> “由不得她?!?/br> “你怕,殿下會去找哥哥嗎?” 張鐸沒有說話,松開胳膊平躺下來,“不要再說話了,安靜地躺會兒,朕還要去太極殿?!?/br> “是……” ** 次日,席銀聽到了金華殿傳來的一個消息——張平宣有了身孕。經過太醫署診看,恰有一月。席銀心里一半歡喜,一半落寞,竟有些說不上來的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