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他過于警醒,席銀稍微動那么一下,都會令他本能的戒備, 直到她把自己的手悄悄地塞入他的掌中?!澳隳笾??!?/br> 她如是說。 是時燈已經熄滅,席銀在他身旁蜷縮著身子, 也是半晌方等來一句。 “什么意思?!?/br> “這樣我就動不了, 你也不會擔心我要殺你吧?!?/br> 殺戮過多,而無懼現世的人,睜眼時百無禁忌,闔眼側面躺下時, 卻會畏懼背后未知的黑暗。她居然知道, 自己多年的隱懼。張鐸捏了捏她的手。手指柔軟溫熱, 就連骨頭摸起來也是脆弱的。因為久不彈琴,從前留得很長的指甲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沒有一絲戾性。 張鐸不自覺地捏住了她的手。 席銀在他身邊吸了吸鼻子,輕聲道:“抓著就不怕我在你邊上躺著了吧?!?/br> 張鐸沒有出聲。 席銀挪了挪膝蓋, 將自己的腦袋埋人他的胸口的被褥中,“睡吧,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太累了?!?/br> 說完沒過多久,便縮在他身邊, 呼嚕呼嚕地睡熟了。 張鐸也終于閉上眼睛,安定之后,從未有過的疲倦感, 像是沖破了平時的克制一般洶涌的襲來。 張鐸有些混沌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對席銀動念的時候,那時,他有兩個相互沖克,且互不相讓的欲望,其一是摸一摸她那雙柔弱無骨的手,其二,是殺了她。 時至如今,狠厲的一方終于偃旗息鼓。 繳械是因為在秋寒利落的夜晚,張鐸吞下了一塊rou汁鮮甜的rou。 從入口,到咀嚼,到吞咽,以及吞咽之后,那短暫的顱內空白,他都自由盡興。與此同時,棄至亂葬崗十幾年的人之常情,諸如依賴,信任,欣慰……裹挾洛陽紛亂的雜葉,順著穿門隙的冷風,悄悄地爬上了床。 次日,張鐸不到卯時就離了琨華殿。 席銀辰時才醒過來,卻發覺殿門是開著的,胡氏等人卻都遠遠地站在階下,捧著水,不敢靠近,席銀過著對襟哆哆嗦嗦地走到殿門前,胡氏等人見她衣冠不整,也不敢多看,都垂著頭不說話。 席銀道:“你們過來呀?!?/br> 胡氏小聲道:“陛下說了,誰敢邁上階一步,就梟首……內貴人……還是自己……” 席銀一怔,回頭看了一眼昨夜的狼藉之處。都還在,只有他的衣冠不見了?!?/br> “陛下……之前傳人進來更衣了嗎?” “沒有,今日……” 胡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把張鐸早間拎著衣冠鞋襪獨自走去偏室的窘樣說出口。 抿了抿唇,垂下了頭。 席銀也沒有追問,望著那榻上昨夜太累,不及收拾的沾染處發呆。 心想,他是……不好意思……讓別人看見嗎? 哦,也對,二十八年了,第一次呀。 ** 荊州城外,人尸腐爛的氣息,隨著凜冬臨近而漸漸壓抑了下來。 趙謙坐在營帳外的篝火旁,搓著手,等著柴堆上的野兔子rou冒油。 許博按著劍從大營走出來。 “趙將軍?!?/br> 趙謙回頭一看,忙拍了拍手站起身:“唷,許將軍,坐?!?/br> 許博也沒客氣,將劍解下,放在篝火旁,盤膝在坐下,“哪里來得兔子?!?/br> 趙謙笑道:“這圍城休戰嘛,就讓親兵去前面的林子打了一只。老將軍,我可沒擅離開軍營啊?!?/br> 許博笑笑,抬頭打量著趙謙道:“趙將軍,解甲了?” 趙謙抓了抓頭,蹲下身撥弄著火堆道:“洗了個澡,就松快這么一會兒,也被老將軍抓了個正著,得勒,容我把這兔子烤熟吃了,下去領軍棍去?!?/br> 許博看著柴火上滋滋冒油的兔子rou笑著要搖了搖頭。 他倒是打實喜歡這個驍勇善戰的年輕將軍,為人赤忱,沙場上無畏,和遠在洛陽的那位皇帝,著實不是同一類人。 “上回受的棍傷,好全了吧?!?/br> “嗨……老將軍別提了,這回去,張退……哦不是,我是說陛下,陛下還指定怎么責罰呢。戰時不屑主將,私自呈報軍情,老將軍你如果寫個奏疏那么一報,梟首的罪我這都有了。挨幾棍子算什么?!?/br> 許博將手攤在膝蓋上,笑道:“忠心之臣?!?/br> 趙謙把兔rou從火架上取了下來,燙得呲牙咧嘴,還不住地拿嘴去哈氣兒,一面道:“我跟陛下,那是過了命的?!?/br> 他說著,又覺得遣詞過于放肆了,忙解釋道:“您是軍中的老人了,聽過金衫關那一戰吧?!?/br> “聽過 ,狼狽得很?!?/br> “豈止是狼狽啊,簡直就是慘烈?!?/br> 趙謙的臉映著熊熊的火焰,“張奚張大人,和當時尚書令常旬,不準護衛皇帝山狩的中領軍馳援金衫關,我們百十個人,在關上拼死守了三日,最后,就剩下了我和張退……不是,嘖?!?/br> 他受不了自己兩次嘴瓢,索性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該的,讓你放肆?!?/br> 許博仰面一笑:“無妨,趙將軍接著說吧。就剩下你和陛下,之后呢?!?/br> “之后……” 趙謙撕下一大塊兔腿,遞給許博。 “只能棄關,我為了去撿一只花簪子,結果中箭被俘,被羌人拖在馬尾巴后面,差點沒拖死?!?/br> “花簪子……” “呃……” 趙謙耳朵一紅,“這個老將軍就別問了,總之,他拿他自己向羌人換俘?!?/br> “他們肯?” “他說他自己是張奚的長子。大司馬的兒子啊,那些粗人,哪里有不換的。至于后來,他是怎么回來的,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他回來的時候,滿身都是血,簡直分不清楚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不過,他提回了連個羌人的首級。那一年,我和他,都才不過十幾歲?!?/br> 許博聽完,點了點頭,望著不斷迸濺的火星子,沒有說話。 趙謙轉身稍有些急切:“老將軍,我知道你因為陛下把你的女兒關人廷尉獄,以此來轄制你,你心里很不痛快?!?/br> 許博擺了擺手:“帝王心術罷了,我懂,陛下不屑于用姻親懷柔那一套。只是不知道,重刑殺戮之下,何以為繼,會不會自損?!?/br> 說完,他嘆了一口氣,“不過,殺秦放逼錢糧,用親兒的生死轄制外將,陛下都很果斷。想不到少年時,到肯舍命救你一次,也難怪你對陛下如此赤忱?!?/br> 趙謙拍了拍膝蓋,“舍命救我,那你就輕看陛下了?!?/br> “何意?” “他跟我說過,他若死在金衫關,大司馬就是舍子護駕,大功一件,皇帝會嘉獎大司馬不說,大司馬自己也算是把他那個逆子除了,根本不會埋怨朝廷,甚至為朝廷陳情。但如果我死了……我父親定然傷懷,朝廷會因此遭百官詬病,到時候,我父親恐將被朝廷戒備,以至于不反也得反。金衫關被破,趙家在朝庭失去信任,則會引北面的羌胡長驅直入,中原大亂。老將軍你看,我這腦子當時就想不到這些?!?/br> 許博聽他說完,彈掉戰甲上的草灰,望焰喟然道:“十幾歲的少年,不易啊……” 趙謙聽他這樣說,這才把火架上的兔子rou取了下來,呲牙咧嘴地捧在手中吹著氣,忽聽許博續道:“但他這次遣長公主的駙馬為使,其意,我尚未想明白?!?/br> 趙謙掰了一只兔腿,遞給許博道:“老將軍是說岑照嗎?” “嗯。雖說他多年隱居北邙山,有商山四皓,青廬一閑的稱號,但其人十二年前的經歷,并不傳于世。當年劉必為了反叛自己家的朝廷,幾次請他出山,他都不肯,后來是為了什么……” 趙謙接道:“為了一個……女人。他meimei,叫小銀子?!?/br> 他說著,倒是想起了席銀那怯生生的模樣,不由地笑了笑。 許博壓根不在意席銀是誰,自顧自地續道:“他哪里有什么meimei,那是此人的家婢。為了向陛下討要家婢不成,反而身受重刑差點死了,后來被長公主所救,才反出洛陽,投奔劉必。劉必敗亡后,陛下沒有殺他,竟還把長公主嫁給了他。此人原本一無所有,為庶人,為叛逆,為罪囚,如今尊貴至此。照理,不會被陛下所容,為何此番還要遣他來荊州擔此大任?” 趙謙一時無話可說,總不能直接告訴他,張鐸幾次殺不了岑照,都是因為那塊小銀子吧。 “陛下……應該有陛下的考量?!?/br> 許博不置可否。 “前驛來報,洛陽遣使,還有三日便至江州。圍城之事全責教與我,你既已脫甲,就折返一趟回江州,去迎他過來?!?/br> “不必吧?!?/br> 許博站起身,“他是長公主的駙馬。荊州事定,我就要向陛下請卸甲,帶著女兒回南邊,不用和這個人處了,但趙將軍,你還要回洛陽?!?/br> 趙謙一愣,想起洛的張平宣,頓時沒了一半的脾氣。 嫁娶是劃定緣分的一條線,他沒有親眼看見長平宣出嫁,洛陽荊州,一別小半載,他也從來沒有刻意去想過,要不是許博幾次提起,他幾乎忘了,張平宣已嫁作人婦這件事。 第89章 秋漁(三) 江州暮秋, 寒肅得厲害。 江上沉浮著枯槁的殘葉,因戰事初平,尚不見漁人出沒。水面騰著的霧氣, 封了視線。 永寧關船塢角,趙謙坐在引橋水樁上, 嘴里的草根子已經嚼得沒了味道了。岑照的船晚來了一日。跟隨趙謙返回江州親兵多多少少知道趙謙對張平宣多年的執念, 今日眼見自家將軍為了那位駙馬,白吹了一日的江風,心里大多不平,不免在引橋下抱怨。 “聽說他從前是長公主府上的內寵, 哪里配我們將軍親自在此處迎他?!?/br> “可不。瞎眼的駙馬, 瞎馬, 目中無人?!?/br> 他們為的是趙謙,所以,也沒刻意回避他。 趙謙聽完了這些話,吐出嘴里的草根, 抱臂轉身道:“在說什么?!?/br> 眾人忙住了口,守著引橋口的親兵忽回頭稟道:“將軍,來了?!?/br> 趙謙聞話站起身, 果見一艘二輪舟破開江上的濃霧,緩緩地向引橋靠來, 舟上的人身穿素白色寬袖袍衫,青帶遮目,手拄金竹盲杖, 正是岑照 趙謙走近船舷,抬頭道:“洛陽一別,近半載了?!?/br> 岑照拱手在舟上行禮:“趙將軍可安泰?殿下甚為掛念?!?/br> 明明是一句很尋常的寒暄,趙謙卻被那句“殿下甚為掛念?!比堑镁执倨饋?。 “長公主殿下……近來如何……” 岑照拄著盲杖走下船梯,行至引橋上。 江風將二人身上的袍袖吹鼓得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