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這一番話很謙卑,與她的身份相合,卻又十分得體。 張平宣平視著席銀,問道:“你要與我論理嗎?” 席銀搖了搖頭“奴并不敢?!?/br> 張平宣聽出了她話聲之后,那一絲細微不可聞的怯意,抬頭道:“上回在太極殿上,你猖狂地不準我的女婢碰你,我不與你計較,今日是在我張府的正堂上。我卻不能由你?!?/br> 說著,她上前一步,逼近席銀面前。 “我張家自立族起,就家規森嚴,為奴者,不得主人允許,皆不得立于正堂。我今日,念你是岑照的meimei,不想傷你體面?!?/br> 她說著,抬臂指向外面。 “你自己退到偏室去,我的婚儀之所,不準為奴者沾污?!?/br> 宋懷玉見此正要說話,卻別席銀伸手攔了下來。 她望著張平宣,輕輕地抿了抿唇道:“奴請問殿下,洛陽士族敬曾殿下的大婚之禮,入不入得正堂?!?/br> 張平宣一怔,張口卻啞了聲。 席銀看向她身邊的女婢,“你來答我?!?/br> 那女婢忙道“回內貴人,自然是……入得?!?/br> 席銀點了點頭,回身,從宮人手中接過錦盒,走到張平宣面前,雙手敬呈。 “這是中領軍將軍趙謙,送給殿下的大婚之禮?!?/br> 張平宣看著那方錦盒,竟不知如何應對。 席銀也沒有迫她接下,轉而將錦盒交給了女婢。 立直身道:“還有一樣東西,請殿下,跪接?!?/br> 張平宣聞言,脫口道:“你說什么,不要放肆!” 席銀被這一聲驚得肩頭顫了顫,卻沒有退后。 “奴說,還有一樣東西,請殿下跪接?!?/br> 張平宣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來,“你要我在你面前下跪?” 席銀搖了搖頭,“不是跪我,是跪陛下?!?/br> 她說完,將那本朱殼冊本捧到手中,“這是陛下賞賜長公殿下大婚的物名冊,請長公主殿下,跪受?!?/br> 張平宣的脖子上漸漸爬出了幾根請紅色的經,她抿唇不出聲,朝后退了幾步,身旁的女婢忙撐住她的身子,卻又被她一把甩開。 “他有意羞辱我……” “殿下慎言,奴近來也在讀春秋時的《禮記》,雖念得不好,但奴知道,君之賜,當敬受,殿下言及‘羞辱’,當視為對陛下不敬?!?/br> 張平宣不明白,一年之前,她還是那個被張鐸罰跪在苑中,一遍一遍,苦寫《就急章》而不得要領的奴婢,如今這些言語,究竟是從何處學來的?!?/br> “來人……來人,把她帶下去!” 宋懷玉出聲道:“奴請殿下息怒,內貴人今日前來,除了為陛下行賞之外,也是奉陛下之命,代陛下觀殿下的大婚之儀,殿下,您實在是冒犯不得?!?/br> 張平宣喉嚨之中,隱隱發腥,血氣翻涌,連臉都跟著漲紅起來。 席銀走近她幾步,將手中的物名冊送至她面前。 “殿下,請跪受?!?/br> 張平宣抿著唇,含淚將臉轉向一旁,口中牙齒齟齬。 卻又聽席銀道:“殿下要奴為殿下記誦抗旨不尊,當如何處置的刑責嗎?” 此話與她之前的話語相比,忽而有了咄咄逼人之勢。 “席銀……你……” “阿銀?!?/br> 張平宣的話尚未說完,屏后忽傳來一個柔和聲音,若月光穿戶,溫雅地落入人耳。 席銀聽到這個聲音,頓覺全身一顫。 她錯愕地抬起頭,見屏風后的人已經走了出來。 他沒有握盲杖,試探著堂中的案幾,一點一點摸索著朝她走來。 張平宣忙過去扶住他。 “你怎么過來了?!?/br> 岑照笑著搖了搖頭,別開他扶在他手臂上的手。 “殿下,不用扶著我?!?/br> 說完,他抬起頭來。 “阿銀,你在什么地方?!?/br> 這是一句過于簡單的話,說話的人,也沒有刻意地宣泄或者抒發任何一種情緒,他好像在北邙上青廬中一樣,平平常常地問了一句。 “阿銀,你在什么地方?!?/br> 而她,也許就在院中,將將做完一碗羹湯,腳腕上的鈴鐺一路輕響,走回陋室內之中,應一句:“阿銀在了,哥哥,洗了手,我們好吃飯了?!?/br> 就這么一句啊,把過去那些甜軟而溫柔的記憶,全部帶了回來。 若說柔弱是蜜糖,自強是砒霜,誰又不是舔著蜜糖,又灌著砒霜,死去活來,不停地在掙扎呢。 席銀整個人怔怔地僵在那里。 “呵銀,說話呀?!?/br> 他又問了一句。 席銀此時卻根本說不出話來,她下意識地晃了晃腿,腳腕上的鈴鐺輕輕地響了一聲。 岑照尋準了她的方向,轉過沖著他溫柔地笑了笑,扶著屏風的壁面,慢慢地向她走去。 席銀這么僵著脊背,一動不動地走看著岑照走到自己面前。 多日不見,他的容顏,聲音,風姿,一樣都沒有改變。 “阿銀,不要逼公主,哥哥代她,向陛下請罪?!?/br> 他說完,撩起袍衫,屈膝在席銀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膝蓋與地面接觸的那一剎那,席銀的腦子里突然“嗡”地想了一聲,像有一樣她珍藏多年的珍寶,忽然被摔碎在了眼前。她顧不得宋懷玉在場,忙跟著跪了下去。 “哥哥起來?!?/br> 第77章 夏山(三) 岑照卻沒有應席的話。反而疊手彎腰, 在她面前將身子深深地伏了下去。 那條席銀親手所繡的松紋青帶順勢垂了地,掃過她的膝骨時,竟如同刀掠過一般地疼。 席銀這一生, 從來沒見過岑照以的這樣的姿態面對著自己。 她急于地說下些什么,辯解什么, 卻忽發覺得, 無論她此時說什么,好像都帶著上位者的垂憐。 想著,她無措地閉上了眼睛,手中無意之間, 觸碰刀到了張鐸送給掛在她腰上的金鈴。 誠然張鐸給了她行走于世間的底氣。 這種底氣, 幫助她面對等級森嚴的洛陽宮, 面對一朝內外充滿鄙夷和惡意的目光,面對張平宣,面對她自己過去罪行和如今的人生。 可是,她偏偏無法用這種底氣, 來面對這個跪在她面前的岑照。 “內貴人,皇命未達,不能跪啊?!?/br> 宋懷玉見席銀如此, 忍不住在旁提醒。說完見她沒有動,又趕緊對身后的宮人擺了擺手, 示意他們上前去扶。 “阿銀起來吧?!?/br> 岑照的聲音,遮住在袍袖后面,有些發悶。 席銀低頭望著她:“哥哥為什么要這樣, 阿銀受不了……阿銀……阿銀很難過?!?/br> “阿銀不要難過?!?/br> 他說著,慢慢抬起頭來,“是哥哥對不起阿銀?!?/br> “沒有,哥哥從來沒有對不起阿銀?!?/br> 岑照搖了搖頭,“阿銀長大了呀,也變了好多,這一年多,你一定吃了好多苦?!?/br> 這一年多,她很辛苦嗎? 在張鐸身邊,的確是動輒得咎,輕則遭喝斥,重則受皮rou之苦。 然而張鐸那個孤貴人,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消解掉一個女人天生的恐懼還有悲傷。 此時,在岑照溫柔的聲音里,席銀在這一年間所受的委屈也好,身上的疼痛也好,心中憂慮也好,好像突然之間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瘋狂地奔涌流瀉。 席銀什么也不想說了,若不是張平宣和宋懷玉在場,她只想趴在岑照的膝上,像從前那樣哭一場。 “我不逼殿下了……阿銀不逼了……哥哥,你起來,你起來好不好?!?/br> “好?!?/br> 岑照溫和地應了一聲。 席銀忙試圖去他,卻被張平宣替了手。 她只得將手藏回袖中,低頭朝后退了幾步。 張平宣命女婢替岑照拂去下身上的塵,自己親自幫他理整衣襟和袖口。 而后看了一眼席銀,沒有再疾言厲色,“你不用站那么遠,內貴人?!?/br> 說完,抬頭對岑照道:“你不是有話,要和她說嗎?去后苑說吧,把正堂留出來,晚上的婚儀在此處,尚要布置?!?/br> 岑照點了點頭。 回頭對阿銀道:“阿銀,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