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如今,她的那一體字,雖不傳神,但從字骨上來看,大半都像他的。 而從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語,也潛移默化,逐漸滲入她的皮骨。讓她慢慢地明白,究竟何為羞恥,何為侮辱。 “我……” 江沁的話,令她著實有些羞愧。 但要說她全然不維護張鐸,到也不是實情。 實是張鐸過于剛硬,除了那一頓幾乎要了他命的杖刑,短暫地打破了他的rou身,致使他被迫流露出血rou之身本質的脆弱之外,大多時候,他都自守孤獨,不給旁人一絲余地。 江沁見她不言語,正聲又道: “從北邙山青廬,到長公主府,岑照此人,或許并非如內貴人所想的那般超然世外。如今,長公主與陛下不睦,岑照之后的路會如何如何走,我尚不敢妄言,但為臣者,時常為主君先憂,我不得不提醒內貴人一句,莫為前事遮眼,枉作眼盲人?!?/br> 說完,拱手一禮,撩袍朝柱后走去,席銀追了幾步道:“大人的話,奴聽得不明白?!?/br> 江沁道:“都是字面之意,并不值得深想,內貴人肯記著,時時回念便好?!?/br> 席銀仍未停步,追到他面前道:“可我聽大人的意思是,哥哥有異心……不會的,哥哥這一生,只想和阿銀守在青廬,哥哥到今日這個地步,也是受世道所逼?!?/br> 江沁搖了搖頭。 “所以,是長公主殿下逼親?!?/br> “不是……” 席銀言語有些混亂,思緒也絞成了一團。 之前他尚想急切地替岑照辯解,可聽了江沁的這一番話以后,她竟不知該如何辯解。 “江沁?!?/br> 江沁聞聲忙拱手行禮,席銀回過頭,見張鐸已從后堂跨了出來,身后跟著胡氏和宋懷玉。 “誰讓你跟她說這些的?!?/br> “是,臣有罪?!?/br> 江沁撩袍跪下,伏身請罪。 張鐸揉了揉握筆后發酸的手腕,走到他面前道:“你以后不得再把她視為你的生徒?!?/br> “是?!?/br> 張鐸至此也不再多說,徑直朝玉階下走去。 席銀忙追到張鐸身邊道:“為什么不能和我說這些?!?/br> 張鐸側面看了他一眼:“你身邊的人是什么樣的,你得有眼力,自己去看,而不是輕信旁人所言。你今日若因人言而生疑,他日也會因人言棄己?!?/br> 席銀跟著他的步子,亦步亦趨。 “我現在有些害怕……我沒有那個眼力?!?/br> 張鐸頓住腳步,轉身正視她道:“你并不愚蠢,你比這世上很多人都看得清楚,但你過于柔善?!?/br> 他說完,又覺得說得并不夠痛快徹底。 索性揮手示意宋懷玉和胡氏退下。低頭看著她道:“朕唯一的meimei,要嫁給岑照,這實非朕所愿,從前朕可以殺了的岑照,為平宣另覓好的夫婿,但在朕如今這個位置,就沒有必要了?!?/br> 席銀輕問。 “為什么……” 張鐸仰起頭,陰云未散,云涌處的光洞卻越撕越大。 “自從張奚死后,朕明白了一件事,這人一旦死了,世人看到的就只有他生前的虛名,至于他們背后的卑劣和懦弱,就都被抹去了,張平宣也好,你也好,朕不想你們被蒙蔽一輩子,所以,縱使有豺同行的路險一點,朕也可以走?!?/br> 席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急忙搖頭。 “席銀,沒有人逼你,以后就算你真的做了什么錯事,也不會有人敢處置你,如今朕斥你,也只是不想看自己身邊的女人,一味作踐自己?!?/br> 第70章 夏橘 張熠伏法的那一日, 趙謙并未入太極殿復命。 第三日,張鐸在太極殿召見光祿卿顧海定,與尚書右仆射鄧為明, 議江州戰事,天氣轉大暖, 江水暴漲, 江上戰事焦灼。席銀與宋懷玉一道撐展開江州地勢圖,顧海定陪著張鐸立在圖前,輕聲道,“南方正值雨季, 劉令退守南岸, 已起拖戰之意?!?/br> 張鐸曲指在東??ぬ幥昧饲? 其力不弱,令席銀險些脫手。 “劉令要拖,我軍拖不得?!?/br> 他說完,返身走到案前, 拿起江州呈來的戰報,一面取筆,提圈要害。 “一旦拖入夏, 就給了劉灌與劉令匯軍的余地,到時候, 龍散關處必要派軍截堵劉灌的軍隊?!?/br> 顧海定順著張鐸所言,重觀戰圖。 “龍散關守將是中領軍大將軍趙謙的父親——趙淮,此人已年越六十, 確……” “這并非癥結?!?/br> 張鐸頭也未抬,反手將筆擲回筆海,添道:“荊地戰亂,今年秋冬,北羌定生滋擾,龍散關大部屬鄭揚舊部,常年鎮守金衫關,熟習關外地形與羌人戰習,云州之戰后,這些人調吞南方,為的是補給休養,入秋前,北上金衫關換防。這一部,是朕先手留下的,絕不能在龍散關久駐?!?/br> 鄧為明道:“如此一來,江州戰事,務必要在入秋前見一分曉?!?/br> 顧海定應聲道:“許博已奏報渡江之計?!?/br> “嗯,朕看過了,他向朕要一個人?!?/br> 鄧為明道:“許博已是最悉水戰之人,還要向陛下要誰???” 顧定海轉身笑了笑,暗嗤鄧為明是文官,軍務不悉。 “渡江之后即為關隘之戰,多半是向陛下要趙將軍?!?/br> 張鐸不置可否,抬頭對席銀道:“把圖收了?!?/br> 席銀應聲,同宋懷玉一道卷圖,顧海定與鄧為明白此時是辭出的時候了,雙雙拱手告退,待要走到門口,忽聽張鐸道:“鄧為明,你留下,朕今日要復許博那道奏疏,你來秉筆?!?/br> 鄧為明只得在堂門前立住,應聲侍立。 “坐?!?/br> “是,謝陛下?!?/br> 席銀知道,這一坐就是要久議的意思,便取了爐水,替鄧為明布茶。 鄧為明到也慣了這個常在東后堂伺候的奴婢??粗缃竦呐e止行儀,想起她初入太極殿的模樣,深覺其行儀舉止,比之從前,是進退有度得多了。 張鐸看著奏疏面,人卻在燈影下理袖沉吟。 席銀端茶與他,他也沒有接。 席銀只得將茶放到他手邊,直起身,獨自走到漆窗前朝外看去。 殿外的廊柱下,趙謙垂首跪著,人影被即將落盡的夕陽拉得老長。 他沒有披魚鱗甲,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脫了冠帶,有些落寞。 席銀回頭看了一眼見張鐸,見他暫時沒吩咐,便朝宋懷玉使了一個眼色,繞到屏風后去,重新倒了一盞茶,小心端著從殿側門悄悄繞了出去。 殿外的昏光已被天際吸了大半。 趙謙嗅到了席銀身上的沉香氣,不由吸了吸了鼻子。抬頭見席銀亭亭走來,勉強打起了個笑容。 席銀將茶盞遞到趙謙手中。 “你辰時就來了,跪到現在,喝口水吧?!?/br> 趙謙的確是渴了,接過茶盞正要飲,忽又想起什么,對席銀道: “陛下若傳召會讓宋懷玉來傳話,你偷跑出來的?!?/br> 席銀道:“你還顧得上我呀?!?/br> 趙謙端著茶盞,吹了吹額前的一縷碎發,笑道:“也是,我這個不尊圣旨的罪人,自身難保?!?/br> 說完,他笑著望向席銀:“你以后要自求多福了,張退寒再責罰你,我可沒法保你了?!?/br> 席銀蹲下身:“將軍不要胡說,陛下不會處置將軍?!?/br> 趙謙歪頭道:“你怎么知道,你做他……枕邊人了?” 席銀忙站起身退了一步:“我好心來的!” 趙謙笑得仰了頭:“小銀子,我這幾日心里悶死了,你讓我樂一樂成不成?!?/br> 席銀見他這樣說,倒是不忍心怪他。 趙謙和張鐸是全然不像的兩個人,一個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孤獨鬼生了一顆寒鐵心,一個卻是軍中痞將,修自一顆癡情種。如今他尚肯跪在太極殿前說笑,全仰仗他這二十幾年的修為。 席銀看著他眼角露的笑紋路,心中有些常悵然。 “因為哥哥和長公主殿下?” 趙謙擺了擺手:“這是遲早的事,我是擔心,殿下那個人執念過于重了,日后……也不知道怎么樣?!?/br> 他說完,沖席銀揚了揚下巴:“你這個小銀子呢。你兄長要娶親了,我看你也開懷不起來吧。記著啊,不要在陛下面前表露出來,不然,你又不好過?!?/br> “嗯……” 正說著,宋懷玉推開殿門走出來。 席銀忙讓到一旁。 宋懷玉沖席銀頷了頷首,走到趙謙面前躬身道:“趙大將軍,陛下讓您起來?!?/br> 趙謙應了一聲:“是?!比藚s早已跪得站不起來,但他這種在軍營里混慣了的人,除非開膛破肚,那里肯讓人攙扶,更別說是宋懷玉,席銀這等女流內侍。一把擋開這二人。 “你們別給我惹煩?!?/br> 說完,一個人撐著階面,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站起身。 “陛下在什么地方?!?/br> 宋懷玉道: “陛下在東后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