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嗯?!?/br> “可是殿下……” “我知道,陛下不會允許,但我顧不上那些了。他太慘了,這一回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他一個人?!?/br> 趙謙無言以對,半晌方道:“那這樣,到時候,你不要遣人,我讓內禁軍的人接他,送到你府上?!?/br> “不必了,我不想他為難你?!?/br> 她疏離地用了一個“他”字來代替從前“大哥”的稱為,大有一種既不做親族,也不做君臣的決絕之感。 趙謙手心有些發冷,忙接了她的話道: “陛下為難這個做臣子的不是該的嗎,只要他不為難你就好?!?/br> 張平宣聞言,靜靜地垂下了頭。 她何嘗不知道趙謙對他的好,只是“辜負”這兩個字,她說不出口,趙謙也未必想聽。 雪越下越大,依著風掃進了她的衣領。張平宣掩面輕咳了一聲。 “你冷嗎?” “雪進脖子里了?!?/br> “我送殿下回去?!?/br> “不必了。你回內禁軍營吧。耽擱了你幾個時辰,陪我在這里守著,我身邊不是沒人跟著?!?/br> 說完,她直起身,抖了抖氅子上的雪,又挽好被風吹得有些亂的額發。 “況且,今兒是臘八,我還要去金華殿看看母親?!?/br> 趙謙側讓道:“是……太后可還好?!?/br> 張平宣搖了搖頭:“母親不會受封太后。自從東晦堂燒了,母親一直飲食甚少,很多時候,連我的勸也聽不進去?!?/br> 趙謙從張平宣臉上看到了焦惶的神色,但這已然不是他解得了的困局。 張鐸對徐氏的事閉口不提,但趙謙看得出來,對于這個母親,他看似放得下,心里卻是糟亂的,無非是大定之初,四方又極不安定,軍政上的事情千頭萬緒,他強迫自己狠心沒去想而已。 “殿下……還是要盡力勸勸太后,大勢已定,太后要陛下怎么樣呢,總不能自貶罪臣,把朝堂拱手奉還吧?!?/br> 張平宣聽完趙謙的這番話,不知如何應答,輕聲轉道:“席銀還好嗎?我聽說,她之前從廷尉獄回來,就被壓到掖庭去了?!?/br> 說起席銀,趙謙抱臂嘆了口氣:“她和岑照,可真是一對患難兄妹?!?/br> “我之前,對她話重了些?!?/br> “殿下放心,銀子那丫頭,不會記你和陛下的仇。我昨日聽江伯說,她之前受了些輕刑,陛下為此把梅辛林都召去了,現已無大礙,她的功課,如今是陛下親自在教習?!?/br> 張平宣點了點頭。 “如此我就放心了?!?/br> 她說完,接過女侍遞來的傘,轉身往闔春門上走去。 走了幾步,回頭見趙謙還立在原地。 “我入宮了去了?!?/br> “哦。好?!?/br> “你不回內禁軍營嗎?” “我啊……我送殿下進去就回?!?/br> 他說完,耳朵后面有些發紅。 天上的雪撒若鵝毛。連天的樹陣抖動著干硬的枝椏,沙沙作響。 張平宣的人影在闔春門前消失之后,趙謙才悻悻地解馬,也懶怠地騎,冒雪歸營。 *** 琨華殿內,席銀坐在張鐸的坐處寫字。 自從她受鞭傷以來,張鐸就不讓江沁每日進宮來給教她習字了。張鐸閑時,會翻著書本,親自講授。他是個做事嚴謹的人,比起江沁那柔和態度,張鐸講授時,經常顯得咄咄逼人。 但他講得比江沁要有意思得多。 比如,他講《論語》,一部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儒學大作,偏偏能聽到某些逆骨錚錚刮擦的聲音,時常聽得她心驚膽戰,又欲罷不能。 然而,他責起她的遲鈍來也毫不手軟,筆桿子不順手,他專門讓宋懷玉給去宮造司給他取了一把玉尺,平時就和書一道捏在他手中,席銀應答稍有不對,就徑直朝她手板上招呼。 是以席銀看著那玉尺子就害怕。 時常期盼著太醫署的人過來送過藥。 每到這個時候,張鐸就讓女醫架個屏,帶她去后面上藥。 自己則坐在外面捏著書,也不敢往屏處看。 自從那夜替她上過藥后,張鐸每每回想起那個場景,就要輾轉折騰。要說怯吧,席銀怯他。他又何嘗不怯席銀。 席銀并不知道,張鐸究竟在想什么。 這個時辰,朝會雖然散了,但尚書省請見。 張鐸回琨華更了一身衣就去了太極殿的東后堂。 臨走時看了一眼席銀熬夜寫的字,隨手勒了幾個實在看不下去,拿起玉尺又要罰她。 誰知席銀可憐巴巴地舉手道:“你議事去吧,我又不會跑?!?/br> 這么一句,把他的氣焰摁了下去。 也是,她應該跑不了,自己急什么了。 想著索性把筆擱在自己的案上,點著案面,命她坐下來從新寫,自己撩袍跨了出去。 宮人胡氏進來換香,見席銀坐在張鐸的書案前,驚道:“你怎么能坐在陛下的坐處?!?/br> 席銀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忙站起身,“我這就……” “你好大的膽子!” 胡氏放下手中的沉香料,“我們琨華殿的人,都是宋常侍過了好幾回眼的,你雖在琨華落了宮籍,但我冷眼瞧了你這幾日,你的舉止言談,卻半分沒有琨華宮人該有的心智和儀態?!?/br> 席銀望著胡氏,她年紀不算太輕,生得眉目端正清秀,鬢發梳地一絲不勾,雙手交扣在腹前,亭亭玉立。 席銀從前,最害怕這樣的女人。 她們就像是當年他在樂律里中見到過的那些恨自己丈夫不長進的年輕婦人一般,身份干凈,立場無錯,所以連帶著儀態都端正起來,斥責完了男人又斥責她,說她水性楊花,不知羞恥。而她只能抱著琴,低著頭在那兒聽著,心里雖然委屈,卻又沒有立場說哪怕一句話。 “你還不退下!要讓我請宋常侍過來嗎?” 席銀忙放下還握在手中的筆,剛要退縮,卻忽地想起張鐸曾經問她:“我無畏殿上群臣,你也就不需要怕這些宮人?!?/br> “是陛下準我坐在這里的……” 她低著頭輕輕地頂了一句。 “你說什么?!?/br> “我說,是陛下準我坐在這里的。我還有字沒寫完……” 她說完,又走回案后,撫裙從新跪坐下來,取筆蘸墨,強逼著自己把心里那陣膽怯推出去。 “無恥放肆!” “胡宮人,你自重!我何曾無恥,你不要侮辱我?!?/br> 胡氏握在腹前的手有些顫抖,她是在宋懷玉手底下磨過多年的人,除了宋懷玉之外,琨華殿的宮人,都肯叫她一聲jiejie,而席銀非但視她為無物,言談做派全不和宮中行儀,令她十分惱火,如今,還敢公然與她爭辯。奈何皇帝的起居全是她一人承擔,其余的宮人都插不上手,掖庭走了一遭之后,連宮正司都跟著私人底下稱起她內貴人來。 胡氏氣得一時手足無措。 正僵持,殿外突然傳來一聲笑。 第56章 夏湖(二) 正僵持, 殿外突然傳來一聲笑。 席銀手上的筆被驚落,在官紙上撇下了長長的一道。 她抬頭朝前面看去,琨華殿的殿門如同一個光洞, 雪的影子像銀刃一樣,削過張鐸的面龐。 張鐸從殿外跨入, 身后跟著的宋懷玉, 一個勁兒地沖著胡氏擺手。 胡氏忙在帷帳前伏跪下來,張鐸從胡氏身邊走過的時候,低頭看了她一眼,抬頭對席銀道:“寫完了?” “不曾?!?/br> 張鐸跨到案后, 撩袍坐下來。胡氏仍然一聲不敢吭地跪著。 席銀看著胡氏的肩膀, 那肩頭在灌門而入的雪風里瑟瑟發抖。 無論她將才多么的儀態端正, 將她襯得像一條陋蟲,如今也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孱軟地伏在地上。 席銀不由朝張鐸看去,他正挑初一張她寫過的官紙在看, 手在玉尺旁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 怪了,他明明沒有對胡氏說過一句話,看似一門心思都在自己的“陋字”上, 胡氏為何會被嚇成那個樣子呢。 “你在看什么?!?/br> 冷不防一句劈到臉上,席銀這才發覺, 他一手捏著紙,一手撐下巴,正抬頭看向她。 “沒有?!?/br> 張鐸拍了拍身邊的坐處, 嘖了一聲。 “你這個豎筆啊,是所有字骨里寫得最難看的,朕怎么教你,你都沒法把它立起來?!?/br> 他說這話的時候,席銀發覺門前的胡氏連腰都撐不直了。 “席銀,你到底在看什么!” “啊……我沒有,我在聽你說話?!?/br> 張鐸掃了一眼她目光所落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