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面前的女人直起身來,宛如流瀑的長發下露出一雙晶瑩的眼,秋水在眶,楚楚可憐。 宋懷玉見此忙退了一步,亦步亦趨走到皇帝面前:“陛下,是當夜那個女子?!?/br> 皇帝這才回過身,看向下跪之人,待識出她后,面色一時局促。 行刺之事發生在寢殿之中,此女又籍出賤口,非士族貴女,與之交合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若不是牽扯皇后及太子,牽扯逆臣劉必,牽扯到迫在眉睫的東伐大計,他萬不愿把這事擺到太儀殿親審。于是此時愧憤皆有,甩袖落座殿中正位,提聲對李繼喝道:“徹審!” 李繼明白皇帝心緒不佳,側面掃了張鐸一眼。 竟見皇帝的余光,也正掃向他。 而張鐸的唇側爬著一絲幾不可見的笑。 君臣之間,若狼盤虎伏,雖然都沒有出聲,卻有刀劍切磋的錚然之聲。 他再看向女犯身后的那個少年將軍,雖垂頭肅立,卻也是拇指頂刀鞘,手腕壓鋒刃。 這冥冥之中的劍拔弩張之勢,令李繼不由吞了一口唾沫。 “廷尉正何以踟躕?!?/br> 張鐸聲中情緒稀薄。目光卻是落向殿心的,至始至終沒有轉向皇帝。 然而此一言畢,皇帝捏握的手掌突然頹然松開,收回落在張鐸身上的目光,對李繼擺了擺手,緩聲道“審吧?!?/br> 李繼拱手應諾,撩袍走向殿心,低頭對席銀道:“把你供述之事,以及昨夜廷尉獄中遭遇,供之陛下?!?/br> 席銀抬起頭,昨夜的勒傷未愈,以至聲音喑啞,卻令有一段孱弱的風流之感。 “奴本是青廬人家中女婢,不識宮中貴人。十五日前,一位青衣宦者帶人扣押奴主,逼奴就范,聽其差遣,奴若不從則要將奴與主人雙雙處死,奴無法,方犯此滔天大罪。是夜宮中宴飲,宮門前車馬差遣混亂,奴趁亂逃出,在外郭躲藏數日,終被內禁軍捉難,奴自知死罪,不敢辯駁,誰曾想,昨夜竟險些被人滅口!” 李繼道:“何人滅你的口?!?/br> “奴不知其姓名?!?/br> 李繼“嗯”聲,對趙謙道:“帶人?!?/br> 不多時,陸還被內禁軍從殿外壓了回來,口中勒了一根血跡斑斑的布條,下/身鮮血淋淋,眼見已被施過刑。以至于他根本跪不住,內禁軍將一松手,人就砰的一聲撲了下去。 此聲落下,那座玉屏后面幾乎同時傳來“當”的一聲,一只青玉樽應聲衰地粉碎。 皇帝牙中閃過一絲驚疼,吸氣緩和后,方沉喉喚了一句:“皇后?!?/br> 玉屏后的女人沒有出聲,宮內人入內收拾碎玉,碎片與地面刮擦,聲響刺耳,竟逐漸逼亂了她的呼吸。 皇帝看向玉屏,雕花縫隙處露著皇后的一雙手。 此時與腰間絳帶攪纏,指節發白,指尖充血,看起來竟是如此的丑惡猙獰。 皇帝不禁閉上眼睛,咬牙道:“皇后,痛殺朕?!?/br> “妾不曾!” 玉屏鏤空之處突然抓摳出十根手指。 宮內人忙入內攙扶,皇后卻不肯退去,抓地屏風嘩嘩作響,口中往復道:“妾不曾啊,陛下,妾不曾??!廷尉正屈打成招,妾求陛下徹審??!” 皇帝捏拳垂頭,手腕上青筋暴起。 李繼一時不敢多話,卻聽殿心的趙謙道:“此奴昨夜欲咬舌自戕,末將即施以纏舌之物,奈何此奴兇悍不肯就范,這才不得已動刑壓制。此奴供陛下今日親審,是以廷尉及內禁軍至此皆一字未問,并無屈打成招之說?!?/br> 皇帝眼光寒爍,轉面向張鐸。 他卻負手獨立沉默不語,仿若置身事外。 “解開纏舌之物,朕親自問他?!?/br> “是?!?/br> 是時纏舌之物被解開,陸還猛地流了一地的口涎。 他自知自己昨夜被席銀誘出了實話,李繼親見,早以無機翻供,此時只求盡快地了結了自己,卻奈何力竭氣弱,連牙關都咬不住,又何以自戕。 不由哀目圓睜,仰起青筋凸暴的脖子,朝那道屏風惶恐地看去。 第24章 春潮(三) 至此其實已無須再問。 皇帝順陸還之目,回望白鶴玉雕屏。屏風后的人影婆娑綽綽,戰戰兢兢。 三綱五常雖被顛覆,但為人夫的情意,度量,尚且存一分。 皇帝沉默了良久,逐漸背脊彎聳,似有內痛。宋懷玉要上前攙扶,卻被他擺手擋下,繼而指向屏風后,低聲道: “送皇后回金華殿?!?/br> “陛下,妾實蒙大冤啊……” 話音一起,皇后顧不上張鐸李繼等外臣在殿,從屏風后面撲沖出來,直撲到皇帝面前。 那身紫碧紗紋繡雙瓔裙從席銀眼前翻滾而過,其人如同一只傷了羽翼的大鳥倉皇匍匐在地,擷子髻(1)垂散,烏發披蓋于肩。面上妝容濕亂,唇上的胭脂沾了眼淚,在下顎處膩糊成一團。 皇帝是王朝審美情志的頂峰。 席銀看得出來,皇后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發若流瀑,面如山桃。如此才得以入了皇帝的眼。即便此時罪無可恕,但她那痛哭流涕的神情,哀婉的聲音,還是令皇帝情不自禁地動容。 皇帝低頭望向伏在自己腳邊的女人,伸手抬起她的臉,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淚,“你不去金華殿,是要讓朕送你去掖庭嗎?” “陛下……不要……陛下,妾有大冤,妾……百口莫辯啊……” 不知道為什么,席銀覺得這些話有些刺耳。 即便眼前的女人身在極位,周身裹著一層又一層繁復華麗的紗綢,卻也和那個曾經在席宴上眼波流轉,示弱諂媚的自己毫無分別。 與之相比,她甚至覺得,如今這個身著囚衫,手負鐐銬,靜跪于殿心的自己,似乎更有底氣。 她想著不禁抬看向張鐸,張鐸面噙笑意,也正看著她。 席銀說不上來,那笑里暗含著什么深意,但她卻感覺得到,那人很得意。這層得意關乎眼前的這個局面,也關乎她這個人。 是時殿中無人一人再言語,帝后相望,也是一人垂淚,一人沉默。 良久,皇帝收回手,試圖把她推開。 “你自己走,朕不想叫人押你?!?/br> 誰知卻聽見鄭氏拖長的哭腔。 “不……” 一語未畢,竟不顧內宦的攙扶,扯住皇帝衣袖不肯松手,直扯地皇帝身子向前一傾,險些摔倒。 皇帝不禁失了耐性,反手抓袖猛地一抽,喝道:“賤婦!” 鄭氏被拂地跌坐在地,卻還是不肯止聲“陛下,您深思,妾何以自毀青天??!” 話音一落,卻聽張鐸笑了一聲。 “自毀青天。是個大玄的清談之題?!?/br> 他說罷,拱手禮道:“陛下,臣等回避?!?/br> 皇帝忙道:“中書監不必如此。朕……” 皇帝說著指向匍匐在地的陸還:“朕把此賤奴交給中書監,必要撬開他的嘴,朕要知道,宮中為何有人與劉必秘通?!?/br> 張鐸哂然,“此人不配受廷尉的刑。臣也問不出什么,請陛下把該教的人教給臣?!?/br> 皇帝聞言,背脊滲出了汗。 鄭氏驚惶地看向張鐸,“中書監,你……你放肆!” 張鐸并沒有回應鄭氏,對皇帝提聲道:“東伐檄文尚無處著筆,但祭旗之人此時已有?!?/br> 皇帝牙關輕顫:“中書監,鄭氏乃……” 話未盡已被張鐸朗聲打斷。 “謀逆者當誅九族,女子不可殺,” 他口中一頓,一直噙在唇畔的笑意終于挑明。 “則其子可殺” 此言一出,李繼咂舌,趙謙背寒。 宋懷玉見皇帝手握成拳,不斷地在大腿上磋磨,知其被張鐸震駭,忙上前道:“張大人,太儀殿上,還請慎言啊?!?/br> 趙謙張口喝道“太極殿議一國之務。逆黨禍亂內廷,威我帝性命,此等大事豈有閹宦妄言之理?!?/br> “大將軍這……” 眼見趙謙頂起刀鞘,露出白刃,宋懷玉生怕他一個不仁,自己就要被斬于殿前,頓時失了語。 張鐸走下東楹,朝著席銀所跪之處走去,含笑道:“東伐軍機在即,三月開春,河開路通,晉地糧馬載途,此一戰就沒那么好打了,陛下尚有幾日可思量,臣在家中敬候陛下明決?!?/br> 他說完,沖著席銀笑了笑。 那雙清雋的眼中明光閃爍,恣意放肆,若無旁人。 “中書監……留步?!?/br> 博山爐噴騰出最后一絲煙氣兒?;实鄱笮?,抬臂相留。 雖然牙齒齟齬,心痛地幾乎落淚,卻最終還是開了口道: “朕……擬詔?!?/br> 鄭氏聞言,不可思議地望向皇帝,慘聲呼道:“陛下!阿律是陛下的太子??!” 皇帝忍無可忍,撫摁胸口,回身幾步逼近鄭氏,直把她逼得縮抵屏風。 “你與逆臣密謀,指使賤奴行刺朕的時候,為何不想朕是他的君父???” “陛下……” “你給朕住口!如今何氏和蕭氏二人的尸首尚為收殮,朕為你們錯殺二女,正好,隨同你與太子一道大葬!” 鄭氏渾身頹塌,癱軟在地。 “陛下……賤妾知罪了……一切都是賤妾的罪,受劉必蒙蔽,犯此大彌天大錯……賤妾不敢求恕,但太子無辜啊,求陛下的在賤妾侍奉陛下多年,看在兄長常年駐守河西,忠心耿耿的份上,饒恕太子……求陛下饒恕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