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門外傳來一聲犬吠,席銀渾身一顫,忙站起來,還不及回身,門已經人推開。張鐸似乎出去過,身上尚穿著公服。 他并未進來,隔著帷帳看她。 “你出來?!?/br> 席銀不敢停頓,她沒有鞋履,赤足踩在石階上,冷痛鉆骨。 然而她還來不及自憐,就見庭中的那棵矮梅樹上掛著一個繩結,江凌站在樹旁,手里捧著一根細鞭。 張鐸轉身在門前坐下,向江凌伸出手,“拋來?!?/br> 江凌看著席銀交扣在一起,惶恐摩挲的腳趾,一時猶豫。 “江凌?!?/br> 他不輕不重地一聲,拎回了他的神。他是什么說一不二的人,江凌再清楚不過。此時只得收起那惜美之心,應“是?!睊伇?。 鞭風從席銀的臉龐掃過,背后的人抬手一把接住,一手捏鞭柄,一手捏鞭尾,平聲道:“你先出去,無論聽到什么都不得進來?!?/br> “是?!?/br> 庭中余二者。 一者衣冠楚楚,一者衫袍凌亂。 冷冽的梅花香氣混著室內幽幽散出的蜜木溫香,相互撩撥于昏時的細風中。 “過去?!?/br> 他抬鞭指向那株矮梅。 席銀雙腿一軟,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他的鞭子沒有發放下來,也沒有喝斥她,維持著手臂,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 真切的膽寒,清清楚楚。 他落下手,一言未發,就已經嚇得她疾奔下臺階,奔到那顆矮梅下立住,不等他發話,就踮起腳,把自己的手腕朝著那繩結套了上去。 “我讓你吊了?” 她渾身一顫,慌忙又把手松了下來,手足無措地站在梅花下。 那真是一副盛大的景色,繁開的梅隨風幽靜地飄落,天光未盡,為樹冠,為樹冠下的人,鎏出一層金色的絨毛,她腰間的束帶已經松了,長絳揚起,如巨鳥的長尾一般。 “把袍衫脫了?!?/br> 她聞言,耳根一下子紅了。手指猛地抓緊了衣襟,不敢看張鐸,更不敢看自己,角落里雪龍沙尖銳地吠了一聲,她整個人差點挑起來,慌地扯掉了腰間的束帶,與此同時,一包不知是什么東西一下子從她的束帶間掉了出來。然而她此時已經顧不上了。 松大衣襟陡然被風出開,白皮雪膚在昏光之下一覽無余。獨剩那一身可憐的抱腹,遮蔽著那零星不記的一點體面,她試圖用手去遮擋,前面卻冷飛一句: “不準遮!” “好好……” 她幾乎要哭了,一時之間,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索性抬起,慌亂地把自己的手腕往那梅樹上的繩結上套去。 一道韶華盛極之色在張鐸眼前綻放開來。 雪堆出來的皮rou吹彈可破,除了膝蓋上淤青之外,沒有一絲瑕疵,雙腿交錯而立,徒勞地想守住什么,卻讓那叢年輕的蔭絨/絨動,攝魄勾魂。烏濃的長發一半垂在胸前,一半散在背后,迎接著偶爾飄落的兩三朵梅花。 只要揚鞭凌/虐上去一道,就能把這一副絕色點燃。 然而,張鐸只是靜靜地坐在石階頂,隔十米之距,掃了她周身一眼,手中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拍在掌心。 “不反抗?”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問什么,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問,瑟瑟地站在冷風里,顫聲道:“別殺奴……奴不能死的……公子說什么奴都聽……”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去,直至她面前,方冷冷地笑了一聲:“你怕死?你怕死你敢藏刀弒君?” 說完,揚鞭照著她的下/身就是一鞭。 她痛得叫出了聲,頓時激起了伏在一旁的雪沙龍。 “不躲?” 她牙關亂顫,拼命抓住腕上的繩子,“饒了奴,奴要活著……兄長見不到我,也會活不久的……” “呵,誰讓你裝成這副模樣!” 第6章 春雪(五) “誰……” 席銀一時懵了,誰會不怕一個厲鬼一般爪牙鋒利的人。她的魂都要被撕碎了,哪里是能裝出來的。 背后一陣炸裂般的疼痛,從背脊一路沖上她的腦門心。如果說第一鞭只是他下的一個警告,那這一鞭子才是他的實意。她小的時候在混亂的世道上討生活,挨得打也不少,卻從來沒經歷過這樣切膚入骨的痛,不妨脖頸牽長,青筋凸暴,里內的氣兒卻猛地滯在胸口,連喊都沒能喊出來。只剩下一身骨頭皮rou在即將斂盡的昏光之中亂戰。 他壓根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抬起鞭柄挑起她的下顎。 “敢在宮里殺人,卻連牽機藥也不識?” 聲寒意絕,話音未落,反手又是一鞭從她腰側抽下,毫無章法,似乎連她的性命都不顧惜。 席銀急火攻心,慘呼出聲,眼前一陣發黑,再也抓不住樹枝上的繩結,身子重重的跌在積雪地里,迅即蜷縮成一團,不斷抽搐。身上三道凌厲的鞭痕,道道見血。 “別打我了……我求求你,別打我了……” 那聲音帶著凄慘的哭腔,伴著牙齒不自覺齟齬的聲音,散入風里。 要扯掉一個人防備,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讓他痛到極致,痛到身體失去靈性的控制,顯露出牲口的模樣。若不是親身在這種煉獄里修煉過,也不會有人,得以悲哀地悟到這一層。 張鐸低頭看著蜷縮在地上的女人,平聲,“誰讓你殺人?” “誰讓我殺人……??!是宮里的一個宦者?!?/br> 她生怕應得慢了又要挨打,險咬了舌頭。 卻不想裸露的肩背上又狠狠承了一鞭。 意 料之中,也是突如其來。 她背脊一僵,痛得渾身失了控,塌陷軟下來之后,不禁朝前一撲,整個人匍匐在地后,再也顧不上克制什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直哭得渾身顫抖,肩膀聳動如篩糠,張口語無倫次道:“我不敢騙你??!他們抓了我兄長,我不聽他們的話……他們……他們就要殺了兄長……” 她一面哭述,一面伸手抓住他的袍角,一點一點地拽緊,好似可以以此來忍痛一般。 “放了我吧……求求你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回到兄長身邊,我求求你了,求求……求求你……我要痛死了,我真的要痛死了,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放肆,卑微。 羞/辱和凌/虐,把她逼入了一個又真實又荒誕的矛盾境地。 張鐸看著她摳得指節發白的手,以及身上那四道,與其雪膚極不協調,又顯著詭異美態的鞭傷。 這些東西利落清晰,很真實,他很喜歡。但與此相反,他對這個女人的判斷,卻有些猶疑。 行刺是刀口求生的勾當,她卻膽怯地像一只刀下的幼兔。 當真是性格如此,還是遮掩得當? 張鐸幾乎本能地懷疑。然而更讓他覺得里內翻騰不定的是,他竟然從她扭曲的軀體上,看到了一絲自己過去的殘影,以及一種與他自己截然不同的,掙扎的力道。 “求,就能被饒???蠢?!?/br> 她聽見張鐸的聲音稍壓,才敢怯看向他,見他手中的細鞭垂落下來,忙又將身子從新蜷縮起來。手指拼命地抓著肩胛骨,腳趾也緊摳在一起,啜泣道:“我以前在樂律里偷米吃,他們抓著我就打……我求他們,拼命地求……后來他們就不打我了,還給我米湯喝……” “誰教你的?” “???” 她滯聲的那么一瞬,腿上就又挨了一道,雖然還是痛得她胡亂蹬腿,可那力道比起之前是明顯輕了。 “誰教你的?!?/br> “??!兄長教我的!兄長說,這樣我們才活得下去?!?/br> “呵,教你這些,你還為他殺人?!?/br> 她驚恐地望向張鐸,雖然怕得心肺都要裂了,卻還是聲淚俱下地在為人辯解。 “不是……兄長對我真的很好,他眼睛已經那樣了,每回我挨了打,他還是會……會舉著燈給我上藥,公子啊……我們都是卑賤無用的人,要一起活著,才能活得下去啊?!?/br> 她已經痛得咬不住牙關了。然而他沒有打斷她,任憑她抽搐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說完。 無法共情,也不甚厭惡。 畢竟美人的羸弱,卑微,勾引男人嗜腥嗜血,縱然他刻意避絕這些東西,仍在精神上留有一道豁口。況且她那名節不要,體面不要的求生之欲,又像他,又極不像他。 張鐸撩袍蹲下身,鞭尾不經意掃過她的腰身,又激起的她一陣驚厥。 “不要再打我了……我真的要疼死了……” 他把鞭尾捏回手中。 “我換一個問題?!?/br> “好……好……” 她連聲答應。 “誰讓你攔我的車?!?/br> 她一時沒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反應過來之后,頓時嚇破了膽,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翻爬起來跪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公子的車架,我只是怕被他們抓回去,我是嚇瘋了才冒犯公子,我錯了……我錯了,公子,您放過我吧!” 張鐸凝著那張即便粉黛不施,仍舊勾魂攝魄的絕美淚容,試圖從那些晶瑩的眼淚后搜到破綻,然而,她好像真的快被他嚇瘋了。瞳孔緊縮,胡言亂語,全然不知道該怎么辦,不斷地跟他認錯求饒。 純粹的懼怕,純粹的貪生。 這明晃晃的欲/望,在洛陽的煙樹亂陣里,是多么珍貴的明靶。 在十步之外彎弓搭箭,一射即中,立即讓它成為執弓人的箭下鬼,階下囚。 在階下囚面前,是可以暫時放下戒備的。 所以張鐸此時,實則心有暗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