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或者,他不喜歡男女之事。 至于為什么他要在年輕的時候,斷絕這一人欲? 沒有人敢問。 他一個人在前面走,親自提著燈。 偌大的宅邸靜悄悄,只有血腥氣順著風散入口鼻。 古老的楸木參天,遮住了一路的粉雪,地上干燥得很,赤足踩上去,每走一步都痛得入骨。她大氣不敢出地跟在他的身后,時不時地看一眼身旁的江凌。腳上的銅鈴鐺摩挲地面,隨著她時快時慢的步伐,偶爾發出幾絲尖銳的囂聲。每每那那個時候,她就不敢再動,直到被江凌用劍柄推抵,才又被迫跌跌撞撞地往前面挪去。 張鐸一直沒有回頭,走到居室門前,抬手將燈懸在檐下的一棵桐樹上,而后推門跨了進去。不多時室內燃起了一盞孤獨燈,映出他的影子。 江凌在桐樹下立住,對她道:“進去吧?!?/br> 她瑟瑟地立在風口處,幽靜的雪在她的頭發上覆了白白的一層,隨著她周身一連串的寒顫,撒鹽般地抖了下來。 “我……一個人嗎?” “是,我們府上除了女郎(3)君,誰都不能進郎主的居室,犯禁要被打死?!?/br> 她聽到“打死”二字,瞳孔縮了縮。 然而門是洞開著的,似是在等她。 室內很溫暖,連地面都是溫熱的。 青色的帷帳層層疊疊,蓮花陶案上拜著一尊觀音像,像前供奉著一只梅,除此之外,室內寡素,再無一樣陳設。他盤膝蓋坐在陶案前,低著頭,用一張白絹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身上的血衣還沒有換下,被燈火一照,入眼淋漓。 她剛要走過去,暗處卻響起一聲狂妄的犬吠,她還沒來得及分清聲音在何處,一只白龍沙(4)就狂吠著朝她撲了過來。與此同時,她面龐前嗖地劈下一陣凌厲的鞭風,蛇皮鞭響亮地抽在犬身上。那只白龍沙慘叫著轉過身,看見身后的執鞭人,卻一下子失了神氣,趴伏下身,一點一點往帷帳后面縮去。最后團在角落里,渾身發抖,鼻中發出一陣一陣的嗚咽聲。 “過來?!?/br> 他放下蛇皮鞭,從新拿起手邊的白絹。 她卻驚魂未定,怔怔地看著角落里的那一團白毛。 一時之間,她想不明白,面前這個男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竟能讓一只兇犬怕他到如此地步。 “它喜歡血的味道,再不過來,你就賞它了?!?/br> “不要……” 她嚇得朝后退了幾步。 影子落到他面前,他也沒有抬頭。 “坐,等我把手擦干凈?!?/br> 在車中她就被嚇怕了,這會兒又被那白龍沙駭得六魄散了散魄,哪里敢胡亂地坐。拼命地拉扯著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勉強包裹住自己的下身,這才敢小心翼翼地席地坐下去。 尚未退寒的早春雪夜,角落里的犬時不時地發出兩聲凄厲的痛嗚聲。 孤燈前,兩個同樣衣衫單薄破碎的人,各自孤獨地對坐著。 他靜靜地忍著周身的劇痛,認真地擦著手,連指甲的縫隙都不放過。她則直直地看他腳邊的地面,期待著他開口,又怕他開口。 但他始終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外面的人說……公子從來不準旁人進居室?!?/br> 過了好久,她終于忍不住了,想試一試自己的生死。 他仍然沒有抬頭,只在鼻中“嗯?!绷艘宦?。 “那奴……” “你,半人半鬼?!?/br> 她沒有聽懂,卻還是被那話語里隨意拿捏出的力道嚇噤了聲。 他把那被/干涸的血跡染得亂七八糟的絹帕丟在地上,抬起頭來看向她。 “會上藥嗎?” “不會……啊,不不,會會……” 他挑眉笑了笑,“會的話,你就能活過今晚。你叫什么?!?/br> “席……銀?!?/br> “席是姓氏?” “不是……奴沒有姓?!?/br> “你既有兄長,如何無姓?!?/br> 她聞言,目光一暗??戳丝醋约簼M身的凌亂,又看向那雙青紅不堪的膝蓋。 “奴的兄長是如松如玉之人,他的姓……奴不配?!?/br> 他聽完這句話,突然仰面肆意地笑了幾聲,牽扯全身的鞭傷,將將凝結的血口子又崩裂開來,粘黏衣料,血rou模糊。 她忙撐起身子膝行過去,手足無措地看向他的背脊:“公子,你不要動啊……你……哪里有創藥,奴去給你拿……” 他指了指墻上的一處暗柜。 “第二層,青玉瓶?!?/br> 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頭道:“奴先把公子的衣服挑開,傷口和衣裳黏在一起,就挑不開了?!?/br> “不必,我自己來。你去把藥拿來?!?/br> “是?!?/br> 她不敢怠慢,連忙起身過去。 暗柜的第二層果然放著一排藥瓶,然而青玉質地的有兩個,其上似乎有名稱的刻字。 席銀不知道哪一個是他說的金瘡藥,只得把兩只瓶子一并取出,小心地放到他的面前。 他掃了一眼那兩只青玉瓶,不禁笑著搖頭。 “為何兩只一并取來?!?/br> “奴不識字……” 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只,遞到她眼前。袖口后褪,露出血淋淋的傷。 “牽機?!?/br> 她聞言腿一軟,忙接過他手中的瓶子往身后藏。 “奴真的不識字……奴……” 他直起身,“我讓你活過今晚,你是不是不想?” (1)佃客和奴婢都屬于賤口。 (2)永和里是銅駝街側的一個地名,達官貴人的宅院多在此處。 (3)下人對族中小姐的稱呼。 (4)古代一種名犬的名字。 第3章 春雪(二) 她捏著那只瓶子跌坐在他面前,背后的雪龍沙戒備起來,朝她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進退兩難,她被迫抬頭去看張鐸。 他面目上閃過轉瞬即逝的一絲戾氣,旋即收斂。 反手一把扯掉了那件后背襤褸的禪衣,褪出手臂,露出胸膛。身上除了一看就是新傷的鞭痕之外,還隱約可見不少舊傷。 “席……銀?!?/br> “啊……在……在……” 他沒有理會她的遲鈍,理著褪下來的衣袖,言語之中好似帶著一絲可惜。 “你若識得字,今夜到真可了結我性命?!闭f完面無表情地將衣袖交纏成團,又拿起另外一只青玉瓶遞向她。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不敢去接。 “很容易,哪里開皮見rou,就往哪里撒?!?/br> 說著,不等她回神,他已經把那玉瓶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直身低頭咬住衣袖,側身扶著憑幾(1)趴下來,把那血rou模糊的背脊全部暴露在她面前??谥泻赝铝艘粋€:“來?!弊?。 角落里的犬吠了一聲,驚得她抓起玉瓶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下意識地往他身旁躲。 裸露的皮膚冷不防貼在一起,他皺了皺眉,卻沒有吭聲。 等了好久,背上終于傳來了意料之中的劇痛,伴著一陣雪刀割膚般的寒意,逼出了他額頭,脖頸,腰腹處的冷汗。盡管他竭力控制,還是抑不住骨節齟齬,血rou顫抖。 席銀看著他抓在憑幾上指節發白的手指,知他此時痛極。一時舉著玉瓶,六神無主。 “疼……嗎?” 他沒有出聲,只搖了搖頭。 她沒有辦法,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趴下來,試著口勁兒,輕輕的地朝著他的傷口處呼氣兒。 年輕而破碎的皮膚上,漸漸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席銀這輩子見過很多世家貴族酒醉后放浪裸/露的身子,卻從沒見過這樣一副慘烈堅硬,拒絕一切荒唐欲望的脛骨。 “可好些?!?/br> 他含糊的嗯了一聲,吐出口中的衣袖。從新盤膝坐直身。 “為什么……會受這么重的鞭刑?!?/br> “你說什么?!?/br> 她自說自話,聲音放得很輕。原本以為他聽不見,誰知猛一抬頭卻迎上了他的問句。 “沒……” “在我這里,有一百種方式讓人說實話?!?/br> 她在他背后吞了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