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路(五)
睜眼時歸海夢還很困,她的求生本能讓她在這個時候醒來,徹底清醒是在她察覺環境不對的時候。 她下半身已經被完全埋進了土里,因為只穿了條睡褲,腳丫可以明顯感受到粗糲的沙子,借著月光,歸海夢看清這是賓館的后面,她仰頭能望見自己的房間。 天幕上只有碩大的月亮,圓得詭異,周圍沒有星星,歸海夢從周遭的死寂和黑夜的程度猜,大概是凌晨一兩點。 歸海夢東張西望,后面的小樹林里立起很多個小土堆,草草插了個木板,歸海夢身邊就有一個,她想這就是那些死去女孩的墳墓,她這是被困在墓地了。 因為死去的是她們的靈魂,歸海夢看不見什么鬼,她撐著沙地想要起來,下刻就聽見了重重的腳步聲。 重——那就說明是故意讓她聽見的。 歸海夢仰起頭來:“是你啊?!?/br> 對方見她反應平平,有些意外:“你猜出來了?” “算是吧?!睔w海夢隨意道,又好心的補充一句,“在你說留張人皮的時候?!?/br> 溫慈說剝皮的事情,她就在想老板了。 事發地點在賓館后面,在老板的地盤上肆意殺人,說老板不知情是假的。 轉生地的鬼愛錢很少見,姑且合理,但前腳說討厭情侶后腳就把他們兩個帶進來的行為是絕對不合理的。 歸海夢沒蠢到真的以為自己打價能力好到能忽悠一個鬼,而且以老板愛錢程度,不會隨便喊兩句沒給錢,接著就轉過頭來拉客,還一眼就看見她,一忍再忍。 歸海夢瞎猜一下,很有可能就是因為梳子轉移到她手上,老板又為了不嚇走她,才故意演出來的。 老板拿著一把雪亮的匕首,嘆著氣:“聰明是聰明,可聰明又不能救你的命?!?/br> 他另一只手拎著一桶水銀,放到歸海夢的身邊,女孩立馬捂了口鼻,汞中毒不是鬧著玩的。 老板蹲下身子,在她額頭上比劃了一個十字:“都快死了,還在乎什么金屬中毒?!?/br> 歸海夢不聽他的話,含糊問:“你把我殺了,就是為了做人皮鼓?” “是啊,我生前就愛做人皮鼓,可惜啦,殺人犯法,判了刑,而且割出來的皮太糙了,不如你這種少女,做出來的鼓好看又實用?!?/br> 歸海夢往自己房間看了眼,慢吞吞的:“你怎么把我從房間里綁出來的?” “這是我的地盤,我想怎么綁就怎么綁?!崩习迓牫鏊臐撆_詞,不屑地勾唇,“別幻想了,你小男友可不會來救你的?!?/br> “……”歸海夢試探他,“你知道他是陰陽師嗎?” “當然,不過?!崩习灏训蹲淤N在她臉上,刀鋒對著她的臉頰,“在轉生地,陰陽師,照樣殺?!?/br> 歸海夢的心沉了下去。 她對卓槐有再多的怨念,那也是另一碼事,基本的信任還是有的,她知道一個為了她進轉生地的少年不會吃干凈了就走人,那么他應該是遇到了麻煩。 歸海夢沒想錯,卓槐真的遇到了麻煩。 他睡得不是很安穩,翻身撈不到歸海夢,不知怎的就醒了,看到旁邊沒人,半夢半醒地坐起來喚:“夢夢?” 少年搭著額頭,沒聽到回應,覺得不對:“歸海夢?” 她不是會半夜叁更出去的,卓槐撿了衣服穿上,推開門,第一眼就看見一個撫著孕肚的女人站在他門前,斜睨這一雙眼看著她,表情甚至可以說得上亢奮。 卓槐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眼,沒理。 女人卻主動攔住了他,睜著眼睛嗅他身上的味道,眼底漸漸浮起看見獵物似的紅,盯著他目不轉睛:“是你身上的味道……啊,對,就是你身上交配的味道……” “讓開?!?/br> 女人表情逐漸扭曲了,卻仍是笑著:“不想知道換個人是什么感覺嗎,我可是不要錢的?!?/br> “……” 卓槐冷冷道:“為了保證產卵前有充足的營養,雌蜘蛛有時會吞掉雄蜘蛛,優勝略汰,自然法則?!彼骋谎鬯?,“但你找錯人了?!?/br> 女人被拆穿,有一瞬間的愣,隨后又笑了:“是我低估了陰陽師?!?/br> “可就差一個了……” 女人陰側側地看他,狠戾從眼角延開:“就差一個了,吃了你,我的孩子就能生出來了?!?/br> 她沖他張開了嘴,一張正常的臉皮脫落在地,取而代之的是獨屬于蜘蛛的頭部和口器,螯肢尖端附著毒腺,螯牙銳細,她的手也變成角度古怪的附肢,像是橫掃的鉗子。 趴在地上的東西身體還保持著人形,凸起的腹部幾乎貼在地面上,看起來詭異極了。 卓槐后退一步,短刀出鞘:“麻煩?!?/br> 他應付別人時,歸海夢正托著腮看著老板。 刀刃在她額處一毫厘,涼氣竄入她的鼻尖,女孩冷不丁開口:“既然要死了,聽我說完最后幾句話吧?!?/br> 老板見她自始至終不哭不鬧的,也不擔心被其他人發現,敷衍道:“什么?” “我聽說中心區有黃泉路,入黃泉可轉生?!睔w海夢捂著口鼻,盡量離水銀遠些,“雖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不過我倒是挺愿意去看看的?!?/br> 歸海夢伸出手把匕首挪開一點:“畢竟比起被你殺死靈魂,死個rou體實在不算什么,我還能有轉世……不過我不知道路,就看老板是愿意千百年守在這里做鼓,還是愿意重新當個人了?!?/br> 她沖男人挑了挑眉:“你說呢?” 歸海夢被綁著帶向黃泉路入口。 “跟著我,寸步不離,”男人嚴肅地提醒她,“黃泉路內有許多被困的鬼,會想盡一切辦法爭奪進黃泉路的靈魂?!?/br> “為什么會被困?” 男人答:“很多原因,走錯路,靈魂中途死亡,被其他鬼搶奪,總之,鬼一旦入了黃泉路而失去靈魂,就只能被困在原地,無法回轉生地,也無法與黃泉路之外的任何事物產生接觸了?!?/br> 歸海夢哦了一聲,不說話。 轉生地的夜晚一向不平靜,濃重的血腥味在一整條街道漫延,時不時能聽到慘叫和模糊的啃咬剁撕的聲音,四面八方,確認不了方位。 歸海夢四處打量,商場還亮著燈,但白天的透明玻璃上此刻濺上大面積的鮮血,碎rou和軟組織黏在上面,看著牙酸。 歸海夢突然覺得她現在還能活著真是個奇跡。 “救命!” 快到地方時歸海夢聽到了莫名熟悉的聲音,她愣了一下,再一次被一個女孩撞到,這次力道大得直接把她也撞到了地上。 歸海夢定睛一看,真有緣分,還是上次撞她的那個。 女孩沒跑,而是抓住了歸海夢的胳膊,凄厲地喊:“救我,救我,救我??!” “你什么都不說,讓我怎么救你?” 女孩往她身上湊,哭得泗涕橫流,絲毫不管旁邊的老板:“有人殺我,救命!” “我自身難保,況且殺鬼我又不在……”歸海夢看著身后追過來的人影,嘴里的話漸漸沒聲了,她遲疑地對號入座,“唐詩?” 唐詩站在街角處,冷笑一聲:“又見面了?!?/br> 歸海夢臉上褪去了顏色,只剩下純粹的震驚:“你的臉……” “我的臉怎么了?” 唐詩俯下身子,湊近歸海夢,歸海夢身上的女孩尖叫著,聲帶都要被喊破。 聲音太尖銳,唐詩厭煩地捏住女孩的下頜,把她下巴重重往上一磕,聽聲像是咬到了舌頭:“喝了我的湯,神仙也救不了你?!?/br> 她眼神又瞥向歸海夢:“買一還贈一,這買賣太劃算了?!?/br> 歸海夢沒看她,站起身來退到老板身后:“你找塊玻璃看看你的臉吧,我勸你最好收手?!?/br> 老板不摻和這團亂麻,他只需要帶著歸海夢去黃泉路,因此看了一眼唐詩,沒插話,帶著歸海夢繼續向前走。 唐詩殺人越發順手,哪里會隨便放人走,她上前去拽歸海夢,見老板護她,低聲罵了句“婊子”,咬著牙道:“李小琬,過來幫忙!” 李小琬縮在后面,目光復雜地看著歸海夢。 但最終她還是上前幫著拖住男人的手,歸海夢一個趔趄,被唐詩按到身后商場的玻璃上,死死捏著下巴被灌進了大量腥甜的液體,歸海夢掙扎間拼命咳嗽,但仍覺得有一些順著滑進了食道里。 唐詩指著她笑:“你也有今天,嗯?怎么不求你那些野男人們幫忙了?” 歸海夢身子滑下去,試圖干嘔,唐詩就笑得更開心:“沒用了,沒用了,你會死的!” 唐詩嘗到瘋狂的快意,只覺得全身舒暢,亂瞥的眼神看見商場的玻璃,倏忽僵在原地。 燈火通明里,她看清了自己——額頭和臉頰起了大片的紅疹,眼角和下巴有明顯的皺紋,發際線處的皮膚松弛,像是……跟頭皮分離了似的。 “??!” 唐詩指著玻璃:“我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她是誰,她是誰?!” 歸海夢趁著唐詩崩潰的空隙從側面跑了出來,抓住李小琬的手,還來不及問什么,李小琬就著急地塞給她一顆藥丸,直接往嘴里懟:“吃了?!?/br> 歸海夢剛出狼窩又入虎口,藥丸太小,入口就滾了下去:“這是什么?” 李小琬不答,推她:“快走?!?/br> 歸海夢不及細問,她很快被老板拉走,急匆匆的,生怕她趕不上去黃泉路。 歸海夢在旁道:“你知道那湯是什么東西嗎?” 老板一頓:“你喝了?” “……沒有?!睔w海夢面不改色,“我把碗打翻了,然后她看見了自己的臉,發瘋了,我就逃出來了?!?/br> 老板指了指之前撞人的女孩子,她躺在地上,已經死透了:“這是下場,轉生地一般人都不敢惹那個婆娘?!?/br> 哪個? 歸海夢注意到老板神色凝重,心想他不會再說,就沒有問。 老板把歸海夢帶到黃泉路的入口,這里正好離老宅院的入口不遠。 女孩指著面前的墻:“這是入口?” “對?!蹦腥税阉稚系睦K子解開,把她和自己的手綁在一起,綁的很緊,然后抓著她的手,“跟著我,我讓你怎么走就怎么走,一步也不許錯?!?/br> 歸海夢咬了下唇:“好?!?/br> “向前六步?!?/br> 歸海夢看著面前的墻,卓槐說黃泉路不接受活人,那么她是一定進不去的,女孩忽而蹲下來:“你趴我背上吧,防止我走錯,我記性不好?!?/br> “……你確定?” “我確定,你是個鬼,沒什么重量的?!?/br> 老板沉吟一下,抱住她的脖子:“向前走?!?/br> 歸海夢本意是想靠近入口把他甩進去,然而她剛剛才踏入第一步,身體莫名就軟了,雜亂的轟鳴沖擊著大腦,疼痛來得尖銳且劇烈,所有的清醒都在死亡威脅前化為空白。 歸海夢意識黑了下去。 她身體前傾,直直倒了下去,仿佛過了一瞬間,仿佛過了百歲千年,她在斷斷續續的清明里聽到一些電波似的數字。 “前五,右二,前一,右叁,后一,左四……” 聲音戛然而止,歸海夢睜開眼睛。 她身處在一片全黑的隧道里,黑度不是太高,她能隱隱約約看清旁邊閃著一些亮光,最顯眼的是地下,同樣黑的地面被亮光割成一個個方正的格子,她此刻就踩著格子正中央。 背上的男人不知去了何處,歸海夢回頭看了眼,依舊是虛無的黑色。 她倏忽反應過來。 這是黃泉路,她進來了,但如果她進來了老板卻不在,沒有人搶她,加上剛剛腦中突然出現的方位數字,最合理的可能性—— 她應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