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棋逢敵手
江祁一夜好眠。 他睡得好了,待人也客氣幾分,文椒只當他這一臉春風拂過的樣子是在為昨日自己陪著做戲致謝。 于是十分心安理得。 江祁看她一眼,卻是在想,要如何把文嬌嬌推出去對著江盛二人才好。 她這般生龍活虎,耍起嘴皮子來就是他都要退讓半分,用來膈應那兩人實在是妙極。 且他二人到底還曉得要留點臉面,文嬌嬌若在場必然不會再提那些破事。 尤其江盛。 族譜?祠堂都讓他燒了。這么多年還是沒點長進,娘親如何會在意那點身后虛名。 江祁慣是被惡心到了就要十倍百倍惡心回去的人。 他也曉得,文嬌嬌實是個嘴硬心軟的,只要引著她自己去想自己去猜就是了。 這還不簡單? 孝道?江祁心下暗笑,抬起頭時卻是一副瞧不出什么情緒的樣子,只是聲音低沉:“文嬌嬌,昨日的事情...” 文椒在等他的下文。 江祁頗鄭重道:“多謝你?!?/br> 文椒是第一次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平日里不是冷著臉就是臭著臉,偶爾被逗得狠了可能有些咬牙切齒或是羞惱,但這般端肅是從來沒有的。 文椒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好回一句:“無事?!?/br> 江祁又略提了提:“實則,他到底...”后面的詞句都化作一聲嘆息。 到底是血親。 文椒了然,這古人嘛,父子君臣條條框框設得太多。 江祁觀察著她神色,適時遞上一句:“只怕還要麻煩你幾日?!?/br> 文椒愣住。 不是吧,還要再聽他喊幾天嬌嬌? 下意識就想說不。 “若實在不便,我再...” “...成吧?!蔽慕忿D過頭去。 江祁嘴角翹起,幾個眨眼后又意識到什么,斂了笑意。 嗯,日子實在平淡得很,只是為著好玩而已。 河州江家,江盛這支其實男丁算不上多,原本江祁是被寄予厚望的一個,但自姚氏去世,這重擔便落到了江庸頭上。 然,不知是個名字取得不好還是如何,江庸差江祁遠矣。 于江庸而言,他對這位長兄的感情十分復雜。 其實并沒有多少感情,江祁比他年長,江庸還在玩的年紀聽得最多的就是旁人沖他打聽江家阿祁。他又是妾室所出,身份上本就低了江祁一頭。隨著他年歲漸長,江祁的名字漸漸淡出他的生活。 卻不想,父親知他科考失利,只留一句“到底不如阿祁”。 江家雖漸露頹勢,在河州也排得上名號,江庸作為江家主支唯一的兒子,倒是得了一門十分好的親事。 這點不便言說的勝利支撐著他從京都回了河州,從河州到了慶州。 江庸見著那位女郎時心情很是復雜。 他也知曉,自己這位長兄怕是看出來了。 回了客棧,雖阿爹同他說了些那位女郎身世如何不堪,江庸卻還是記著女郎的那一句“阿祁”。 他突然有些后悔來了慶州,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在江祁盛名之下無人注意的時候。 為何總是江祁。 江盛對江祁的感情,是叁言兩語說不清的。 他能做到家主,自然不是平庸之人。于筆墨學識上頭也偶爾被贊一句“大家”,有妻姚氏出身名門素有才名,江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旁人艷羨的對象。 河州誰人不識江盛。 只是,這句話在十幾年后變成了“誰人不識江祁”。 他的長子像極了他,卻從不親近他。 江祁的字、畫都是姚氏一筆筆教出來的。 江祁的才名是江家的才名,本是好事一樁。 但江祁除了姚氏,實在是誰也不上心。 姚氏如何說的? “阿祁還小,又成日見不著郎君,如何與你親近?” 父子君臣才是理。 但江祁不認這個理。 漸漸地,江盛便也對他不再上心,連帶著也冷了姚氏,又納了幾門妾。 江盛在聽見他說要退親時,第一反應是“總算知道這事姚氏幫你不得了罷”,然后從家主的角度將他趕了回去。 拿捏江祁其實十分容易,他為了姚氏什么都會答應。 甚至在他成親當日,姚氏撒手人寰,江祁也低了頭。 江盛是在祠堂被燒的那一刻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 江家已經再管不住江祁,哪怕是他這個父親。 果真,幾年后他與友人相聚,欲回家時瞧見了前頭酒肆的熱鬧。 原是舒家的女郎,被官兵押在地上,罵著許多難聽話。 這是時隔四年,江盛第一次聽見江祁的名字,字里行間全是咒江祁的惡毒話語,就是白日聽了也有些瘆人。 他的長子卻是聽了個全,笑著請官兵將那兩人帶走,而后瞧見了他。 朝他走來,又一次喊他:父親,好巧。 江盛后來在許多個睡不著的夜晚里,都在祠堂看著姚氏的牌位。 每每要罵上半個時辰的難聽話才好受些許。 但次日還是要吩咐人好好清掃祠堂,否則那狼子年末回來又討不得好。 他忍了太久,江庸不可倚靠,但他只能倚靠江庸。 只有在瞧見那個文什么時他心情好受些許。 沒了家族的孤狼,也就是如此了。 且,那女郎也與他相配,都是那樣討人煩的性子。 半點無尊卑。 江祁看著對面臉色不大好看的兩人,自顧自翻他的書,等著文嬌嬌下棋。 真是半點沒有長進,跟著他學了這么久,還不如文澤辛。 想來心竅都長到別處去了,只愛吃愛睡和氣人這幾項上有些天分。 文椒也捧著一冊書,遮了臉輕聲問他:“要待到何時?” 江祁挑眉:“不知?!?/br> 文椒是真的不想下棋了,半點樂趣也沒有,頓時拉下臉來,怨氣沖著另外兩個江去。 江祁難得的發了善心,笑道:“天氣不錯,帶你游船去?” 只要不在這對著那倆死人臉,文椒游泳都行。 江祁看一眼吳青,吳青十分懂事地去駕車。自然,要先請二位回去。 說是游船,其實也就是租了船在江面上吹吹風,唯一還算得上有些趣味的大概就是江上也有賣小點心的游船,類似后來的餐車在車廂里四處流動。 文椒直到上了船,才驚覺自己好像有病——誰大熱天的中午游船?就算今天不曬吧,也很悶熱的好吧! 但江祁已經喊了船家,好在艙內涼爽不少,文椒這才忍住回去的沖動。 江祁只瞥她一眼就知她在想些什么,下意識道:“前頭那個戴草帽撐船的瞧見了?” 文椒從窗子往外看去,雖然有些遠看不清人,但還是能看清草帽這一特征的,遂點頭。 江祁繼續道:“方才問了岸邊的船家,那艘船是專賣消暑小吃的?!?/br> 江祁頓了頓,又補充道:“吳青問的?!?/br> 文椒最怕熱,這會兒總算對這游船有了些興致。 吳青在岸邊守著馬車,看著江面漸遠的船只,心下很是生出些感慨來。 郎君怎么就做什么都這樣好? 江祁突然有些后悔起來。 他有些記不起來,往常同文嬌嬌在院子里都在做什么? 好像也是讀書下棋,只是他看他的書,她下她的棋,自己偶爾被她摔棋譜的聲響驚到,瞪她幾眼作罷。 手頭無書,船上無棋。 江祁蹙眉,又開始后悔沒把江庸兩個也帶上來,文嬌嬌這會兒正悶得慌,說不定能將那兩人氣得投江。 失策,他又不是出不起四人的船資。 文椒也覺得有些尷尬。 船艙空間不大,兩人只隔著一小張桌子,就這么點地方大眼瞪小眼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還不如下棋呢,煩了丟棋子玩。 是了,下棋。 文椒接過茶壺,倒了一杯子水,用手指沾濕后在木桌上頭畫了兩橫兩豎,正是要玩井字棋。 她喊了江祁,把這規則仔仔細細講了一遍,又演示一番,問他:“看懂了?” 江祁覺著,文嬌嬌許是真的沒有那個下棋的天分,被逼瘋了。 這樣簡單的東西,不過就是叁格連成線,誰能不懂? 文椒到底留了個心眼,搶著要先落子。 江祁根本沒把這放在心上。 文椒曾經看過,下這種棋贏面大的通常要先占據一個角,若對方在你落子的角落附近攔截,這局差不多就算贏了。 她先在左上角處畫了個圈。 江祁在中心一點。 文椒看他一眼,在左下角處花圈。 江祁在最左列中間格攔截。 文椒守在最右列中間格,如此一番,平局。 文椒將看過的所有敢叫“必勝”的方法都用遍了,全都平局。 船走慢不少,離那賣吃食的船家已經很近。 最后這一把,江祁沒再下,支開窗問對面的船家:“都有些什么?” 文椒是喜歡一個東西就要吃到膩的性格,還是要了一份冰。 江祁則要了一碗涼茶。 大概是正值午后,木桌上的水痕一眨眼就干得差不多了。 江祁無聲笑笑。 勉強也能算個棋逢敵手吧。 熱夏的風都帶著暖意,從江面拂過,蕩起一道道水波。 江祁將船家找零的一枚銅錢丟到江面,激起漣漪陣陣。 // 今日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