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后面的眾將士與卓青黛也揚鞭御馬,緊跟步伐。 她想起剛剛的顏熾,她不自覺的會心一笑。 這一世,老天待她不薄,遇了個妙人。 行軍至半夜,熾烈軍原地扎營休息。 幾個副將圍著顏熾,就新來的軍報探討了一番,卓青黛在一旁看著,顏熾好像興致闕闕,以為他是思慮太過,有些乏了。 副將們也感覺出顏熾的心不在焉,叨擾片刻,便各自拜別回帳去。 卓青黛立馬倒了杯茶酒奉上,“王爺可是累了?” 顏熾一愣,這才注意到他帳中的人,勾唇一笑,“沒有,只是在想一些事情?!?/br> 軍報上說,南疆十六城,已被侵占四城。 而此時他們距離御南侯鎮守的臨安城,還有四百多里,就算最大速度行軍,也至少要六日能到。 顏熾所想便是,要不要賭一把,帶五千騎兵先行突襲? 上一世,他親率五萬熾烈軍到達南疆時,梁靖淳已經派兵攻陷了十座城,卻因南疆幾十年平靜無戰事,突然發難,各城駐軍都亂了陣腳,況且一方霸主御南侯都被人斬于劍下,更無大義之士,能挺身而出。 不過當時梁靖淳攻陷后,卻并未派大量將兵占領,而是在城中燒殺搶掠,一派人間地獄的景象。 等熾烈軍一到,南洋軍便開始撤退,雖在顏熾的追擊下,絞殺南洋三千士兵,但比起南疆受的創傷,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所以,那時顏熾便覺蹊蹺,南洋并非真心想與他們一戰,似乎只是想激怒他們。 那次南疆一戰后,黎國與南洋斷交,砍斷了唯一一座通商吊橋,此后的八年里,南疆雖發展一度受阻,但卻是再無硝煙。 直到,他死前…… 因此,顏熾在思量要不要賭一把,如果南洋并無戰意,那他帶五千騎兵快馬加鞭,便能提前兩日趕到,也可讓南疆免受少許痛苦。 正猶豫著,帳簾被人從外面挑起,那人星眸雅鬢,盡顯悠然之姿,著一身蔚藍色衣衫,肩膀上落一紅頭白羽海東青,手里端著一個瓷碗,一臉慍怒的走了進來。 顏熾一看,不禁鎖眉,這整個營中,最不愿得見的就是他了。 第7章 來的人名叫岳靈霄,是個極為古怪的巫醫。 他現在的身份是隨軍的軍醫,據向南行說是赤北侯花“重金”請來,為顏熾調理身體的。 傳說他醫術了的,只是脾氣古怪,有三不醫準則。 非疑難奇癥不醫,非命里有缺不醫,非緣分之人不醫。 卓青黛沒有上前,她侯在一邊,出神想著。不知顏熾有什么病疾,竟然要請岳靈霄這樣的神醫隨軍照料? 那岳靈霄把藥碗往桌案上一放,言辭凌厲:“喝掉?!?/br> 顏熾微微皺眉,然后不慌不忙的把案牘上的軍報收好,眼都未抬,“不是昨日才喝過,怎么今天又要喝?” 岳靈霄冷哼一聲,盤坐在一旁,點了點藥碗,“昨日的藥,你只喝了半碗,倒了半碗,別以為我沒看見!” 昨日? 昨日他們大婚之日,卓青黛怎么不知他何時喝了藥? 顏熾面色不改:“那今日再喝半碗,可妥?” 岳靈霄把碗推到他面前,搖搖頭,“不妥!說再多都沒用,這藥今天必須全喝光,要不我就去侯爺面前告你一狀,看那結果你受得受不得?!?/br> 顏熾眉頭一津,無趣,每次談至此,就搬出老侯爺來。 他端起藥碗,腕力一晃,碗內黑乎乎的東西立刻顫動起來,然后仰頭飲盡。 卓青黛遠遠就見他脖頸間青筋暴起,額角頃刻間流下幾行汗來。這哪里是解藥,分明是毒藥。她瞧著喝過藥的顏熾要比那沒喝過的,面色還要慘白幾分,眼神還要狠絕幾分。 岳靈霄看見了碗底,滿意的笑笑,“這就對了,藥雖苦,但救命?!?/br> 顏熾抹了抹嘴角,“你若真是神醫,就不該把這藥配的這般苦……” 卓青黛在一旁掩住笑意,誰成想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熾烈將軍,其實是一個害怕吃苦藥的少年郎呢? 岳靈霄收起碗準備走,一回身看見了卓青黛,上下打量了兩眼,“你就是南行說的那個侍衛阿青?” 卓青黛低頭答應:“是?!?/br> 岳靈霄看了看她,忽地挑眉,心生一念,“好!以后哄他吃藥這事就交給你了,若是耽擱了,我拿你是問!” “我?”卓青黛一時茫然,她只是一旁看熱鬧的,怎么就得了這么個差事,她看向顏熾,結果那人也滿臉笑意的正看她笑話。 不等她應,岳靈霄便繼續吩咐:“每三日找我取一次藥,全年無休,每次藥碗要見底,若是被我發現事情出了差錯,當心你的小命!” 卓青黛看他那假意嚴厲的神情,心里憋笑,面上也只好唯唯諾諾的應下來,畢竟她現在的身份卑微,不能過于張揚,以免露餡。 “是,阿青記下了?!?/br> 見人一走,卓青黛便靠了過來,故作委屈,“王爺,你軍中的人可都這么神氣,我才第一天來,就要當心小命了?!?/br> 顏熾知她在打趣,笑了笑,“他只會配藥,不會殺人,嚇唬你的?!?/br> 卓青黛自然不是真的擔心,是否會丟了命,反倒是對他的病有些好奇,便關切地問:“剛聽你們說話,王爺可是有舊疾?” 顏熾并不遮掩的點點頭:“生來便有血灼之癥?!?/br> “血灼?”卓青黛回想了下,“從未聽過?!?/br> 顏熾斂了笑,別過眼去往遠處看,默嘆一聲,“血灼之癥,即血液guntang,發作之時灼血攻心,人即會陷入癲狂,只有殺戮才能平息?!?/br> 卓青黛聽聞,也覺訝異,世間竟有如此奇癥。怪不得世人傳說,熾烈將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就連她上一世也覺這人過于冷酷了些,此刻懂了其中緣由,不免覺得抱歉。 若不是從小便受盡折磨,這人又怎會無緣無故變得冷血無情呢? 卓青黛抿了抿唇,眼神柔了幾分,“王爺受苦了?!?/br> 他眼中一暗,心里溢出些酸澀來,“你可知本王出生之后,便被送往北境寒洲?” “確有耳聞,說是王爺出生之時,北境大雪,天師算運王爺命中帶煞,只能送往北境保命?!?/br> 那人苦澀一笑,面色頓時如北境八月的那場雪一樣白,聲音陰冷:“不止如此,本王出生時,雙目紅瞳,口內含血,渾身guntang有如巖漿,母妃生下我便撒手走了,先皇更是視我如妖怪,這等濁物,怎能養在宮里!” 卓青黛微微一怔,被他的話刺到,他稱父王為先皇,又稱自己為濁物,想必心里是極恨的。 他冷笑繼續說道:“若不是母妃死前拼命護我,恐怕先皇會直接將我掐死。呵,他倒是痛快,裹了被子便將我送到了北境,若不是義父四處尋醫問藥,也沒有本王的今日?!?/br> 雖未一直相伴左右,但只寥寥數語,已叫卓青黛心生疼惜。 據她所知,顏熾在北境長大,七歲就上了戰場,雖有赤北侯細心保護,但其中的兇險,自是不難想象。 顏熾十三歲時,已經在戰場上嶄露頭角,成為大黎北境最鋒利的矛。 十七歲時他親率八千騎軍突襲北掖大營,一刀斬下了北掖首領蕭帛彥的頭顱,一舉擊潰了北掖的攻擊陣式,解了北境危機。 先皇顏恪要他回都封賞,可他寧死不去,顏恪也自知虧欠這個兒子許多,便下召封熾烈將軍,賜封號寒王,以示天下,然而直至顏恪病死天都城,都沒能再見這個兒子一面。 宣德二十八年,顏恪突然病逝,宮中無太子,朝內外亂作一團。 按理,三皇子顏煜是第一順位繼承人,但四皇子顏殊早已對皇位虎視眈眈,勾結安南大將軍欲意奪權謀篡,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顏熾率八萬熾烈軍千里奔襲,殺進天都城中,力保三皇子顏煜登基。 當時,眾人皆以為顏熾也是來奪皇位的,或許連顏煜也這樣想。 但他突入金殿,殺盡顏殊及其余黨后,絲毫未猶疑,便對顏煜跪地稱臣。 顏煜曾問:“為何?” 顏熾淡笑:“義父說,皇兄與母妃長得有九分像,我來看看?!?/br> 他對江山從無半分興趣,只要長/槍染盡仇敵血,此生已是無悔人。 卓青黛垂目生嘆,這樣的顏熾,是她前世從不曾觸及的。 想他懂事以后,知曉身世如此,生于帝王卻被視為妖異,該是怎樣的絕望? 想他千里奔襲,一槍掃盡叛臣,鞠躬盡瘁被疑別有用心,該是怎樣的凄涼? 想他俯身跪地,骨rou情終得見,卻被問為何不奪這江山,該是怎樣的悲切? 卓青黛頓感難過,這是她重生之后,第一次有這樣強烈的錐心之感。 是在為他,也是為自己。 她本想安慰,可又覺得自己立場太單薄。 那些苦,是顏熾自己抗的,那些難,是顏熾自己過的。 即算她活過一世,感受頗多,此刻也說不出那感同身受的話來,不免又哀傷了幾分。 顏熾眼瞅著她的臉色變了變,最終沉默下來,以為她是怕了,便抬手撫了撫那人的頭,“放心,病雖頑癥,但有藥可醫,只是苦了些,不過今后有夫人哄我入藥,倒也不覺苦了?!?/br> 這人怎么還有心情逗她玩笑,卓青黛鼻尖一酸,努力扯出個明燦的笑容,“苦也無妨,以后便有阿青陪您一起吃!” 不管她是有意或無意,只聽得這句話一出口,顏熾便動了情。 一把攬過人來,摟在懷里。 呢喃出聲:“阿青,我的好阿青?!?/br> 卓青黛心里頓時化成一汪水,她雖不知顏熾究竟因何傾覆了如此多的情誼與她,但卻是極為感動的。 這樣內心赤誠的人,值得被好好對待。 她敬他,即算沒有愛情,也要做好這妻子的本分。 卓青黛去拉他的手……剛一觸碰,便被那手冰涼的溫度嚇到,“王爺的手怎么這樣冰!可是帳內太冷了?” 她想起僅有幾次兩人之間的觸碰,顏熾的溫度都是這樣冰冷冰冷的。不是有血灼嗎?為何體溫這么低? 顏熾淡淡一笑,放開懷里的人,又默默的離了些距離,“這便是岳靈霄那苦藥的神奇之處了,以寒壓制熱,這些年來倒也不曾發過病。雖然身體冰冷,但本王從小長于雪原,也不覺有多難挨?!?/br> 怎會不難挨?卓青黛看著他面色冷白,嘴唇無血,這樣的痛苦就算他不說,她也能想象。 “阿青再為王爺斟一杯酒吧?!?/br> “好?!?/br> 雖然她也知一杯酒,改變不了什么,但至少喝的人心里,總會熱上幾分。 那一夜,他們和衣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