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祝照渾身僵硬,滿腦子不斷回響的便是小皇帝已經下旨處斬明云見這件事,她臉色驟然蒼白,呼吸停止,胸腔一陣陣抽痛。她已經在很努力找能救明云見的方法了,祝照知道,那方法就在十六個字的紙上,可她等來了故人,故人卻帶來了噩耗…… 祝照只覺得心口一陣刺痛,喉間酸澀,緊接著便轉身咳嗽,掌心捂住了一口血,滿腦子嗡嗡之聲,已經無法再想任何事情了。 “長寧……”明子秋見祝照咳出了血來,緊接著她身形一晃,就像是隨時要倒下一般,明子秋連忙扶住對方,觸手祝照的皮膚都是冰涼,唇角還有血跡。 “我、我……”明子秋望著祝照,心中滿是自責,巨大的恐懼幾乎將她掩埋了起來,明子秋搖頭,喃喃道:“我不能讓她害更多的人了,會有更多的人死的……一定會死更多人的!” 皇叔待她極好,其實從未有過謀逆之心,明子秋誤會了他許久,可也知道明云見不可能是惡人,她從小在明云見跟前長大,皇叔什么本性,她自是明白。 可明子秋也沒想到,自己最愛的人,居然會是害自己最狠的人。 “長寧,長寧……對不起?!泵髯忧镆娮U账坪趸謴土艘庾R,恨不得給她跪下。 祝照捂著心口,掌心觸碰到長命鎖,只覺得心口疼得厲害,而長命鎖似乎也在發燙。 “你聽到了什么?為何陛下會突然決定殺了明云見?”祝照抓著明子秋的手,失魂落魄道:“子秋,若他死了,我怕是也活不成的,你若知道些什么,告訴我好不好?” 明子秋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半晌開口,低聲道:“都是……母后?!?/br> “什么?”祝照一怔。 明子秋閉上眼,絕望道:“都是母后,這一切都是母后的主意,若不是母后,我不會落下懸崖,若不是母后,皇叔也不會入獄,如今不是母后……子豫也不會下旨要斬皇叔?!?/br> 青門軍,從來都不是嶸親王的人,而是靜太后的人。 明子秋萬萬沒想到,當初自己居然險些死在了親生母親手中,而她甚至還愚蠢地以為前來相救的明云見才是那個壞人。 若非幾日前,涂楠一路護送她入京,她恐怕此生都不會知道真相。 幾個月前,明子秋落下山崖,恰好秋山下是金河,明子秋落入河中保住一命,明云見也派人在金河一岸搜索,明子秋的水性不錯,很快便被人救上了岸。 但因為落水始終造成了身體傷害,臉也被河邊石子割破,落了兩道難看的疤痕。那幾個月,她就在金河涂楠的老家養傷,隱瞞了身份,涂楠只對家里人說她是京都里某位小姐,涂楠家中人對明子秋也很好,只是明子秋的心中始終不安,想要回京勸說明云見切莫造反。 等她養好了傷,卻得知宮中已經沒有再派人尋找她了,她從失蹤,變成了默認的死亡。 明子秋還沒入京,正碰到嶸親王造反,于是只能和涂楠在城外等戰爭過去,直到京都安定了之后,兩個人才進了京都城。 她的臉上有疤,又聽說近來頻頻有人冒充慕華公主要入宮,所有說自己是慕華公主的,都必須得比對畫像,明子秋不敢當眾摘下面紗,故而暫時打消了回宮的念頭。 她本想去文王府找祝照,結果去了文王府才知道文王被捉,明子秋走投無路,涂楠說他以前有個金門軍的朋友在皇宮側門當差,他可以帶明子秋從那進去。 那日明子秋到了皇宮側門,便見靜太后乘坐一輛樸素馬車出宮,她本想去攔馬車的,但涂楠見情況似乎不對,便讓她暫且別出面。 他們倆一路跟著靜太后的馬車到了大理寺,涂楠有個表親在大理寺中任職,兩人入大理寺并不費事。那人也只以為涂楠有個舊相識在文王案中犯了事,涂楠是來勸對方寫認罪狀的,便放兩人入了死牢。 若非是涂楠警惕,帶著明子秋跟隨太后入大理寺死牢,明子秋也不會得知自己當初險些身亡的真正原因。 死牢地處陰暗潮濕,不見天光,只有一盞油燈點燃,勉強照亮一處。 涂楠帶著明子秋躲在隔壁,兩人穿著得并不好,就像是牢中死囚,根本不入靜太后的眼。 靜太后站在關押明云見的死牢門前,才將黑色斗篷摘下,露出面容,坐在死牢中因為風寒未愈,又被寒氣侵體的明云見抬眸見到她,并未有任何吃驚。 “你知道哀家會來?”靜太后望向明云見,也不意外對方居然會如此淡然。 明云見因為頻頻咳嗽,聲音沙啞,道:“謀劃至此,太后總得永絕后患,恐怕此番過來,是想拿走本王手中最后的籌碼吧?!?/br> “你既知曉,便無需哀家開口,自己交出來吧?!膘o太后道。 “即是護命的籌碼,自然不能輕易交出?!泵髟埔姶鬼?,不再看她。 靜太后哼了聲:“如今哀家大局在握,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就差你這最后一環,而你也落入牢獄,哀家手中還有至你死地的方法,難道還會怕先帝交給你的小小信物?將牢門打開!” 看守死牢的獄卒頓了頓,打開了牢門,靜太后跨步進去,輕聲道:“凡是涉及生死之物,大多帶在自己身上才能放心,來人,搜身!” 隨靜太后一起走入的是幾名侍衛,聽了吩咐便朝明云見走去。 明云見還病著,不能反抗,幾人拉扯之間,便將曾經高高在上的文王推搡在地,一身白衣濺染了泥灰,發冠歪斜,顯出幾分落魄姿態。 第119章 死牢 明子秋就在隔壁死牢中,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靜太后, 記憶里的母后慈祥和藹,宮中的嬪妃都不懼怕她, 因為她脾氣好,從來不發火, 可今日在死牢中見到的靜太后, 卻是咄咄逼人, 隨意踐踏他人的模樣。 涂楠以手捂住明子秋的嘴, 生怕她接下來聽到更驚人的話,會發出動靜。 幾名跟隨太后進入死牢的侍衛摸索著明云見的袖擺與衣衫, 將他的外衣扯下,甚至一雙鞋子都被檢查扔到了一旁。 曾高高在上的文王,一瞬被人踐踏在地, 發冠被摘, 凡是有幾分值錢的東西都被幾名侍衛取走,最后剩了個襤褸之姿, 就坐在死牢墻角。 明云見抬起眼眸,頭發散亂遮住了半張臉,露出來的那只眼卻倒映著靜太后極其囂張的面容。這般能隱忍的人, 也難怪她能潛藏到最后,甚至藏在了明云見夠不著的地方, 一開始他根本就沒將朝中的第三勢力,往這個被嶸親王欺壓多年的太后身上去想。 “太后藏得這么深,到最后還是露出了馬腳?!泵髟埔姷吐曅α诵? 眼中沒有半分懼怕之意,反而只有嘲諷:“我若是你,學得聰明些,這時應當在后宮,而不是急著來死牢撕開自己偽善的面具?!?/br> “偽善?!”靜太后瞪著明云見,聲音拔高道:“你以為哀家這么做都是為了什么?難道是為了權勢?哀家一個女人,當不成皇帝,要那權勢何用?!哀家為的是天子!是我的兒!與你們這些狼子野心之輩可不同!” “若真的只是為了子豫,你又何必傷害子秋?”明云見道:“你說這話騙騙其他人可以,卻騙不了我?!?/br> “早在許久之前,本王就察覺到這朝中并不只有嶸親王一股勢力,除了我在謀劃之外,還有一個人在推著我前行,只是擋在你前面的人太多,叫我一時半會兒沒有察覺到你身上?!泵髟埔娒蜃?,低聲道:“直到長寧入京嫁給本王,子秋落崖之后,本王才將目光看向了后宮中?!?/br> 靜太后挑眉:“知道了又如何?你始終斗不過哀家。子秋為子豫犧牲,是她這個當jiejie此生最大的貢獻!她是子豫的親姐,即便哀家說出實情,她也會為子豫去死!” “青門軍根本不是嶸親王的人,借著攔截金門軍的圣旨,拖延周漣剿匪的名號,其實他們一早就攔截在了秋山上,就等著子秋落入陷阱。他們如何知曉子秋會離宮?又如何知曉本王會來?這恐怕都是你一手策劃好的?!泵髟埔姷溃骸氨闶悄悴徽f,我也猜得到,你無非是想讓本王背上弒殺慕華公主的罪名,好鏟除本王?!?/br> 一切就像是計算好了的,尚書令沐大人從來都不是嶸親王的人,而是靜太后安排在嶸親王身邊的一個眼線,所以平日里雀首怎么勸說都無用,反而在明子秋出宮那日松了口。 靜太后不讓明子豫將明子秋嫁給旁人,讓涂楠陪在明子秋的身邊,便是為了斷明子秋喜歡他人的念頭,唯有如此,她才能以涂楠控制明子秋。 涂楠離京幫助金門軍去免州剿匪立功,是靜太后提的,說是要他立功之后升官娶公主。 涂楠離開皇宮后,明子秋會離開皇宮追隨涂楠而去,也是靜太后安排在明子秋身邊的宮女慫恿的,之后明子秋離開,宮女將信送到文王府給祝照,還沒回到宮中便被太后的人暗殺了。 這是太后的兩手準備,一是為了讓人看見,明子秋離宮時聯系過祝照,便是因為如此,祝照知曉她的去向,明云見當夜出現在秋山,殺明子秋的理由才成立。 她是心狠了點兒,但是為了明子豫的皇圖霸業,她不能不心狠! 時至今日,靜太后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若那日她成功了,明子秋雖死,整個兒文王府也連著替她陪葬!她不動聲色解決了文王,就剩一個嶸親王便更好對付! 只是沒想到結局出乎意料,明子秋是死了,青門軍卻也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明子豫愚昧,信任明云見,才讓明云見躲過了那一次,她也只能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假裝信了祝照不知明子秋去向這種話。 再后來,明云見提議讓明子豫逼嶸親王造反,靜太后也就按兵不動,借著明云見的手殺了嶸親王,再來對付明云見。 “先帝贊你聰明,可你簡直漏洞百出,你為了與嶸親王作對挖空他手下的勢力,可曾想過真正的利刃往往雙面開封,那些官員傷得了嶸親王,也必然傷得了你?!膘o太后哼了一聲:“你與嶸親王本就是同類,大周不需要手握重權的親王!我是為了皇兒著想,他下不了手的我來下手,他解決不掉的人,我來替他解決?!?/br> 明云見望著靜太后漸漸變了的嘴臉,心里只感嘆這女人如瘋魔了一般,恐怕這么多年靜守后宮假裝成好人,想像今日這般揚眉吐氣已經很久了。 嶸親王已死,她沒有辦法與旁人宣揚自己縝密的計劃,就只能與明云見說,好讓明云見知道,她才是朝中最厲害的人,她才是能輔佐皇帝的太后??峙氯蘸竺髯釉サ膭萘σ矔凰芸?,成了真正的大周垂簾聽政第一人! “這般說來,長寧也是你給子豫提議,叫她嫁入文王府的吧?”明云見問。 靜太后毫不掩飾,直接點頭:“是!祝盛曾是嶸親王的人,祝府丟了的畫兒嶸親王沒找到,如果你娶了祝照,嶸親王自然將矛頭指向你,你們倆廝殺的好戲,哀家怎么能錯過?!?/br> 所以其實一開始,明云見也的確著了靜太后的道,為了躲避嶸親王的暗箭,他將賢親王推出去當了擋箭牌。 尚書令是靜太后的人,禮部尚書蘇昇也是太后的人,包括朝中幾個平日里不露鋒芒,總是煽風點火,在最后關頭卻全都上折子要斬他的人,都是靜太后暗藏在朝中的棋子,恐怕周漣,也不經意替太后做了嫁衣。 武人就是武人,只能聰明一時,糊涂起來可真是個混稀泥的玩意兒。 明云見斷定靜太后才是潛藏最深的第三勢力,便是因為蘇昇,若無蘇昇向嶸親王提議留太后一命在嶸親王登基之時為他開脫,以正美名,靜太后根本不可能活著。 嶸親王本就是造反之人,何需美名,卻被蘇昇的三寸不爛之舌給誆騙了。 想到這些,明云見便覺得好笑,于是他低聲地笑了出來。 靜太后見他如此,不禁皺眉:“你笑什么?” “本王笑你,如此專權狠厲,霸道陰險,子豫在你手中,也只能當個傀儡皇帝,你與嶸親王又有何區別?”明云見道。 “哀家是他的娘!哀家不會奪他的天下,只是子豫從小心善,被你們教的沒有半分皇家威嚴!哀家要教他的,便是為帝者,必心狠!”靜太后言罷,問身邊的幾名侍衛:“還沒搜出信物?” 幾名侍衛搖頭,靜太后喝道:“廢物!” “哀家知道,蘇雨媚嫁給周漣之前,先帝召見過你,他讓你不惜一切幫助子豫,鏟除嶸親王勢力,也給過你一個信物,以證明你的清白?!膘o太后走上跟前,略微彎腰看向明云見道:“哀家也知道,你心心念念之人就在飛竹林內,為了她的性命著想,明云見,你自己交出信物如何?” 明云見聞言,瞳孔一瞬收縮,他雙眼凌厲地望向靜太后,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 靜太后大笑:“祝照本是哀家棋局中一枚不起眼的棋子,卻沒想到你還當真對她動了真情,可笑,太可笑了!” 明云見身形一動,似乎有要起身與她相搏之姿,但又想起了什么,生生停住。靜太后見他一直將右手藏在袖中,于是皺眉對身旁人道:“掀開他的袖子!” 幾人上前將明云見按在地上,果然見他攥緊了拳頭,不過奇怪的是他將拇指包裹在四指之中,一枚白玉扳指的邊角若隱若現。 靜太后走上跟前,用力踩在他的手背上,逼迫明云見松開右手,可哪怕他的手背都被踩破了一層皮,右手還是緊握著不肯松開。 “你當真以為慕容家的小子能護著她?哀家可以連著慕容家一起殺!反正你反賊之名已成事實,你未休妻的王妃也躲不了,倒是今日你肯松開手交出信物,哀家還能念著舊情放過她!”靜太后說著,便讓旁人取了腰間的劍,生生刺在了明云見的手背上。 明云見的右手被人壓得脫臼,頓時失了力氣,五指松開,拇指上佩戴的白玉扳指露出,連著血跡,他的聲音從齒縫中擠出:“毒婦!” 靜太后笑說:“看來你還是更惜自己的命,否則這枚扳指,何須哀家廢如此大的力氣?!?/br> 將扳指摘下,靜太后仔細看了看,白玉扳指里有天然的龍紋,她記得這枚扳指,這是明璟帝在封先帝為太子時賞賜給先帝的,一直佩戴在先帝的手上。只是后來先帝的拇指上換了一枚扳指,靜太后還以為這枚他不喜歡,看來,早送給明云見作為對方的護命符了。 靜太后將扳指用力擲在了地上,白玉扳指本就出現了裂痕,剎那便被摔碎,再難拼湊成。 少了先帝之物,明云見便沒了最后自辯的機會,饒是他巧舌如簧也不能為自己開脫。靜太后望著趴在地上廢了一條胳膊的人,眼神中露出了幾分野獸的垂憐來。 當年先帝的確要明云見不惜一切代價鏟除嶸親王,哪怕他變成與嶸親王同樣勢力滔天的親王,彼時靜太后還是貴妃,在殿外聽到了細枝末節,她起初也相信明云見的,只是越到后來,她便越不安。 權勢,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最為牢固,任何親近之人皆不可信。 “你會放過長寧吧?”靜太后帶人離開死牢前,明云見的聲音于她身后沙啞傳來,靜太后道:“是啊,謀逆之罪當五馬分尸,哀家心疼長寧這孩子,便饒她受刑,賜她毒酒,贈她全尸吧?!?/br> 言罷,刺耳的笑聲傳來,明云見捂著脫臼的胳膊,緊緊盯著靜太后的背影,又看向被摔碎的玉扳指,暗淡的火光照耀其上,隱隱閃耀幾分光澤,但很快便消失。 隔壁死牢被涂楠緊緊捂著嘴不能發出一聲的明子秋已經嚇得幾乎魂魄離體,靜太后離去時說的話與她的笑聲似乎還在耳畔徘徊,她滿眼淚水滾滾落下,顫抖得抱住雙肩,便像是從未認識過她的母親。 涂楠帶著明子秋離開大理寺后,明子秋渾渾噩噩了許久,她不知自己究竟該怎么辦,這是頭一次,她產生了不想再回到宮中的念頭,她太害怕面對靜太后了。 明子秋怎么也想不到當初她在秋山邊險些身亡,居然是太后一手促成的,她為了明子豫的帝位,不惜將自己的親生女兒當成棋子。明子秋只覺得周身寒冷,往日記憶中總對她淺笑的靜太后,寵溺她的靜太后,統統化成了泡影,那張慈祥的面皮之下,是一張野心勃勃的臉,張口便能 發出尖利的笑聲。 恐怕便是死牢中被靜太后嚇了一回,明子秋病了兩日,兩日后京都城街道上巡邏的人便更多了,她想讓涂楠帶她入宮,她不想見靜太后,但是她可以見明子豫。 子豫心善,明子秋可以替明云見解釋,文王從未有過謀反之心,一切都是先帝當年的囑托,先帝知曉自己身體不好命不久矣,留著幾歲的孩童子豫難保嶸親王不會造反,故而文王才會拉攏朝勢,他不是壞人,他不應該被關押! 當天夜里,涂楠與往日金門軍好友打了招呼便帶明子秋入宮,夜里乾政廳無人,兩人去不了明子豫的住處,便只能藏在乾政廳內等到天明,結果明子豫未睡,在乾政廳召見了三位大臣。 幾人商討之后,明子豫已經隱隱有了要殺明云見的意思,明子秋正準備出面告訴他實情,卻不想靜太后到了。 靜太后等的便是明子豫現下心性不定的時機,前幾日他不殺明云見,這兩日供詞在手,宮門外還有百姓逼迫,他已經動搖殺明云見的心。 靜太后落了幾滴淚,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