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這幾日的京都尤為干燥,死牢里頭傳來陣陣腐臭的味道,因為刑場距離刑部的死牢并不遠,今日斬殺大小官員共計一百零三人,血腥味兒順著秋風都能吹入死牢的窗戶內。那些因為掙扎拖著上了刑場的官員們,雙膝磨出白骨,血跡在死牢的路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紅色印記。 腳步聲每傳來一步,都像是在判定明闡的死刑。 明闡縮在死牢的角落里,目光緊緊地盯著被光芒拉長的影子,直到那人走近,他才瞧見了是誰。 明云見一襲白衣,與死牢這幽暗血腥的場合尤為不符,一路走來,他的鞋邊不沾一滴血,單手舉著一張手帕湊到鼻前,遮住一些難聞的腐朽氣味。 獄卒幫他開了門,明云見彎腰走進,獄卒轉身離開,獄中就剩下明闡與他兩個人。 明闡望著明云見,低聲開口:“沒想到皇叔居然會來這種地方?!?/br> 見明云見不說話,明闡又笑:“皇叔是想在我斬首之前,狠狠折磨我一頓吧?你盡管來好了,我都到了如今這種地步,小小折磨又算得了什么?!?/br> “你不會去刑場?!泵髟埔娊K于開口,他望著明闡的眼中沒有恨意,也沒有憐憫,就像是在對一個已死之人說話。 明闡怔怔地望著他,明云見道:“金石藥,會讓快樂的人更快樂,痛苦的人更痛苦,這一點你應當比本王更清楚?!?/br> 明闡皺眉,果真見到明云見從袖中拿出了一樣東西,那瓶子足有掌心大,不難猜測里面便是金石藥。明闡自然知道金石藥的作用,一旦攝入過多的金石藥,非但五臟六腑痛苦難堪,至深的可怕記憶也會翻涌出來,明云見手中的量,足有他那日給祝照吃下的五倍之多! 明云見道:“你應當感謝本王,本王至少留你全尸,你比你爹死得體面?!?/br> 明闡顫抖著嘴唇,如若是用鞭子打他,用腳踹他,他都不怕,但是金石藥他是真的怕了,這般恐懼深刻入心,痛苦也只會加劇。他往后退縮幾步,又看見半開的牢門,手上抓著一把泥灰,心想不如再拼一次! 明闡將手里泥灰朝明云見的臉上撒去,卻沒想到明云見側身躲開,衣袖拂過,將所有泥灰全部遮擋,緊接著他右腳踩在了明闡的心口。 明闡后背抵著石床邊緣,擠壓著脊骨,痛到渾身抽搐,他這時才發現,原來明云見會武功! “明云見!你不能對我私自處刑!”明闡掙扎道。 明云見只是足尖用力,幾乎碾碎明闡的肋骨,逼迫他疼到張開嘴吧呼救,這才將金石藥統統倒入了他的口中,又將腳改為踩在他的嘴上,讓他不得不將所有金石藥全部吞下。 沒一會兒,明闡便在明云見的腳下抽搐,雙眼翻起,手腳扭曲忘了掙扎,他將腳收回,明闡口吐白沫,七竅漸漸流出血來。 明云見只是定在原地看了會兒,如此折磨,其實根本抵不了明闡對祝照的傷害,僅能算是以彼之身還施彼道。 明闡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喉嚨,驚恐從雙眸中迸出,口中不停地說著一些胡話,猶如瘋了一般以頭撞著石床。 明云見怕他身上的贓物沾染了自己的衣服,轉身離開,未管身后人的死活。 獄卒將牢門重新鎖上時,偷偷瞥了一眼明闡,只見明闡的雙手痛苦地在墻上留下一道道血跡,指甲翻開,他也不知是察覺不到疼痛,還是早已疼過了頭,瘋癲了好幾個時辰,那如笑如泣的聲音,讓看守的人都聽出一身冷汗。 處理了嶸親王一族,朝中官位空缺,朝堂上的官員中,恐怕還有一些墻頭草,當初不幫嶸親王,后來也順從嶸親王的,這些人在朝中亦不可久留。 雖然解決了嶸親王,京都卻并未真正獲得安寧。 明云見從死牢出來后,正碰見從京都城外歸來的武奉,武奉早間奉命去飛竹林給祝照送糕點,這已經是明云見讓他去送的第四天了,但是每回他送過去的東西,祝照都不吃。 今天無需稟告,只要武奉沉默,明云見便知道答案。 回去文王府的路途很長,明云見沒坐馬車,倒是沿著街道一步步往回走,因為今日斬首嶸親王,京中絕大部分的百姓都去刑場圍觀了,偌大的街道上也見不到幾個人影,艷陽之下的京都城籠罩于秋日的光華之中,風中飄蕩的,還有暗潮涌動。 武奉望著明云見的背影,頓了頓,問:“王爺打算何時行動?” “越快越好?!泵髟埔娀氐?。 “封易郡王如今已經暗地里派人調查嶸親王私兵一事,恐怕王爺在其中動的手腳很快便會被人捅向陛下跟前?!蔽浞畹溃骸巴鯛斪寣傧氯マk的,屬下都已經辦妥,來者已在回到京都的路上?!?/br> 明云見輕輕嗯了聲。 他雖救了小皇帝一命,但皇位是小皇帝好不容易奪回來的,絕對不會再允許自己跟前有權勢滔天的親王。 周漣恐怕也對小皇帝說了不少關于明云見的話,小皇帝心中有疑惑,也有猜測忌憚,故而在朝堂上官職變化方面,小皇帝沒有如以往一般問問明云見的建議,而是將處決嶸親王丟給了明云見。 等今日過后,嶸親王的黨羽一干盡除,恐怕就算小皇帝不動手,那人也會按捺不住的。 武奉隨明云見回到了文王府,一路跟到了蘭景閣前,他才猶豫著開口道:“其實這幾日,屬下去飛竹林見王妃,王妃的態度已經好轉了許多,與小松的感情也如往常,似乎……似乎沒有責怪王爺的意思。王爺何不趁此機會,去一趟飛竹林,屬下想……王妃也是想見王爺,所以才故意不吃王爺送去的東西?!?/br> 若祝照吃了,明云見知曉她安好,恐怕不會在這關鍵時刻去飛竹林找她。 只有祝照不吃,叫明云見放不下心,才有機會讓他去飛竹林找她。 祝照的確想要親自見一見明云見,她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想問,不是如破廟時那樣頭腦不清的問話,而是兩人互相看著彼此的眼,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就連武奉都能看穿祝照的用意,這幾日送糕點的結果,不用武奉提,明云見也該猜出來才是。 入了蘭景閣后,明云見手指輕輕彈過一朵半開的文心蘭,道:“還是不去了?!?/br> 武奉沉默,應聲點頭。 不去飛竹林,不見祝照,明云見還能讓自己靜下心來,將這么多年的籌劃徹底了結,若去了飛竹林,見到祝照心中不舍,也不忍她猜忌自己,將某些不該說的說出,反而容易壞事。 其實就讓她誤會著自己也好,若連祝照都信他是野心勃勃,肖想帝位之人,便說明他的戲演得的確很好。 “對了?!泵髟埔娡蝗婚_口,武奉還未離開,轉身聽候差遣。 明云見道:“安排明日將聽風院里的兩只孔雀送走,還有蘭景閣里的花兒,全都搬走?!?/br> 武奉怔愣,明云見繼續道:“找個妥帖的人,切莫傷了一花一葉,也別叫那兩只孔雀斷了羽翼?!?/br> “是!”武奉行禮退下。 武奉從蘭景閣內出來時,天上原先晴空萬里,不知為何壓下了一朵烏云,正處于文王府不遠的上空,那烏云漸漸被風吹散,似乎不是什么好兆頭。 嶸親王之事處理結束后,明云見便照常早朝了。 前段時間小皇帝論功行賞,封了周漣一個大將軍的頭銜,比他原先的將軍頭銜更高更重,自然,周漣是此次嶸親王造反事件中的頭等功臣,受封行賞也是應該的。不過在這其中的另外一位功臣,也就是明云見,卻沒有那么走運。 早朝期間內,小皇帝吩咐了朝中其他官員在此時刻應當做的事,如今沒有嶸親王,封易郡王周漣又是護國功臣,朝中官員見風行事,自然知曉要忠心于小皇帝。 小皇帝能從嶸親王眼皮子底下金蟬脫殼,可見他也早不是不知事的少年,朝中大臣皆不敢輕看了他。 下朝之后,明云見便被小皇帝叫住,請他去乾政廳一敘。 明云見隨小皇帝到了乾政廳,發現乾政廳內不止有他一個人,還有夏太傅,封易郡王周漣,禮部尚書蘇昇,與一些其余官員。 小皇帝在回乾政廳前拉著明云見在御花園中逛了一圈,可見明云見是最后一個到場的。往日若有高興的事,小皇帝必然會拉著明云見的手一同進來,一邊說話,一邊看他,今日兩人之間相隔三步以上,小皇帝雖開口與他說話,卻連頭都沒回一下。 明云見步伐不快,單手背在身后,微微垂眸望著比自己還矮上大半個頭的少年,忽而微微一笑,只覺得一手教養的孩子終究是長大了,也學會與人生分了。 生分是好事,過度親近依賴一個人,反而要不得。 入乾政廳,明云見與幾位大人一一打了招呼,他畢竟是皇帝親叔,眾人見他還得行禮。 明子豫道:“賜座?!?/br> 兩名太監端著椅子放在殿內,明云見看著冷冰冰沒有軟墊的椅子微微挑眉,謝恩之后便坐下,又望著殿內其余大臣都是站著的,本來還有些別扭,但是一想今日這場恐怕是鴻門宴,也就坦然了。 “嶸親王造反一事,多虧了皇叔朕才能重奪帝位,說來慚愧,朕給所有大臣都論功行賞,唯有皇叔這邊實在想不到還能給什么才好,思來想去,也就只有一樣東西是能給皇叔的了?!泵髯釉ラ_口:“皇叔是朕的親叔叔,不知為何先帝卻一直沒封皇叔為親王,雖說親王也是虛名,但這是皇叔應得的,今日朕便封皇叔親王,重新修葺文親王府如何?” 明云見心想,這親王的頭銜,還真是個虛名。 若他在意,早就有了,何必等到現在。 不過他也知道,這不是今日小皇帝讓他來乾政廳的目的。 嶸親王一干人等全都解決,朝中最大的隱患便換了方向,明云見自然知曉在嶸親王造反前后他手中的勢力與知道的消息過多,引起小皇帝的忌憚是再正常不過。 “陛下說什么,便是什么吧?!泵髟埔姷溃骸俺急揪褪敲餍?,幫助陛下剿滅逆賊乃分內之事,有無封賞,并不重要?!?/br> 明子豫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明云見居然會這般豁達,但是轉念一想,文王好似一直都是如此,以往不在乎,現如今又回到了清閑王爺的狀態,也不知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嶸親王之事解決,但還有幾點疑惑,臣奉陛下命審訊嶸親王一黨犯人時,許多事情似乎都與文王有些牽扯,不知文王能否替下官解惑?”新任刑部尚書開口。 明云見朝他看去,道:“聶大人真奇怪,有政事不在朝上說,非得等到現在,不過既然你有話要問,本王若知道,便回答好了?!?/br> “下官在審訊時,聽聞嶸親王造反事件是前幾日才暗定下來的,文王如何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得知嶸親王造反,還能提前做好安排,救出陛下?”聶大人問。 明云見答:“夜旗軍巡邏時,從嶸親王府前路過,見吳少彥與嶸親王府的家丁攀談,料定吳少彥與嶸親王府關系不一般,只需問清楚吳少彥手下三千軍中的任何一人,哪一日無需他們列隊訓練,便可得知嶸親王造反時間?!?/br> “那為何文王知曉,卻不上報?” “只是猜測,并無憑據,上報了才叫荒唐?!泵髟埔姷?。 “好,這便算是文王機警,那敢問文王,京都城內十名死侍入周將軍營中救明覃,你又為何知曉那些是明闡派來殺明覃的殺手,而非嶸親王派來的?” “嶸親王的死侍于另一側意圖抓住本王王妃以做要挾交換,他不敢冒險驚動封易郡王,否則只會讓封易郡王加強戒備,故而本王猜測,那是明闡派來的殺手?!泵髟埔娀?。 “又是猜測?!甭櫞笕撕吡寺暎骸澳歉覇栁耐?,明闡明明寫信與嶸親王私兵調遣入京,為何不見私兵,最終聯系的,卻是文王的手下?” “說來也巧,明闡聯系私兵時,本王手下的夜旗軍剛好截獲了聯系信件,這才將計就計,沒想到對方真的信了?!泵髟埔姷?。 “一派胡言!”聶大人怒道:“不是猜測,便是巧合!文王口中難道就沒有一句實情?你敢不敢承認,是你在嶸親王身側安插了無數眼線!更有可以剿滅幾萬私兵的私兵!” “陛下才封本王為親王,本王就要在此受聶大人的審訊了,敢問聶大人,你說本王有私兵,可有證據???”明云見言罷,一旁的蘇昇突然站了出來。 “下官可以為文王殿下作證?!碧K昇跪在殿前,明子豫額上已經有汗,方才聶大人對明云見的問話,他一句也不敢開口,便是因為他心中也有此疑惑。 可是明云見的解釋當真無力且蒼白,叫他如何信任? “蘇卿請說?!泵髯釉サ?。 蘇昇朝明云見看去,自明云見籌劃密謀造反之后,蘇昇便倒戈向了明云見這邊,嶸親王的造反事件,明闡刺殺明覃,取代嶸親王,并且出兵離京攻打周漣兵營,可以說一直都是蘇昇在通風報信。 除了蘇昇之外,還有朝中一些其余官員都是從嶸親王那邊倒戈相向明云見,并且在嶸親王造反之后,并未完全受了牽連的。 此時蘇昇出面,明云見的臉色顯然好看許多,嘴角也緩緩勾起一抹淺笑。 蘇昇道:“下官可以作證,文王殿下……的確有謀逆之心!” 明云見聞言,眉心緊皺,頓時捏著座椅扶手,朝蘇昇方向狠狠瞪了過去:“蘇大人在胡言亂語什么?!” “天子在上,下官不敢胡說!這些話,下官愿以項上人頭擔保!早在嶸親王造反之前,文王便已經逐漸掏空嶸親王的勢力,若非如此,嶸親王也不會被文王逼迫至造反的地步!”蘇昇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拔高聲音道:“文王在收攏了贊親王與賢親王的勢力之后,便開始挖嶸親王的手下,下官也曾因為與嶸親王有過幾回接觸,而被文王找上,半威脅地要下官加入他麾下,為將來造反做準備!” 明云見起身朝蘇昇走去,周漣突然出現,伸手攔住了他的舉動,冷言輕睨,道:“文王何不聽蘇大人說完再辯?” 明云見開口:“本王為何要聽他在此污蔑于我?!” “是不是污蔑,下官還有證人!”蘇昇昂首道:“當年嶸親王手下的人,有幾個是下官的好友,雖說下官不與嶸親王同流合污,但為了在朝好過些,也與一些大人平日出去飲酒吃飯,那幾位大人目前還在刑部,因為未參與謀逆一案中,尚未處決,聶大人一問便可知!” “蘇大人都說說,有誰!”聶大人道。 蘇昇開口:“刑部金大人,戶部錢大人,工部安大人……還有幾人,我都可報上名來!” “這幾人我都問過,他們并未告知自己與文王有何私下聯系!”聶大人道。 “那是因為文王如今得勢,手中重權在握,恐怕會成為下一個嶸親王,故而這些大人都不敢開口,聶大人只需告訴他們文王入獄,且瞧他們會不會將一切實情告知!”蘇昇言罷,又將額頭磕出血來:“陛下!臣對陛下忠心耿耿,萬不敢當著諸位大人的面欺君,還請陛下徹查文王!” 明云見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一雙眼如冰刃般剮在蘇昇身上,仿佛要將他碎尸萬段。 明子豫坐在殿上,臉色難看得很,方才蘇昇的話他全都聽了進去,是真是假,其實只要刑部的人去問一問便可知曉??汕浦髟埔姷姆磻?,明子豫突然覺得,即便刑部的人不去問,他也知道答案了。 明云見平日里何等淡然的一個人,功名利祿于他而言好像都是浮云,若是有人誣陷了他,他也可以一笑處之,坦然自若地就像從未身處朝中??山袢仗K昇的話卻讓他難得發怒,甚至起身離開座椅,他的一言一行,在明子豫的眼中都與往常大不相同,若非是被人一針見血,他又如何會這般氣急敗壞。 恐怕若不是周漣攔著,向來斯文的文王,便要動手打人了。 明云見緊緊地盯著蘇昇,半晌之后,才只道了句:“好你個蘇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