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可就在明闡說出這些話后,捏著她臉的手轉而成了掐住了她的脖子,發狠地逼問她:“那幅畫究竟在哪兒?告訴我!” 祝照驚懼地睜大雙眼,驟雨仍在傾下,可傘下明云見的臉卻變得分外猙獰,祝照無法呼吸,她只覺得害怕。于她的眼前,日夜可見的臉逐漸蒙上了青面獠牙的面具,化成了一只惡鬼,直直朝她撲來,像是一口便能將她吞下。 “燒了!那副畫燒了!”祝照倒在地上,掙扎地抓著掐住自己的手臂。 明闡瞇起雙眼,手上再度用力:“何時?何地?如何燒的?” 祝照哭著喊道:“當年就燒了,大火燒了祝府的那一天就已經被燒了,我親眼看見它被燒了的,哥哥把它換了我的命,它已經燒了,已經被燒了……” 明闡聞言,松開了手,瞥了一眼手背上被祝照抓出的痕跡,嘁了一聲。 就在明闡松手之后,祝照又是嘔出了一口血,徐環瑩見狀,無望地道:“你放過她吧……她真的要熬不住了,快找大夫來啊……” “文王沒到,她可不能死?!泵麝U瞥了一眼祝照,又挑眉:“若她死了,你便換上她的衣服,假扮成她,無需看見你的臉,我只要文王走上這山巔便可?!?/br> 祝照雙手抱著自己的臉,咳嗽聲不斷,袖口都沾染了鮮血,她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心中更是像是被刀一次次劃開般。 為什么他會變得那么可怕?和平日里見到的完全不同? 為什么曾經將她救出的人,會掐著她的脖子向她索要畫卷? 他不是說……他不會以此利用她嗎?他不是說他喜歡她,真心喜歡她,愛她的嗎? 祝照心痛得幾乎要崩潰,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叫囂著痛苦。 這痛苦幾乎叫她意識混亂,無人干擾之下的藥性逐漸強烈了起來,祝照的情緒慢慢穩定,頭腦也越來越不清醒。 她好像看見了一只綠孔雀飛到了身邊,還看見了曼妙的女子當眾跳舞,扯下了衣帶,露出光潔的皮膚,她眼前的綠孔雀化作了仙人,于白色紗簾之后,逐漸凝成了一個人影輪廓。 祝照能感覺得到風吹過她的臉龐,那層紗簾輕飄飄地被吹開一半,白衣之上繡了孔雀翎,只有一只戴著白玉扳指的手闖入眼簾,端起茶杯,湊到嘴邊。 隨后風停紗簾落下,祝照心慌,想要上前拉住那個人,可她無法動彈,她只能站在原地看著。 琴瑟之聲,男人的呼聲,還有那處與世隔絕,逐漸飄來的茶香與蘭香。 “明云見?!弊U臻_口,叫了對方一句。 紗簾頓時被風吹散,連同坐在里面的人也一并消失。 祝照噤聲,周圍一切都散去,酒風十里的高樓坍塌,世界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孤獨地站在其中找不到方向,迫切想要尋得依靠。 “明云見、明云見!”祝照喊著那個人的名字,隨后有打殺聲傳來,刀劍相交,叮叮當當,血腥味兒也飄至跟前。 祝照越發慌亂害怕,可她什么也看不見,她拼命地揉著眼睛,想要能瞧見什么,她想要從這混沌之中走出,她想要回文王府,她想見那個人。 視線打開,突然闖入眼前的,便是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 祝照瞳孔收縮,那人幾乎觸手可碰,她驚恐地往后退去,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用力咬著舌尖,逼迫自己清醒。 環境模糊,可人影卻分外清晰,那是一個個黑衣人,殺了明闡帶來的幾個壯漢,明闡及時逃脫,而越過黑衣人,走到她跟前的人臉萬分熟悉。 武奉蹲在祝照跟前,見她口鼻流血,眼眶泛紅,緊張地喊了聲:“王妃?!?/br> 祝照望著武奉的臉渾身打顫,記憶突然涌出,當年也是他,是他破開了祝曉書房的屋頂,將她從書房抱出的! 可他……為什么會與這些戴著面具的人在一起? 他為什么會與兇手在一起?! 武奉想要去扶祝照,帶她回去,祝照卻如瘋了一般,不讓他碰到自己分毫,此時在祝照的眼中根本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也看不出武奉究竟是好是壞。 武奉只要稍一靠近,祝照便尖叫著掙扎,手臂揮動,啪地一聲落在了武奉的臉上。 武奉也察覺出不對勁,瞧見旁邊被祝照吐出的臟水,還有稻草上沾著的點點灰色粉末,與裝了粉末的藥瓶,武奉將東西撿起嗅了嗅,又遞給一旁的人:“阿燕,聞聞看著可是金石藥?” 阿燕將藥瓶放在面具鼻下開口處只聞了一次便確定,道:“明闡當真是不知死活,這一瓶下去,至少損一半命?!?/br> 武奉又狠狠朝自己臉上扇了一耳光,怪自己無能,居然看不出這是圈套,反而害得祝照吞了金石藥。 眼下他們誰也不敢亂動,只能守住這處等著明云見到來。 第107章 殺我 眾人沉默的等待中, 祝照的痛苦并沒有半分減少。 她渾身冒汗, 衣服都漸漸被汗水打濕,武奉根本不敢靠近, 只要他站在原地不動,距離祝照有幾步, 祝照的情緒就還算穩定。但不論是他還是阿燕, 誰敢朝祝照跟前靠近半步, 祝照便立刻尖叫著將手邊一切能扔的東西朝他們扔過來。 武奉見她偶爾咳嗽, 無意識地抹去鼻下鮮血,眼看著祝照臉色越來越難看, 而破廟之外也漸漸變了天。 入秋多風少雨,一道霹靂破空而來,烏云滾滾壓下, 居然有要下雨的勢態。 馬踏聲與雨聲幾乎是同時傳來, 武奉在破廟門前踱步許久,終于在上山路的前方看見了幾匹駿馬, 騎在馬上的人除了明云見和幾名夜旗軍之外,還有慕容寬。 也多虧了慕容寬,文王府被金門軍所看, 武奉又急著拉阿燕出來找祝照,小松還未回京, 一時無人能有資格入皇宮面圣,消息未必能及時傳到明云見的耳中。索性慕容家如今雖然從商,但小皇帝一直都記掛著慕容侯爺, 也有意重新召回慕容家的子嗣入朝為官,替自己效力。 慕容寬能入宮阻礙不多,這才將明云見從宮中帶來。 緊扯韁繩,明云見冷著一張臉從馬上跳下,阿燕見他沒披蓑衣,撐傘上前卻被他用力推開。明云見路過武奉身邊時,連目光都沒有落在他的身上,掌風帶著幾股狠勁兒,直接打在了武奉的臉上,待他跨入破廟了,武奉才低頭摸了摸嘴角血絲,心中更為自責。 是他沒看好祝照,壞了一切。 慕容寬不擅騎馬,剛才也是拼了命才跟上了明云見,此時下馬險些摔倒,跌跌撞撞闖入破廟,才看見縮在破廟案底,于泥菩薩之下的祝照。 祝照的衣襟袖口都是血跡,身上還有污水痕跡,臉色蒼白,汗涔涔地正在發抖。 慕容寬幾乎是跑到了她的跟前,還沒靠近便見祝照瘋了一般抓著地上陳舊的香灰朝他這邊撒來,嘴里不住地喊:“滾開!都滾開!” 明云見心驚,剎那止了腳步,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收緊,他眼睛未眨,慢慢朝祝照靠近,也不管祝照究竟有多害怕,掙扎得多厲害,伸手把人從桌案下撈出便抱在了懷中。 祝照的臉撲上了明云見的肩頭,發狠地咬住他肩膀上的rou,口中嘗到了血腥味兒,耳畔又聽見了來人的聲音。 肩上的痛,比不上心上的一分,明云見一手緊摟著她,另一只手輕撫在祝照的背上,現下還不知她究竟在明闡那里受了什么苦,只能輕聲安撫她:“長寧,別怕,是我?!?/br> 祝照聽見這個聲音,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個雨夜,明云見的肩頭是濕的,祝照的眼淚滾滾落在其中,透過冰涼的雨水,燙得明云見心疼。 祝照慢慢松了口,哭得聲音斷斷續續,如同孩童一般哇地出聲,毫無掩飾地將自己方才懼怕全都暴露了出來。 明云見從未聽她這樣哭過,他見過祝照的眼淚,倔強的,帶著隱忍與自尊,也見過她病重脆弱的,偶爾滑下眼角的無助,卻沒有今日這樣,一聲一聲抨擊著他的心,是撕心裂肺的絕望與苦楚。 明云見安慰著她,把人護全,眉心緊皺,眼眶跟著泛紅道:“對不起,是我沒保護好你,讓你受苦了,對不起?!?/br> 祝照也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更不知金石藥的藥性有無在她身體里散去,她只知道她現下冷得厲害,能分得清眼前是破廟,屋外是驟雨。所以她也看得清躺在地上被明闡帶來的幾人的尸體,和守在破廟外,除了夜旗軍之外的另外一批黑衣人。 她心中有恐懼,難以言表,不知如何與明云見說清,她有無數的疑問,不斷如針如刀,刺傷了她自己的心。 “皇叔……”祝照縮在明云見的懷中,將自己遮蔽在陰暗處,她不敢動,也不想讓明云見動。她不敢看破廟外的人,也不想讓明云見回頭,她覺得此刻自己就是一只縮頭烏龜,沒有膽量面對一切。 那些真實的,虛假的,她都想統統拋到腦后。 可人越清醒,細節就越清晰。 “皇叔……十一年前,放火燒了祝家的人……是你嗎?”祝照顫抖著嘴角,說出這話的當下,她便將指甲摳進了掌心rou里。 明云見神色突變,祝照從來都信任他,哪怕知道他可能會造反,也從未懷疑過他有無對祝府動手,今日這話,必是她記起了什么,又聽說了什么了。 “這都是明闡與你說的?”明云見問。 祝照搖頭,她將臉埋在雙臂之中,不敢抬頭去看明云見,悶著聲音道:“別人說什么我都不會信的,他的話我不會當真,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br> “那夜……祝府被害的那夜,我看見了兇手,他們是訓練有素的黑衣人,佩戴著統一長劍,臉上蒙著青面獠牙的面具,與此時守在外的那些人一模一樣?!弊U疹澏兜迷桨l厲害:“其實我曾在祝府見過一眼他們,但那夜我做了噩夢,以為自己出現幻覺,眨眼墻頭上的人便消失了?,F在想來,或許他們一直都在文王府,只是出于某種忌諱,從不在我跟前出現?!?/br> “殺害爹娘兄長的人,聽命于你,當年真正放火燒了祝府的,是不是你?”祝照問出這話,突然抬頭。 她雙眼含淚,下唇被自己咬破出血,此時明云見的雙手還環在她的背后,他們如此親密,卻又顯得如此遙遠。 明云見望著祝照的眼,嘴唇動了動,半晌之后才只回了一句:“不是?!?/br> “那你如何解釋那些人?”祝照問。 祝照不想再聽他幾乎沉默的回答,只要他解釋一句,只要他能做出合理的解釋,哪怕那是個謊言,甚至是勉為其難的欺騙,祝照都愿意相信。 “沒有解釋?!泵髟埔姷?。 這一句話,立刻叫祝照反應了過來,鋪天蓋地的情緒堪比天塌,她驟然清醒,也徹底明白了。 人不是他殺的,卻是聽命于他的手下所殺,他的手上沒沾染半分祝家的血,可他身上卻背著祝家人的債。祝照從明云見這兩句蒼白無力的話中,只能聽出他的敷衍,如若他坦坦蕩蕩,又何須言語掩藏,如若他從未做過,為何又不敢解釋? 都是假的。 祝照緊握著雙手,像是自殘一般直至掌心破皮流血了,她才逼迫自己推開明云見。 明云見毫無防備,輕而易舉便讓人從懷中掙脫。 祝照抬頭望向他的臉不再視他如救贖,不再是依靠。她孱弱地站起,又似往日那般倔強地不肯在明云見跟前落一滴淚,祝照用力地抓向脖子上的金鎖,纖細的金鏈子割破了她頸上細嫩的皮膚,留下一道血痕。 金鎖鏈斷了一半,那顆只有掌心大的長命鎖被她狠狠地丟在了明云見的跟前,又將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擲在了他的臉上。 兩樣東西扔下的那一瞬,祝照才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一切聯系都切斷,轟然崩塌。 如若她視為恩人的人是她的仇人,如若她愛之如命的人其實一直都在用巨大的謊言蒙騙她,如若她當年能僥幸逃命,只是因為她是祝家唯一的活口,她的口中能探出祝曉的畫,那她這么多年忍病忍痛,苦苦活著,又是為了什么呢? 若她從生至死,都是別人棋盤上一步步算好的謀劃,若她從無自己的自由,從未擁有過半分真心,若文王府也是哄她入美夢而編織的牢籠,那她這一年多的傾心付出,誠心信任,甚至還想過給他生兒育女白頭到老,豈不都是一場笑話。 當真是……一場笑話! “明云見,我真后悔遇見你?!睍r至此時,祝照也對他說不出半分傷人的狠話。 反正一切都是虛假的,她就算說了恨,說了永世不想相見,也傷不動對方分毫。 祝照顫抖著看向門外守著的黑衣人,看見那一張張鬼面,回想起十一年前祝府那夜眾人驚恐凄厲的尖叫聲,回想起兄長將她護在字畫缸中,最后看她的那一眼,也回想起濺在門窗上guntang的血跡,和兄長倒下的身體。 原來這個世上,真正對她好,真正疼她的人,早就一個都不在了。 其實很久之前祝照就明白的事,偏偏在去年回到京都,重逢明云見后,給了她可笑的希望,讓她以為她還有幸福的機會,還有人能愛她。 活著的最后一絲希望都泯滅的話,那還有什么意義呢? 報仇? 到如今,她都不知是恨告訴她真相的明闡,還是欺騙自己的明云見,又或是甘心成為他人棋子的自己了。 祝照幾乎搖搖欲墜,她望著還僵坐在地上的明云見,看見他顫抖著雙手將金鎖和扳指抓在手中,忽而苦笑,低聲道了句:“不如,你把我也殺了吧?!?/br> 也好過她自己怯懦,難了余生。 “長寧!”慕容寬見祝照說完這話便無力地直直倒下,連忙過去扶住對方。 再回頭看向明云見,慕容寬怔了怔。 明云見捧著手心里的兩樣物件,看著出現裂痕的白玉扳指和斷了鏈子的長命鎖,微微顫抖著。他臉色蒼白,如瀕死一般,猩紅的雙目不知何時落下淚來,就像是在祝照將這兩樣物件還給他的那一瞬,抽走了他的魂魄,而方才那一句足以殺人的話,叫明云見喉頭腥甜,生生咽下一口血。 氣血翻涌,一口被他吞了回去,第二口卻伴隨著咳嗽嗆出,星星點點落在枯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