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祝照眨了眨眼,魂未歸位一般, 她回頭看了一眼還站在書房前的古謙, 又看向抱著貓的小松, 心中五味雜陳, 方才聽見的話,都沒理清, 也沒能消化。 “玄虎驚醒了我,我醒來見你不在,所以……”祝照頓了頓, 又皺眉:“我并非有意要聽見你們談話的?!?/br> “無事, 聽見便聽見吧?!泵髟埔姷溃骸八麄儙讉€白日身邊眼線多,怕被人發現, 便晚間來王府,本王怕吵醒你才沒與你說,下回便不讓他們夜間過來了?!?/br> 祝照見他說話這般輕松, 風輕云淡般好似方才祝照聽見的不是什么大事。 可那是……謀朝篡位之事,也能這樣淡然處之嗎? 廊內的風帶著些深夜的涼意, 風中還有幾縷茉莉花的香味兒,這些養得姣好的茉莉被明云見十步一盆鋪向了月棠院,說是讓她平日走路都能聞見香味兒的。 祝照半垂著頭, 視線偶爾掃過路邊的茉莉花,輕皺的眉心始終沒松開。明云見也瞧見了,方才書房內所談的,換做是被任何一人聽去恐怕都要人頭落地,這等大事,他的確表現得太過冷靜。 但……這也是遲早要發生的事,他本來也沒想瞞著祝照,因為總有一天也會瞞不下去的。 “其實你今日發現了也好,本王也在想要如何與你開口?!泵髟埔姷氖置嗣U盏暮竽X勺,抿嘴微笑道:“你若有什么話干脆直接說出吧,本王猜不出來,藏著心事也不好?!?/br> 祝照足下一頓,兩人正好站在了九曲橋的正前方,眼前所見是月光下碧綠的荷葉與蓮蓬,不遠處的湖中小屋屋檐下掛著的鈴鐺被風吹得叮咚作響。 祝照提著燈的手微微收緊,深吸一口氣問:“王爺從什么時候就開始計劃這些了?” 明云見一怔,突覺得右側肩膀被風吹得有些疼,恐怕是現下入秋,夜里的風的確漸漸變得刺骨了,以至于那冰冷的感覺從肩膀傳到了心間,將他半邊身子都寒麻了一瞬。 記憶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甚至都不記得坐在明堂上的人的面孔了,那人一聲玄衣,五爪金龍繡在胸襟,分明是個高大的骨架,偏偏瘦得有些脫形,手捏絲絹,咳了幾口血。 那人說:“十一弟,幫朕!” 明云見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么回對方的,他還年輕,也有些反骨脾氣,故而道:“皇兄看人要看準了,你就不怕你給了我權利,我會比嶸親王更加貪心嗎?” 他此話一出,那人怔愣,明天子右手握著龍椅椅把,明云見不禁唏噓,其實明天子駕崩時正值中年,只可惜身體早早就壞了。 明云見轉身離開明堂,與他說過:“權勢,地位,人脈,無需你給,我會自己一分一毫地掙來?!?/br> 那時記憶后來多次出現在了明云見的夢中,畫面不變,但是他與明天子的對話總與些微出入,記憶里有時他是氣憤,有時又是無奈。 但不可否認,他心里的一顆握緊滔天之勢的種子,便是在那一番對話中生根發芽。 “若細算,應當是十一年前?!泵髟埔婇_口:“回去吧,湖上風大,我怕你病著?!?/br> 祝照聽見了‘十一年前’,立刻就想到了當年的祝府,嶸親王雇了殺手夜襲祝府,一把火將祝府所有痕跡全都燒毀了,甚至連她爹娘的全尸也沒留,皆在火中焚化成了灰。 或許祝家當年只是朝中權勢爭斗的一個開頭,但也以祝家慘遭滅門而暫停。 嶸親王的勢力大到可以在京都謀殺朝廷命官滿門大理寺卻奈何不到他分毫,最終這個案子也成了懸案,永遠塵封在大理寺的檔柜中。 明云見若是個有頭腦,有想法的王爺,自然會為自己的未來謀劃,他想要籠絡多方勢力,鞏固自己的地位無可厚非,但謀反……會否想要的太多了? 祝照突然記起來周漣曾經警告過她,切莫對明云見太過用心,文王曾經或許是個正人君子,但十年官海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本性。 明云見的本性,改變了嗎? 他還是當年那個看見陌生小孩兒流鼻血,便能蹲身下來替人擦血,又細心有耐心溫聲細語哄人的文王了嗎? “陛下賜婚與你我,是王爺向陛下請的嗎?”祝照問出這話時,險些咬斷自己的舌頭,她知道一旦疑問問出,疑心便存在了。 她不想懷疑明云見對她的用心,因為這段時日,祝照也真切地感受到了明云見的感情,她不認為自己所看見的,明云見對她所做的所說的都是假的。只要他敢給祝照一個準確的回答,祝照就敢信,頭破血流,直至真相大白為止。 “不是?!泵髟埔娦目诘睦溆旨觿×藥追?,就像是突然落入了冰湖里,骨頭都被凍得徹底。 “小皇帝為何賜婚你我,本王還未調查出是誰提的?!泵髟埔姷溃骸伴L寧盡管問,只要是本王能告訴你的,今夜你所問的話,我回答的都會是實情?!?/br> “王爺曾想過利用我對你的感情,獲得我兄長曾經畫過的畫上官員名單,但是后來……王爺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對不對?”祝照又問。 明云見點頭:“是,我喜歡你,所以不想利用你,也不想對你說謊?!?/br> “那現如今對王爺而言,最重要的……還是骨rou親情嗎?”祝照問出這話時,小心翼翼地朝明云見看去一眼,便是這一眼,叫她止步于月棠院前,心里像是猛地被人扎了一根針般,疼得有些難以呼吸。 明云見的臉色太難看了。 他面色蒼白,嘴唇也被寒風吹得干裂,與祝照滿心疑惑和擔憂不同,明云見的眼底所現皆如死灰般空洞。他此刻就像是一個木偶人,魂魄早不知飛到了何處,就像祝照方才問的那些問題,句句是一把刀,剜開了他的心口,要看他的真心。 既生疑心,便壞感情。 明云見抿了抿嘴,給了祝照一個回答:“不是?!?/br> 現如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已不是骨rou親情。 祝照沒有任何想問的了,她覺得自己繼續問下去,明云見恐怕當真會將他這十一年來所有的計劃和盤托出,可這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能改變明云見的想法嗎?她能為了心中那一點道義,去宮中將他夜會官員密謀造反的事情告知小皇帝,大義滅親嗎? 祝照恍然發現,此刻她即便知曉明云見要謀反,卻也沒有什么可做的。 畫卷上的人對他而言,早已不重要了,因為他有更多的勢力,那些曾經拜在嶸親王麾下的人,現如今也成了他手中的刀劍。 朝中局勢便是這般詭譎多變,誰的真心都是被血rou一層層包裹在里頭的,所謂忠誠,大多空談。 祝照醍醐灌頂,祝家也是在這樣不明晰的朝局與勢力下,成了滅亡的棋子。她爹與兄長替嶸親王辦事,監視宮中小皇帝的一言一行,若從所謂的正義去看,她爹與兄長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明云見這般,算是惡人嗎 他若當真反了小皇帝,顛覆了大周江山,成了九五之尊之后,會比如今龍椅上的人,更造福于百姓嗎? 祝照只覺得自己想得越多,頭便越來越疼。 她腳下踉蹌,幸而被明云見攬入懷中,鼻尖聞到的蘭花香味兒掩蓋了茉莉花的味道,祝照雙眼模糊,也不知當真是冷風吹多了生了病,還是得知驚天的秘密無法消化以至于心思多,腦袋沉,總之這一刻,她渾身無力,隨時都要昏厥一般。 手中提燈歪在了地上,祝照抓著明云見的衣襟,聽見耳畔對方焦急地喊了兩聲:“長寧!” 祝照身子一輕,被明云見打橫抱在了懷中。 她四肢乏力,但還未完全失去理智,祝照很快就看見明云見右肩處溢出的血跡,她搖了搖頭道:“王爺有傷,放我下來吧?!?/br> 明云見置若罔聞,幾步跨入了月棠院的小廳,抱著祝照幾乎是跑著回到了房間的。 耳房內休息的桃芝聽見動靜,還沒走到王妃寢室門口,就聽見明云見對外吼了一聲:“叫大夫來!” 桃芝連忙應下,匆匆跑了出去。 明云見將祝照放在床上,掌心擦去了她額頭泌出的一些汗水,瞧見祝照好似呼吸困難般,幾下便解開了她的衣領,又怕她冷著,可見她流汗,也怕她熱。 “長寧,別想太多,不許再多想了?!泵髟埔娞嫠亮撕?,又將被子給她蓋上。 祝照難受地沉吟了聲,她知道自己這怕是又‘舊病復發’了,其實大夫早就說過,她身體尚可,只是遇事難以承受,便會出現假病的情況,就好似她真的病了般,嚇人得緊。 難怪昨日在宮里,蘇雨媚對她冷嘲熱諷了幾句,禮部蘇尚書既然背叛嶸親王投靠了明云見,自然知曉明云見要密謀造反之事,明云見若將來當真成了皇帝,祝照自問恐怕沒有資格站在他身邊,當什么一國之后的。 “我沒事的,王爺,歇會兒就好了?!弊U张宸约涸谶@個時候,居然還能苦笑兩聲:“只是我今日才發現,原來我從未看懂過你?!?/br> 祝照的話,猶如一盆涼水澆下,叫明云見渾身僵硬,就連呼吸也暫停許久。 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心上涌起了慌張無措,她的話,足夠刺人,但更叫人難過的卻是……明云見心里知道,他隱瞞了祝照很多,甚至……還有更多。 “時間還長,你可以再慢慢、重新看懂我?!泵髟埔姷穆曇艨酥撇蛔〉仡澏叮骸氨就跽f的其他的話,信不信由你,可是長寧,你一定要信我喜歡你,你一定要信?!?/br> “我信……”祝照道:“王爺曾救過我一命,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我心愛之人,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會信你的。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信,造反也好,自保也罷,又或者是為了其他什么,王爺都有自己的主張定奪,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br> 祝照望著明云見的眼,道了句:“我怕成王敗寇,你又何必以命去賭一個江山呢?” 明云見聞言,久久沉默。 桃芝將大夫帶來,大夫見明云見肩上的傷裂開,血浸得半邊肩膀的衣服都染紅了,連忙要為明云見治療,明云見卻掀開了他,道:“先看王妃?!?/br> 大夫為祝照把脈,確定祝照只需休息好,心情穩定便沒事兒了,明云見才讓大夫治傷。 他的傷口撕開了,大夫重新替他縫上時,甚至連藥都沒上,那血淋淋的畫面,祝照不敢看,明云見也一聲不吭。 她能察覺到對方朝自己看來的視線,像是千言萬語要訴說,卻欲言又止。 他不打算告訴自己更多,祝照心中知曉,所以她也不打算再問了。 祝照今夜,沒從明云見身上看出半分對權利的渴望與野心。 他有許多秘密,不為人知的秘密將他壓得整個人都陰沉沉的,他好似從未在祝照面前露出過這樣一面,心如死灰,生無可戀般。 祝照閉上眼,蜷縮身體時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與明子秋在宮中玩鬧,她第一次遇見明云見時他的臉,彼時他滿懷心事,連路也不看便闖入了兩個小孩兒的花園。 他那時與今夜的惶然無措,何其相似。 第99章 中毒 祝照本以為自己將一夜難眠了, 卻沒想到很快還是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時,便是靠在明云見的懷中的。 他的肩膀昨夜才縫了針, 傷口上的血腥味兒尚是新鮮的,祝照的頭離他傷口處就只有一寸, 只要她稍微翻身不注意, 便能再次弄破明云見的傷口。 對方好似并不在意這些, 左手被祝照壓在了腰下, 輕輕地摟著她的背。 祝照清醒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躡手躡腳地起身, 結果才剛坐起來便擾醒了明云見,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明云見與她微笑, 道了句:“早?!?/br> 祝照怔了怔, 也輕聲與他說了句:“早?!?/br> 明云見先起了身,祝照見他要穿衣便連忙跟上, 踩著鞋幫站在他的跟前,然后拿來中衣為他小心地套上袖子。她的動作已經很熟練了,心里雖說還是有些別扭, 畢竟深知昨夜所見不是一場夢,她也沒喝多了酒能忘記這些, 但一覺醒來后,心境確實平靜了許多。 替明云見穿上外衣后,祝照理了理他的衣襟, 手指拂過衣領處的云紋時,她才看見戴在自己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愣了愣。 祝照抬眸朝明云見看去,這白玉扳指怕是昨夜她睡下后,對方戴在她手上的。 明云見與祝照對上視線,附身在她唇上吻了吻,又很溫柔地順過她的長發,低聲道了句:“今日我要入宮?!?/br> 早些時候明云見在奏折中答應了小皇帝,等他身上的傷好一些了,便會親自入宮向他解釋,前幾日明云見還有些犯懶,又或者說是朝中傾向他的官員未完全落定,所以多裝了幾日的病。 這回傷口復發了,他卻得假裝病好得差不多了,入宮去面圣。 祝照聽見他提入宮兩個字,心里便不自在地咯噔一聲。她與小皇帝沒有多深的感情,唯有與明子秋和太后的感情深些,但明子秋已經不在人世,太后……祝照抿嘴,她才說要替明子秋盡孝心,現下就顧不上太后了。 “小皇帝恐怕得找我談許久,也不知何時回來,我不在府里,你得好好吃飯,不許再吹冷風。大夫雖說你身體沒有大礙,但現下天漸漸涼了,畢竟昨夜走了半晌,我始終不太放心的?!?/br> 明云見說罷,又將掛在屏風上的荷包與玉佩遞給祝照。 荷包是祝照繡的,玉佩是他從小佩戴到大從不離身的。 祝照低頭幫明云見將玉佩和荷包掛在腰上后,才嗯了句,算是應了他的話。 后日就是中秋,今日是朝臣早朝的最后一天,中秋之后還有三日休沐時間,眾人可以呆在家中休息。 祝照午間沒出門,待在月棠院的花園中發了許久的呆,手中捧著的書看了半晌也沒看完一本,桃芝在她身邊陪著,以為她是擔心明云見的傷,故而寬慰了幾句,結果祝照沒回答她,她也就不再開口了。 小松就更是了,平日里恨不得睡在月棠院閣樓飛檐上的人,居然一整日不見蹤影。中午桃芝去取飯時見到了小松,心想這小子平日里最有逗人開心的本事了,想讓他緩和祝照的心情的,結果小松扭頭就走了,像是怕了去見祝照。 其實小松的確是有些怕,畢竟昨夜的事桃芝不知情,他是知情的。 王爺出府前吩咐,昨晚在書房出現的人,這幾日都不許湊到祝照跟前去刺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