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他的為人溫柔自在,真心實意,他的處事又暗藏鋒芒,琢磨不透。 有些事,明云見不與祝照說,祝照便不會主動去問,或許她只看到了眼前這個男人的冰山一角。 “既然王爺并無特別的愛好,我卻有些想法,不知王爺能不能陪我一起打發時間?”祝照伸手指了指窗外才落的日光,以及潛江鎮的華燈初上,她笑:“現在叫我睡,我可睡不著的?!?/br> 明云見知道她白日睡了一天,枕麻了自己的雙腿,現在把祝照按在客棧內不讓她出門消遣,的確有些為難了,于是他起身道:“走,爺帶你出去轉轉?!?/br> 祝照首次聽他稱呼自己為‘爺’,不禁笑了起來,起身兩步跟上對方,主動伸手去牽道:“王爺這般將自己叫老了?!?/br> “本王本就會比你先老?!泵髟埔姷?。 祝照抬眸朝他看去,知曉起初在明云見的心里,他們之間的年齡的確是道問題,于是笑著戳了戳他的臉道:“皇叔一點兒也不老,瞧著像是哥哥一樣?!?/br> “你這古靈精怪……”明云見得她稱一聲皇叔,又被叫一聲哥哥,仿若被一片羽毛刮上了心間的軟rou,一掃陰霾。 潛江鎮的晚間大多都是搗騰瓷器的,只有些許攤位是買賣正當玩意兒的,那些穿著普通于地面上鋪了一塊長布,上面擺著形色不一的瓷器的小販手中的瓷器,絕大部分是窯廠后方撿來的殘次品。 自然,其中偶爾也能碰見一兩樣好物,可能是被人偷出,或者是商人途徑此處賭錢壓下的物件。 祝照與明云見上街二人是牽著手并肩走的,因為有明云見在,小松跟在后頭老實了許多,否則這時候就得率先跑到前面去瞧熱鬧了。 京都里擺放于王府內的物品有許多,祝照以為在文王府庫房內看到的那些就夠五花八門的了,卻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潛江鎮某個攤位上,都能出各類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祝照沿街看了許多,瞧見還有這處特產的糖酥,于是買了兩包糖酥打算明日路上吃。 明云見問她:“瞧了這么多家店,你可有喜歡之物?” 祝照搖頭,她對瓷器并無特別喜好研究,店里的品相大多一樣,放在一起無甚差別,倒是小攤位上的比較稀奇,丑有各種丑法。 祝照瞧見一燒餅鋪的旁邊,巷子角里蹲著個年輕男子,相貌尖嘴猴腮的,雙手插于袖中,百無聊賴的模樣,店鋪的燈都照不到他的身上。他面前就放著一件舊衣服,三五樣物件擺在其中,都不太大,其中一個卻叫祝照停了腳步。 臺底層巒疊嶂的江山,邊上一株斜斜生長的桃樹,一只金漆的猴子倒掛在桃樹上,懷中抱著個巨大的桃子。這是一樣做工極為復雜卻又堪稱精品的猴子抱桃瓷器擺件。那猴子身上還有凹凸柔順的毛發,一雙眼鑲嵌著昂貴的貓眼石,懷中桃子釉色極為逼真,比起放在祝照看到的店鋪里的那些好了太多。 祝照走到跟前問了那名男子這猴子抱桃的價錢,那男子報了個中規中矩的價格,并沒多要。 見祝照猶豫,他對祝照笑了笑,問了句:“夫人到底買不買?” 祝照抿嘴,將荷包里的銀錢取出放在那男子的跟前,道了句:“我買了?!?/br> 將猴子抱桃的瓷器擺件買下來后,桃芝分外不解:“娘娘,方才那男子瞧著就不像個好人,這物件說不定是那人偷來的,您怎么還買回來了?” 祝照道:“那人不是小偷?!?/br> 明云見朝祝照瞥了一眼,問她句:“你怎么知曉的?” 祝照道:“他雖蹲在角落穿得普通,面相不怎好看,不過臉上無紋無斑,雙手伸出時細膩無繭,發梳整潔,袖露真絲。瓷器的報價也很公道,擺上來的三件擺件全都是好物,哪兒有這樣的偷子?!?/br> 桃芝聞言,咦了聲,回頭看去,果然瞧見男人與周圍攤販不同。其他人都吆喝著眾人來看,他卻沒甚所謂的樣子,也沒有陪人笑臉,不像是個做買賣的。 “王爺也看出來了吧?”祝照問明云見。 明云見的確瞧出來了,乾江都有許多賭坊,恐怕這是哪家窯廠的小公子賭輸了錢怕被家里人知曉,交托給下人不放心,便親自出來變賣物件了。 祝照見明云見不說,便道:“今日買的猴子抱桃便送給王爺了?!?/br> 明云見撲哧笑了笑,其實這一點他也猜到了,猴子抱桃寓意封侯拜相,長壽無疆,祝照除了能送給他,還真送不到別人的手上去。 回到客棧房間后,祝照與明云見沐浴合衣躺下,祝照仍舊睡不著,便起身說要給明云見捏腿,那猴子抱桃的瓷器擺件就放在房內的桌面上。 明云見靠坐在床頭,望著盤腿坐在身邊的祝照,那雙小手隔著薄薄的被子在他腿上捏著,怎叫人不心猿意馬。 祝照一邊替他捏腿,垂著眼眸狀似無意地問他:“王爺,這瓷器有什么問題嗎?” 明云見挑眉:“為何這么問?” “我見你得之并不多高興的樣子,且我在買這猴子抱桃時,你朝賣物的人看了好幾眼,方才回來,你還特地看了那猴子抱桃的戳章?!弊U杖鐚嵳f。 明云見嘖嘖伸手戳了一下她的眉心道:“你怎會這般細心,別人些許打量都被你看在眼里?!?/br> “我看錯了?”祝照問。 明云見搖頭:“沒看錯,那瓷器的確有些問題,若本王沒記錯,這猴子抱桃出自官窯陸家,而這猴子懷抱壽桃,恐怕也是將作監為兩個月后靜太后生辰準備十二生肖抱壽桃的禮。供給皇宮之物居然被人輕易拿出來販賣,若非被偷,便是這官窯本身出了問題?!?/br> “算是大事嗎?”祝照問他。 明云見點頭:“官窯供皇宮瓷器,非同一般,亦不可出錯,往小了說是官窯陸家出事,往大了說便是將作監失職?!?/br> 祝照啊了聲,又問他:“那我們要回去嗎?” 明云見搖頭:“不回,本王都離京了,還管那些作甚?” “???”祝照沒想到他居然這般玩忽職守,都被他撞見問題了,還未離京太久了,明云見都不管了。 明云見拉過她的手,低聲說了句:“好了,不用費力,本王早就不酸了?!?/br> 祝照收手,又在他身上看見了那種無所謂卻又慎重的矛盾,明云見將祝照拉到了自己懷里,問她一句:“不蓋被冷不冷?” 祝照搖頭,這天已經漸漸暖和,早不冷了。 明云見輕聲一笑,翻身將人壓下,與她說:“吹燈歇下可好?” 祝照臉上一紅,點了點頭,又聽見他說:“你還欠本王補償?!?/br> “那、那我如何還給王爺?”祝照小聲問。 明云見道:“叫聲夫君聽聽便好?!?/br> 祝照心口砰砰直跳,一顆心仿若要從嘴里蹦出來一樣,她捏著明云見前襟的衣服,撇過頭聲若蚊蠅道:“……” 明云見幾乎沒聽見,湊近問了句:“你說什么?本王沒聽清?!?/br> 這般近的距離,祝照便只能望見明云見那雙桃花眼,彼此互看,兩生喜歡。 “夫君?!?/br> “嗯?!?/br> 第72章 觀雀 前往免州接下來的三日路程還算安穩, 這次離京不似年前祝照往景州跑的時候, 幾乎馬不停蹄,反而因為沿途風景還算不錯, 故而馬車停停走走,有時在路邊的一個小景處便能逗留一兩個時辰, 逍遙自在。 祝照起先還擔心官窯、將作監與那猴子抱桃的瓷器擺件問題, 不過后來明云見顯然未將此物放在心上, 她也就漸漸安定下來了。 將作監出錯, 官窯不規矩,都需他們自己整改, 明云見若在太后壽辰前拿此事去問責,必會被將作監記掛在心,弄不好反而得罪了人。 免州地帶多山水, 剛要入免州界時, 祝照就能遠遠看見環繞于免州外圍的山川了。這一片多是荒地,兩地交界之處很少有人住, 只有臨近山腳下了才能瞧見幾所破損的房屋,和屋前幾畝不怎打理的地。 入免州界想去城鎮里頭還得再走一段,期間祝照多次瞧見小村落, 只是不見這些村落里有人出來,也未見遠方炊煙, 與其余地方都不相同。 明云見道:“瞧這模樣,似乎是這處村莊已無人居住了?!?/br> “國泰民安下村落作堆還無人住,難道都是家中子女富裕有錢了, 將房子買在了城鎮邊上,搬走了?”祝照瞧著其中有一片幾乎長野了的油菜地,還有許多地方被人破壞過的痕跡,像是經過一場掠奪。 菜地里的痕跡已經是許久之前留下來的了,因為遇了春雨水,田埂上長滿了荒草,沒人走過的模樣。 明云見搖頭:“這處距離城鎮還有些路途,家中務農的很少特地經商,山中村民都戀舊,不太可能主動搬走,便是搬走了也應當有些留下來的?!?/br> 祝照心中也覺得奇怪,一直駕馬車的夜旗軍才點了一句:“或有匪?!?/br> 明云見聞言,眉心輕皺,此時祝照再去看那些被摧毀的田地樣子,也覺得這種可能比較大了。 這處群山疊嶂,山林很深,若要將一人蒙著眼帶入山中,恐怕還沒找到出路便被困死了,一山山相靠,一脈脈相連,其中至少能藏上萬人不被發現。 明云見也道:“這處雖已屬于免州,但臨近兩州交界處,難以管轄,往往越是這種地界,山賊土匪一類便是多的。武奉,駕車快些,天黑前到達杉城,莫要在此地逗留,以免遇上麻煩?!?/br> “是!”駕車的夜旗軍武奉得令,抽了一次馬鞭,后頭載著行禮的馬車就一并跟快了些,倒是安全在天黑前到達了杉城,趕在杉城城門落鎖前通關。 也是明云見的車子掛了文王府的旗,否則那門已經落下一半,斷不會破例讓他入城的。 杉城外圍種了一圈落羽杉,故而得了杉城這個稱呼,杉城邊上還有幾座臨近的山,只是那山比起祝照來時路上瞧見的小了許多,只能算作一個供人爬玩的小丘。 五月天里的落羽杉一片蔥綠,就是城中人家院子里也有長了一些的,落羽杉的葉子長得很獨特,一條莖稈上頭有許多小葉排列成羽毛的形狀。有些小孩兒會將落羽杉的葉子折下來玩兒,手指抓著前段往后一拉,一片片小葉落了滿手朝空中撒去,小葉順風扭轉飄零,還頗有點兒唯美意境來。 祝照與明云見入住的客棧院子里也有好幾棵落羽杉長得正茁壯,兩棵落羽杉之間用麻繩綁了個簡易的秋千,偶爾有客人會坐在那兒休息。 后來趕路,馬車也算是顛簸了一段時間,祝照入了客棧用飯后便歇下了,明云見倒是與隨行過來的夜旗軍吩咐了一些話,也給京都文王府中寫了信,問他這幾日離京后可有何變化。 等明云見安排好了再入房間后,祝照已經靠在床鋪里頭睡著了,小身軀縮成一團,雖說現天已經不冷了,但祝照仍舊手腳冰涼。明云見躺上床后便將人抱在懷里,雙手捂在心口,雙腳夾于腿中給她暖著,祝照迷迷糊糊醒來了會兒,瞧見明云見又蹭在他懷里,口齒不清喊了聲‘皇叔’,便又沉沉睡去。 次日醒來時,免州杉城的陽光正好,太陽透過一夜未合上的窗戶縫隙照了進來,暖光一條落于桌面上,祝照揉了揉眼睛從床上坐起,便能瞧見明云見靠在桌邊太師椅上正看書品茶。 他瞧見祝照醒了,露出了一記柔和暖笑:“早?!?/br> 祝照也回了句早,但瞧著幾乎日上三竿了,于是又道:“不對,不早了?!?/br> “你今日能睡了些?!泵髟埔娬f罷,便起身打開房門,讓桃芝進來伺候祝照洗漱,自己坐回桌邊品茶,又說:“等會兒用完早飯,本王帶你去看孔雀?!?/br> “好!”祝照正梳頭呢,不安分地朝明云見歪頭笑了笑,桃芝不敢抓著她的發免得將她扯疼了,只能將手上那一縷松開,有些無奈。 因為已經離京了,桃芝給祝照的打扮便沒有在京都出門時那般復雜,京都街上來往的非富即貴,指不定能見到某些官夫人,若她穿得太素雅,別人背后能閑言碎語說她在文王府過得不好。 實際上祝照過慣了樸素生活,朱釵寶飾無需太多,今日便就只穿了一套霜色裙子,戴了一朵珠花,兩支白玉簪子,其中一根簪子下還墜著細珠穗子,走時便輕輕晃動,有些好看。 明云見瞧她已準備妥當,便讓人端了飯菜進屋,祝照早上睡得遲吃不下多少,簡單吞了半碗粥后,便與明云見一道出門了。 明云見的友人其實不是在杉城做生意的,而是免州的另一座較為富饒的城池,不過因為那人家中生意不少,遍布廣地,故而杉城也有他的豪宅一棟,正在城中。 那商人姓朱,名遠易,人稱一聲朱老板,杉城大街上提及,誰都能第一時間想起他城中的那棟府邸。 祝照雖明云見坐馬車去了朱府,到了府門前便有人相應,馬車還沒停好祝照便聽見一道粗獷的男聲傳來:“喲!總算是到了,快快快,大人將馬車停于這處,府中酒菜已備下,便等著文王殿下大駕光臨呢?!?/br> 說話雖有些諂媚,但瞧得出來明云見不是第一次過來,那人與夜旗軍武奉說話客氣,但也有些熟悉。 明云見先下了馬車,男人立刻道:“文王殿下!” “朱老板無需多禮?!泵髟埔姷穆曇糨p輕傳來,祝照掀開車窗簾朝外看了一眼,入眼便是夸張的府邸正門,簡直可以用貝闕珠宮來形容,光是那朱府上頭的字恐怕便是純金的了。 朱老板穿著倒是正兒八經,一身靛色的長袍,用料極好但不花哨,比起慕容寬還要簡單些。 朱老板只瞥了祝照一眼便收了視線,規規矩矩道:“給王妃請安?!?/br> 祝照一怔,道:“免禮?!?/br> 明云見面上掛笑,似乎心情不錯,走到馬車前頭他便朝祝照伸手,將祝照從馬車上抱下來,穩于懷中才慢慢放開,又順勢牽了手,這才跟著朱老板一同入朱府中。 入了朱府里頭,祝照才覺得這朱府門面的確造得過于夸張了,朱府里院很大,但都是江南庭院風格,文王府中有些小院的花園擺設與這處相似,都是盆栽多,小樓亭臺多,或有假山池水,長廊芭蕉,廊上凌霄花。 一路入府,滿園香氣,祝照都來不及細細看那從來沒見過的花兒,便被朱老板領去了一個單獨的院子里。 那院子里種了一棵年歲較深的梧桐,還有滿院子的月季,月季花順著墻角長,爬上了墻頭。院中有小池,池中有鯉魚,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直朝花園而去,那花園中,正有兩只孔雀傲冉。 祝照頭一次見到這么多花兒,也是頭一次見到真正的孔雀,這孔雀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一些。她見識不多,在瑯西的那十年幾乎足不出戶,所知孔雀,完全是前人畫作中的樣貌,也不似眼前這般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