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明云見回府前,便瞧見京都的雨勢變大了,今年多雨也多災,此番前去治水監工,恐怕還會遇上麻煩。 小松跟在明云見身后撐傘,才過正廳,便瞧見幾個家丁冒著雨扛著巨大的油布卷朝一方跑。 “哪處又漏雨了?”明云見知曉自己府上不住人的地方容易破損,問了句。 檀芯去取傘,桃芝知曉狀況,跟在家丁后頭。家丁不敢停下,桃芝對明云見行禮道:“回王爺,是蘭景閣瓦片墜下,王妃命我們取油布遮雨?!?/br> 明云見聽是蘭景閣出事,頓時皺眉,腳步加快了些。 文王府里的人都知道,明云見有多寶貝他養的蘭花,若有時間,恨不得每一片蘭花葉都是他親手擦拭干凈,免得蒙塵。 小松跟著明云見先一步到了蘭景閣,比那些扛著油布的家丁快些。 一陣颶風吹過,蘭景閣歪倒的門啪地一聲蓋在地上,捧著蘭花的祝照嚇了一跳,驚叫出聲,朝外看去,正見立在傘下的明云見,怔愣地望著她。 蘭景閣屋頂的雨水還在灌下,雨勢比屋外都張狂些,正如瓢潑地澆在了祝照的肩頭上。 她頭發幾乎散亂,金釵歪著,幾縷發絲貼在臉頰與脖子間,渾身滴水,袖子與懷中全是泥灰,臉色蒼白,瑟瑟發抖地將花搬到一邊。 那把檀芯留給她的傘,歪倒在地上,替六盆蘭苗遮風擋雨了。 第36章 心疼 蘭景閣內正中間, 共十一盆成年蘭花與六盆蘭苗。 裝在花盆里的蘭花加上泥土與瓷盆, 至少得有三十斤左右,那蘭花立起來幾乎有祝照的腰高, 光是花盆便到人膝蓋。 明云見到時,她已經搬了九盆, 懷中抱著一盆, 毫無形象地抬手抹開眼前的雨水, 在臉上留下幾道泥痕, 又很快被雨水沖去。 小松手里的雨傘險些驚得落地,而走在他前頭的明云見率先反應過來, 奪過雨傘沖進了蘭景閣內。 待到祝照的身邊,還見她彎腰去捧最后一盆蘭花。明云見立刻抓住了她的手,將人拉至傘下后, 才驚覺掌心祝照手腕上的溫度如冰一般, 涼得骨疼。 祝照十分虛弱,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一個人將十盆三十斤重的蘭花搬到一旁的, 視線都被雨水給淋得模糊。不知是累的還是凍的,她說話有氣無力,嘴唇顫抖道:“還有花兒……在雨里?!?/br> 明云見睖睜地看向眼前之人, 他眉心緊皺,心上仿若懸著一把搖搖欲墜的刀, 是預知能戳穿心口的酸疼。 下一刻,祝照便被他抱在了懷中。 明云見單手解下身上的披風,替祝照披上披風后開口:“還愣著做什么?叫大夫來!” 小松第一時間冒雨沖去叫大夫, 明云見把傘遞到了她的手中,道了句:“抓緊?!?/br> 祝照雙手抓著傘柄,雙眼緊緊地盯著手中雨傘,尚未反應過來,便被明云見輕易抱起。 她身量不算高,身形也偏瘦,只是入了文王府后吃得好又不用做事,才稍養胖了些,饒是如此也算單薄的。明云見將祝照抱起,幾乎不費力,只是她身上滿是冬日的雨水,隔著衣裳都能感覺到絲絲寒意滲入肌里。 才趕過來的桃芝見明云見抱著祝照離開,也不知是否要跟在他們身后,回頭瞧著蘭景閣內還有一盆在屋頂漏洞的雨中顫抖的蘭花,忙叫人:“快!將蘭花搬到邊上去,你們幾個找梯子上屋頂,最快將那洞口封??!” 等將府丁安排好了,桃芝才想著要去看祝照如何,出了蘭景閣朝月棠院跑,半路撞見檀芯才知道二人未去月棠院。 明云見抱著祝照是朝自己的房中走去的。 他的書房本就在乾院,月棠院與乾院之間還隔著一口湖,離得太遠。明云見的寢室距離書房并無多少路,隔著幾道長廊,幾個花廳便到了。 祝照雙手還穩穩當當地舉著傘,便是過長廊與花廳,這瓢潑的大雨與亂吹的風向始終能將人身上給淋濕了。 祝照手里的傘,準確地遮在了明云見的頭頂上,風怎么吹,她怎么變,就是沒叫明云見的上半身淋到一滴雨水,只是她自己,便顧不了那么多了。 明云見抱著她的手稍稍緊了些,把人往懷中貼近,又說:“顧好你自己,本王不必遮?!?/br> “可是我身上已經濕了,王爺的衣裳還是干凈的,我淋了不要緊,王爺……”祝照的話還沒說完便頓住,隨后她低下頭,將半張臉埋在抬起的胳膊里,悶悶地打了個噴嚏。 明云見眉心皺得更緊了,他只是一路無話,腳步加快了些,將祝照帶入自己房中,又放在了床上。 祝照從沒來過明云見的房間。 乾院里,她就去過明云見的書房,因為他的書房白日里都是敞開的,下人可隨意進出打掃,祝照知曉里頭除了一些書籍紙張,文房四寶之外也沒什么重要的,才敢進入。 乾院的其他地方,檀芯只是帶她在門前轉過,祝照知曉明云見的寢室在何處,但他寢室中的擺設,從未見過。 今日入了明云見的房內,祝照一雙圓眼瞪大,掃過房內的所有陳設,實際上沒什么特殊的。入門正堂有桌椅,案上放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插了兩枝從書房前剪下的紅梅。 屋中有兩扇屏風,一扇在對側,那處有個砌高的小浴池,另一扇便在這邊,擋著床榻與衣櫥。梨花木隔斷兩邊雕花相同,只有細微區別,便是隔斷下掛著的流蘇。 祝照靠在床頭了手上還舉著傘,明云見將傘拿下收起,隨意丟在一邊,便這么站定床側瞧著她。 祝照身上裹著明云見的披風,有些雨水透了出來,披風的顏色也暗了些。 她還是冷,只是相較于方才搬花時,在明云見的懷中依偎了會兒,沾了體溫,稍稍好些了。但祝照依舊禁不住發抖,身上一絲絲地冒著氣兒,頭發上還有水珠滴下,順著臉頰滑到下巴,一滴落在披風上的金龍眼中,暈開淡淡的水紋。 祝照的眼神,顯然是不知明云見為何抱自己來這兒。 “你可知錯了?”明云見突然開口,居然是發難,口氣也沒多好。 祝照怔了怔,一雙鹿眼中閃過錯愕,隨后布上了委屈與不解,她咬著下唇,可憐兮兮地搖著頭:“我、我是搬花搬慢了嗎?” “花是草命,你是何命?”明云見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捏緊,方才見她在雨水中發抖的模樣,腦海中一閃而過十年前祝照被夜旗軍從祝府里救出的樣子。 她那時也是如此,可憐得毫無生氣,只有一雙眼睛滿是水潤,小臉煞白,瑟瑟發抖。 “孰輕孰重你都不知,還總拿字來問本王你長大了否?!泵髟埔娚钗豢跉?,對她道:“你身體本就不好,現下又正值寒冬,怎敢去做這事的?” “王爺不是……喜歡蘭花嗎?”祝照抿著嘴,雙手互相抓著,無措地扭著手指道:“你喜歡蘭花的,所以蘭花不能有事?!?/br> 明云見聞言,不禁怔了。 祝照心中有自己的輕重之分,并非如明云見所言的不分輕重。在文王府里,明云見最重要,他看重之物自然是第二順位重要。 明云見喜歡蘭花,但不喜歡她,蘭花不能有事,她無妨。 祝照不覺得自己理解有誤,故而看向明云見時,委屈中又含了些理直氣壯。 明云見便就這樣望著祝照,雙眼中倒映出她那張臉,幾乎有些神游在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滿腦子的回憶皆朝多日前奔去,零零散散從祝照回京之后開始,每一個畫面,都是她的小心翼翼。 明云見知曉,她是個敏銳的人,但也是個敏感又妄自菲薄的人。 徐家沒有將祝照照顧好,他不止一次這般覺得,現如今更是震驚,一個人如何能將自己的命,看得比草木還輕。 “你覺得在本王眼中,蘭花比你重要?”明云見問她。 祝照眨了眨眼,沒有回答,明云見慢慢朝她走近,坐在窗側后將祝照的發絲理整齊。 他的手指帶著溫熱,貼上祝照的臉時微微顫抖,尾指掃過她的珍珠耳墜,透白的珍珠于他眼前晃了晃,一如墜入在他心間的水珠,蕩起了層層漣漪。 噗通、噗通,是心潮,是心動。 “日后記得,這世上沒有任何事物,能與你自己的命相比。更何況你明知自己身體不好,還要在雨中淋著,換做旁人,本王都要以為使得是苦rou計了?!泵髟埔娬f著,祝照開口:“我沒有要使苦rou計的意思?!?/br> “我知道?!泵髟埔姷闹讣?,仍舊摩擦著她的鬢角與耳垂,直至祝照兩邊耳朵的溫度都不一樣了,他才說:“別對自己太差了,叫人看了心疼?!?/br> 末了,明云見又開口:“謝謝你替本王護了蘭花?!?/br> 小松帶府中大夫來時,年邁的老人是被他一路拉過來的,沖入明云見的房內一口氣都來不及喘上,便被小松按在了床邊為祝照看病。 明云見給她又蓋了兩床被子,把人牢牢地護好了,只露出一截手臂。 大夫來這片刻功夫,祝照已經打了好幾次噴嚏了。冷過了又開始回暖,身體上舒服了,腦子卻不太舒服,昏昏沉沉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大夫把脈時,她都快困睡著了。 大夫道:“王妃這是寒氣侵體,得盡快用藥暖身,不可再凍著了,否則必會引起熱病?!?/br> 府中大夫還記得上一回京都秋末的一場雨,祝照一病近十日,發燒時就跟快死了似的,都認不得人了,當時可把大夫嚇得不輕。 現下好在她人還清醒著,趁著寒氣尚未擴散,趕緊用藥壓一壓,指不定幾碗熱姜湯喝下就好了。 檀芯與桃芝是見了大夫往乾院跑,才知道明云見將祝照帶到自己房間里來了。兩個丫鬟就在門外候著,等大夫寫了藥方走了之后,檀芯去煎藥,桃芝回了月棠院取兩件干凈的衣裳過來,替祝照換上。 桃芝替祝照換衣時,明云見就在屏風外候著,等桃芝將換下臟衣裳帶出去,又抱了兩床在爐上烘過的暖被過來換下,才對明云見行禮退出房間。 下午還好,祝照吃了點兒飯便在明云見的床上睡下了,到了晚間用飯時間,明云見就叫不起她了。 一如上一回生病那般,祝照渾身燙得厲害,只是還未發汗,腦袋昏沉,醒時雙眼半睜,睡時噩夢連連,嘴里總是說一些胡話,還將人認錯了。 桃芝喂她喝藥時,她又將人認成了徐環瑩,檀芯來送藥,她還道:“是婉兒jiejie來家里玩了嗎?” 婉兒是在瑯西時,住在他們家隔壁的姑娘,與徐環瑩一般大,但早早嫁出了,這點祝照也忘了。 桃芝有過一次經驗,這回沒有像上次那般被她病得嚇哭,只是喂藥的手還是有些顫抖,怕藥太燙,送進她嘴里傷了,有怕藥太冷,祝照喝下對身體不好。 明云見就站在屏風邊瞧著,桃芝以前也從未伺候過女子,笨手笨腳,他看不下去,走過去端起藥碗,道:“你下去吧?!?/br> “是!”桃芝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出了明云見的房間,還低落了一陣子。 祝照見‘徐環瑩’走了,換了個男的過來,她也沒怎么認人,瞧著對方模糊的身影,開口喊了句:“潭兒哥?!?/br> “叫錯了?!泵髟埔妼⑸鬃游沟剿爝?,祝照乖巧吞了藥,喝了藥后又砸了砸嘴,道了句:“苦?!?/br> 小松是個聰明的,知曉祝照要吃藥了,便出去買了糖葫蘆與蜜餞,上回祝照吃的藥苦,他一直都記著。 明云見哄她:“把藥喝光便有糖吃了?!?/br> 這話,祝照記憶中聽人說過。 那是很久以前,在祝府時,她小時候經常生病,爹娘與哥哥都怕她糖吃多了把牙吃壞了,故而喝藥之后不再給她吃糖。只當時住在祝府的阿瑾哥說自己喜歡吃糖,向爹娘討了些,藏起來給祝照備著,等她吃了藥后再吃。 祝照訥訥地看著對方,問:“不是潭兒哥,是阿瑾哥嗎?” 明云見微微挑眉,將藥勺與碗一同放下,擱在旁邊的圓凳子上。 他知曉祝照口中的阿瑾哥是誰,是那不著調的慕容寬。 祝照歪著頭,想揉揉模糊的眼睛,可手太沉了,抬不起來,便見身穿白衣的男子慢慢朝她靠近。 明云見兩手撐在了祝照的兩側,身體前傾,以幾乎要貼到對方臉上的距離,輕聲問了句:“現在,看得清我是誰了嗎?” 祝照見著眼前之人,眨了眨眼。 “王、王爺離得太近,我也看不清?!弊U盏哪橌E然通紅,呼吸比起方才更顯得局促些。 明云見望著她的眼,實則這般近的距離,他也只能看見祝照那雙含了霧氣的鹿眼,與眼中慌亂無措下的羞澀。 “既看不清,又如何認出本王的?”他問。 祝照老實回答:“因為……王爺的身上,有蘭花香?!?/br> 湊得越近,聞得越清。 作者有話要說: 噗通、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