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大理寺卿一時看不出他的深淺,“這童士賁原先仗著敬王殿寵爰下上竄下跳,十足十是個小人。你那位族兄所遞狀紙我也看了,人證物證俱在,說不得那童士賁是驚懼之下引火自焚……” 顧衡心頭好笑,這當官的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也算是一樣本事。童士賁城府極深,為達到目的又愿意在別人面前伏低做小。當年在萊州時因為和葉瑤仙無媒茍合,被萊州的差役抓了個現形,他都能唾面之干當作無事一般。 這種人會因為羞愧而引火自焚,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回到巾帽胡同后,顧衡翻了一遍往來書信,揀要緊的寫了回信,這才打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偣膊贿^數十頁,隨手一翻就是一篇膾炙人口的策論。那篇讓童士賁失去狀元之位的文章,赫然也位列其中…… 顧衡微微一笑。 這輩子也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童士賁只怕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文章,被自己提前三年公諸于世。當年這人最喜歡干的就是這種剽竊之事,如今也讓他飽嘗一下被剽竊的苦楚。 顧衡原本的目的就是讓童士賁身敗名裂,站在最高點的時候跌落下來。誰想他自己作死,竟然自己另編了一套會試考題牟取暴利,顧徔……肯定不是唯一的買家! 那這件事就極其有意思了,顧徔因為落第所以要去告狀,那高中者說不定就要殺人滅口呢! 顧衡把文集重新收在抽屜的深處,這把餌料撒得實在是太是時候了,池子里大大小小的魚竟然全都浮起來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只是這條大魚沒想到身后還有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了童士賁性命的人已經呼之欲出,想來……就在那張新科進士的名單里。 一進春末日頭便變得慵懶愜意,書房門被乒乒乓乓的一頓亂敲。 一個穿了粉紅襦裙的小姑娘兇巴巴的站在門口,叉腰道:“爹爹你回來這么久都不來看我,特意留給你的點心不給你了!” 顧衡哈哈大笑,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上前一步把小姑娘頂在肩膀上笑道:“我的囡囡已經長大了,竟然曉得給爹爹留口好吃的。忘了告訴你,我帶了虹橋老楊鋪子里的紅糖鍋盔和羊rou餡的煎餃。等會兒我叫人送到書房里,你悄悄的吃了再回去,省得你娘看見了又要罵咱倆……” 顧瑛怕孩子亂吃東西影響牙齒發育,除了正餐之外點心是有限的。為難了家里這個小饞貓,連帶顧衡這個當爹的有時候都要偷偷摸摸地把吃食帶回家來。 也許是不常吃的東西格外香,顧囡囡的口水頓時流下來了,像麻花一樣扭著顧衡亂親。 父女倆躲在書房里熱熱鬧的吃了一頓飽的,到晚飯時就有些吃不下。顧瑛一看就明白了,沒好氣地瞪了丈夫幾眼,轉頭吩咐灶上幫忙熬一罐消食的山楂水。 奶娘抱著剛剛吃過奶的文哥兒進來,顧小囡頓時忘記被訓時的痛苦,墊著腳尖兒看弟弟吐泡泡。 顧衡看著眼前的一片熱鬧,心滿意足的牽著媳婦的手,滿臉歉意道:“莫生氣了,吃完東西時我已經讓囡囡仔細細擦了牙。她總共吃了半個鍋盔兩個煎餃,剩下的都讓我吃了。小孩子正是饞的時候,在我面前念叨好幾回了?!?/br> 顧瑛因為剛剛生產三個月身子還有些豐腴,聽到這番歉意滿滿就是絕不悔改的話,伸出指尖擰了一下道:“就是你瞎慣著,才讓她這般沒有規矩,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瘋跑!” 被擰的胳膊根本就不痛,顧衡卻假意嘶了一聲,“從前在咱們在萊州鄉下時,祖母也不怎么管咱們,可咱們還不是順順當當的長大了。我如今是四品,你手底下也有幾個像模像樣的布莊,比起別家來也差不到哪去?!?/br> 他喝了幾口熱茶,“囡囡這才丁點兒大,就讓她學這樣學那樣。日后到了婆家又要服侍婆家的人,細細想來,竟沒有一天快活日子。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對女子不公,既是如此又何必再憋著她……” 顧瑛看著堂前用一雙小短腿跑得面色緋紅的女兒,又看看一臉惆悵舍不得女兒嫁到別家去的丈夫,嘴角抽搐了一下簡直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夫妻二人坐在一處閑話。 聽到顧家老二顧徔狀告童士賁售賣會試考題,沒想到第二天晚上童士賁就死于大火,正給文哥兒喂白水的顧瑛驚了一跳。把小兒子遞給一旁伺候的奶娘,不安道:“你雖然已經被過繼出去,但若是鬧大了難免牽連到你身上……” 顧衡格外喜歡這種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受,聞言渾不在意道:“不過是些許小事不必憂心,顧徔……與我早就形同陌路。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們都沒有過來問我一句話,憑什么我要上趕著去幫他們收拾爛攤子?” 顧瑛這幾年見識早已不同往日,皺著眉頭道:“這樣一來,顧徔身上的功名只怕不保,萊州老家的老爺太太只怕不會輕易放棄……” 顧衡嗤笑一聲,眉眼涼薄道:“他們給顧徔銀子到京城走門路時,就應該想好早晚會有這么一天。即便告倒童士賁,他也討不了半點好去。如今童士賁命喪黃泉,他心頭這口怨恨恐怕只能帶到陰曹地府里去了?!?/br> 顧瑛嘆了一口氣,想著難纏蠻橫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汪太太暗暗搖頭。心想好好的日子讓她作成這副模樣,也難怪哥哥出來做官好幾年都不愿回去看一眼。若不是老家還有祖母安在,哥哥只怕恨不得跟那家人永世不再相見。 夜來夢回之日,也不知汪太太會不會為往日的所作所為感到一分后悔? ※※※※※※※※※※※※※※※※※※※※ 感覺假期過完我要長胖…… shg 第二三二章 偏殿 撥出蘿卜帶出泥,誰都沒想到顧徔的供述雖然亂七八糟, 但依據其中的一條線索竟然順利找到另一位售賣考題者。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人手里竟然有一份名單, 上頭幾位會試高中者赫然在目。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聽聞消息的顧御史沒想到童士賁人死了都還不消停。聽到宮里太監的宣召后他腿都嚇軟了,踉踉蹌蹌地進宮跪倒在揾藻堂的殿門前,連話也不敢申辯一句只知道砰砰地胡亂磕頭。 良久, 才聽到里面宣召覲見。 顧御史連頭都不敢抬,腳腕子顫顫抖抖地趴在地上。耳邊就聽有人在上頭淡淡問道:“你也是朝中伺候多年的老臣, 怎么能縱容家中子弟做出這種營私舞弊的事情?” 這時候絕對不能認, 認了就是個死字。 顧御史身上的冷汗唰地一聲就淌了下來, 小心翼翼地答道:“臣家中劣子與童士賁私下交好,常在一起切磋學問。若說有借鑒臣是相信的, 若說找人捉筆是無中生有的。前些日子童士賁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 特地上門找我父子倆相商。我鄙棄這人的人品低劣,當場就叫家奴把他轟了出去?!?/br> 皇帝輕哼了一聲, “可如今童士賁死了, 死人是不會再說話的, 所以是非黑白就成了一樁懸案……” 顧御史聽出這話中隱約的森寒之意,心頭更是一驚,卻知道在眼下這個關口根本就不能泄氣。只得硬著頭皮道:“臣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演變成這副模樣, 但這樁意外的確是個意外。臣可以拿全副身家性命擔保, 童士賁之死與臣毫無干系!” 皇帝似乎掃過來一眼, 抖了抖手中的幾張紙道:“這件事的確有些奇怪, 金吾衛在童士賁家中搜到幾頁殘破的紙張, 上面有幾段文字依稀是你兒子顧彾在會試時所做的文章節略,落款的日期是一個月前……” 顧御史大驚失色,兩股戰戰不能言。忽聽堂側有人輕咳了一聲,實在忍不住就偷瞄了一眼,見正是當今的禮部尚書周敏之自己的親家,頓時如遇救星面露哀求之色。 ——這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周敏之氣不打一處來,就沒見著這么無用的人。但這人是自己女兒的公爹,是女婿的親爹,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往火坑里奔。只得上前一步道:“顧御史先前也說了,年輕人在一起互相切磋學問也是有的,顧彾偶爾留一點筆墨文章在朋友處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臉上的神情頓時有些奇怪,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右手隨意揮了揮,幾個朝堂重臣就知道這是皇帝乏了,恭恭敬敬的卻退出了偏殿。 一旁服侍的符大監小心換了一盞熱茶。 皇帝像看傻瓜一樣看著那些緋衣重臣漸漸走遠,搖了搖頭恨恨道:“朕若是不想讓天下百姓看這屆春闈笑話,這幾個蠢才的腦袋早就被砍下來了。童士賁也算有幾分真才學的人,怎么偏偏要去抄顧衡的文章呢?” 符大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末了只得陪笑道:“多半是小顧大人那篇文章實在是太過精彩,童士賁愛不釋手之下起了貪念。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總覺著別人手里的物件要金貴些?!?/br> 連日碰到許多污糟事,皇帝確實面上帶笑連連點頭,“所幸還有個顧衡能堪大用,在洛陽府當了三年主官總算歷練出來了,他跟老二一樣倒是個極務實的……” 符大監跟了皇帝二十年,只是近幾年才算慢慢看清楚了皇帝的心思。琢磨了一會兒才開口道:“這童士賁一向和敬王殿下走得近,冷不丁就這么沒了,孰是孰非先撇在一邊,只怕殿下心里也不好過?!?/br> 皇帝從鼻子里低哼一聲,“老三看人的眼光不行,他收十個門人也抵不上顧衡一個?!?/br> 符大監一邊伺候著皇帝用膳,一邊在心里慢慢琢磨著這話里的意思。良久才暗暗嘆了一口氣,如今的局勢已經越趨明朗,只是有些人還浸在美夢中不愿醒。 出了乾清殿,周尚書在一道宮墻拐角處故意停住了腳步,果然不一會兒功夫顧御史就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 周尚書皺了皺眉頭不耐煩道:“聽說那告狀的顧徔也是你顧家的子弟,怎么如此不注重大局?童士賁死了就死了,把這些臟水臭水通通潑在他的身上,反正死人不會開口說話。那顧徔就不同了,聽說他是顧衡未過繼前的兄長。他們打斷骨頭連著筋,你要謹防這小子被人挑撥當槍使?!?/br> 顧徔的兄弟是顧衡,而顧衡后頭站著的是端王…… 顧御史心頭一顫,忙不迭的開口解釋,“那顧衡與家里勢同水火,顧徔出首告發童士賁應該不是他的手筆?!?/br> 周尚書久久不語,過了半晌才嘆道:“敬王殿下為了扶持童士賁費了多少心思,我們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在這個節骨眼上,誰能堅持到最后誰就是贏家,你們父子倆……千萬不要做讓仇者快親者痛的事。若是壞了敬王殿下的章程,我第一個拿你們開刀!” 顧御史險些又跪了下來。 周尚書揮手止住他,“所幸金吾衛只在童家的廢墟里找出只言片語,要不然你的寶貝兒子早就下了大獄。如今雖沒了確鑿證據說顧彾舞弊,但圣人心中已經起了疑心,他日后的前途多半有限?,F在能挽回圣意的唯一辦法,就是你主動請辭!” 顧御史聽了個冷汗涔涔,好半天才醒過神兒來,面上神色大變,“……何至于此?” 周尚書冷笑一聲。 “你的前途重要,還是你兒子的前途重要,自個好生掂量一下吧。先前在圣人面前你的應答若是有一分遲疑,等待你一家老小的就是萬劫不復。即便這樣這件事還是在圣人心里留了疙瘩,時日久了必定會演變成懸在你顧家頭頂上的炸彈……” 顧御史面色灰敗,良久才雙手一拱佝僂遠去。 周尚書看著他蕭索的背影毫不同情,這種惱了圣意全然無用的人留下來只是累贅,還不如趁此機會甩干凈。只是顧彾畢竟是自己的女婿,只能先找個機會將他遠遠打發了。過個三年五載等這件事淡了下來,再尋機會把他調回京中。 只是這樣一來,一向養得嬌貴的女兒也免不了要跟著出京。想到這里周尚書心中懊悔不已,當初心中多少家世好相貌好的青年才俊,玉蓉干嘛非要選那么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顧彾當女婿? 四月二十一日,眾人期盼許久的殿試終于如期舉行。雖然其間有無數波折,但知曉期間緣由的人并不多。最為引人注目的三甲終于揭曉,和往年稍稍不同的是這份名單與會試時的名次多少有些不同。有幾位一躍而前,有幾位竟然成了墊底的。 顧彾在榜單上搜尋了半天,才在倒數最后一排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幾名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是同進士出身。 自古以來同進土就是一種非常尷尬的存在,不是進士出身而按進士出身對待。類似的還有如夫人,意思就是如同夫人,但是并不是八抬大轎抬進門的正經夫人,其實是小妾,所以同進士出身的人比較忌諱別人提起。 顧彾險些暴怒而走,落到同進士的榜單上還不如不中,落第最起碼下回還有機會。同進士出身的人最多只能外派為八品小吏,不管能力再卓絕都是為他人做嫁裳的命…… 永祥胡同,顧御史府。 府里一片愁云慘霧,有機靈的仆人早已把大紅鞭炮和打賞的銅錢收了起來。太和殿廷試的結果一公布,立刻就有人把名單抄錄了出來。 疾步而入的顧彾連人都沒看清就怒喝道:“和著你爹把我父子倆當猴耍呢,說什么只要我爹主動請辭,圣人肯定會不再追究。結果把我的名字摁在同進士里頭,打臉也不是這么個打法?!?/br> 正坐在妝臺旁點胭脂的周玉蓉聞言好笑,尖利反駁道:“真是不知好歹,也許你這個同進士的功名還是我爹幫你周旋才保住的。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火中取栗,這場殿試不知多少人盯著,為了幫你我爹不知賠了多少人情?” 顧彾見她一張艷麗紅唇上下翻飛,只覺頭顱嗡嗡作響。 氣急之下,轉身一腳把門口一只尺高的山水人物賞瓶踹翻,半身不肯示弱的反擊道:“你爹費盡心思把你嫁給我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還不是因為你在婚前名聲壞透了,京里已經沒有人敢娶你。既然咱倆是半斤對八兩,又何必在話里話外帶個幫字?” 這話份外刻毒,外間正在收拾東西兩個大丫頭夏言和冬語面面相覷一眼后,忙退在門外守著。 看著面色忽變得慘白的周玉蓉,顧彾終于出了這口心中惡氣,就連成為同進士的惴惴之情都一掃而空。就是為了日后有個好前程,一家老少在這個女人面前連重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結果就落了這么個下場。 他上前一步拍著女人顏色鮮艷的紅唇無限惡意道:“我往日不說破,就是想給你留兩份面子。結果倒縱得你在我家耀武揚威。告訴你日后最好給我安分守己,要不然我就讓你下半輩子呆在顧家宅子里守活寡?!?/br> 女人眼中終于露出驚怒之色,顧彾看得心頭大爽——果然這些高門出身的女人就是欠收拾。 ※※※※※※※※※※※※※※※※※※※※ 作者君和了一回稀泥……覺得顧御史一家就這么倒下太便宜了……惡趣味! shg 第二三三章 新寡 與家里的人草草吃了頓飯,顧彾就鬧著要出去散散心。顧夫人不敢攔, 反倒是顧御史揮了揮手讓他自去。 顧夫人不解, 顧御史嘆了口氣道:“我原先想著下死力把兒子扶持上去, 卻千算萬算沒想到遇見這么一場禍事。周尚書與咱們家雖然算得上是姻親,可如今卻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顧彾,日后放在他身上的氣力只怕也有限得很……” 顧夫人驚得不行, 吶吶道:“可咱家媳婦兒可是他周尚書的親女兒……” 顧御史恨道:“但凡周氏肯多用心,哪怕就是哭著隨著撒潑耍橫, 她夫君也不會落一個同進士的出身!顧彾是不該在新婚頭月就抬姨娘進門下她的臉, 可咱們這對老的待她總沒話說了吧, 想來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br> 望著遠處枝頭上不住跳躍的雀鳥, 顧御史只覺心頭一片悲涼,“我在圣人面前主動請辭,將身上的差事雙手奉還,就是想讓周尚書保住顧彾的前程, 可還是落到如此局面……” 顧夫人本就是個沒什么見識的內宅婦人, 丈夫說什么自然就信什么。在心里琢磨后的確是這個理兒,若不是當媳婦兒的沒有使出全力, 媳婦兒的親爹周尚書怎么都應該幫一把。這樣一想后, 她對周玉蓉的百般喜愛立刻就變得半分不?!?/br> 顧彾挾著一團怒氣出了家門后頗有興味索然,站在門口也不知道何處去。 就有貼身小廝過來善解人意的建議道:“聽說那位童先生的小妾新逢變故居無定所, 連扶棺回鄉的錢都沒有。整日里只知道哀哀哭泣, 讓人聽了不落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