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這么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堂而皇之地望著坐在云端上的人,第一次正大光明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好像也沒有想象當中的困難。他想,若是別人力有未逮不能護住我周全,那我就為別人稍盡一點綿薄之力也是好的。 這樣一想后心境便開闊許多,甚至看見一向對自己只有苛責之言狠厲之色的帝王,似乎還隱隱約約地笑了一下。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端王百無聊賴的想。大不了日后新皇登基被分封藩地的時候,把不受別人待見的顧衡拐去給自己當個王府屬官! 金吾衛騎俊馬快去快回,很快就到端王府取回書信。 內侍用黑犀托盤奉到御案上,皇帝一目三行很快就看完了兩張紙。伸出食指敲擊著桌案搖頭嘆息道:“這顧衡的生母汪氏心性狹窄,生怕這個兒子出息后影響自己的命數,竟然在其赴鄉試前當眾以川烏頭鳩殺,真真是駭人聽聞……” 皇帝緩緩抬起頭來,輕輕晃了一下手中書信道:“你們這些人既然知道顧衡不尊父母,那么可否知道顧衡生母昔年曾經為些許小事幾次三番的謀害過顧衡?可否知道顧衡在上考場前,都還在客棧里大碗大碗地喝解毒湯藥?” 禮部給事中衛櫓舟頓時有些傻眼。 顧衡在萊州老家的事兒,他怎么知曉?他想為自己申辯幾句,說這世上怎么會有母親愚鈍得當眾鳩殺自己的兒子?可心里卻明白,端王自己既然敢把這封書信重為證供當堂呈上,那信里就決計沒有半分作假。 皇帝今天好像格外有興致,頗有些刨根問底的趨勢,“你們幾個既然言之鑿鑿的說顧衡不尊父母,欺凌同胞兄弟??煞窀拚f說,顧衡如何個不尊法,如何個欺凌法?” 衛櫓舟和那位言官面面相覷一眼,終于咬牙道:“與顧衡定下親事的顧氏在正陽門棋盤街開了一家布莊,顧衡……原來的次兄顧徔就說那應當是顧家的產業。也許言語當中有不周之處,沒想到顧氏二話不說當場就給了顧徔一巴掌。連牙都打掉了,顧母也駭得當場心疾復發……” 朝堂上就有人極細微地譏笑了幾聲,連皇帝也咧了下嘴。 “其一、顧衡之母性情乖張行事悖逆,那就不能以常理度之,為母不慈則休惱其子不孝。其二、顧氏女既是顧家收養之棄嬰,且當地人人皆知,兩人成婚也算不上違背律法。即然兩人情投意合,咱們又何必棒打鴛鴦?” 說到這里皇帝略有些氣短,咳了幾下才繼續不滿道:“其三、對其母其兄無禮的是顧氏,且是否真的無理還有待商榷。那顧氏既未與顧衡正式成婚,就還不能算作顧家人。既然如此,你們此時彈劾顧衡做什么?” 這雞蛋里挑骨頭的事兒本就不十分占理,因為有端王呈上的書信為據,皇帝一錘定音。轉而把起頭的言官狠批了一頓,再無人敢上前置喙一二。 朝臣們看皇帝倦了,再不敢拿事叨擾,齊齊叩拜退朝。 后知后覺的端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件事就這樣剛剛拿起輕輕放下?不但顧衡沒事兒,連自己也沒遭到預想當中的訓斥…… 雖是垂著頭,端王仍能察覺別人頗懷深意的觀望。他暗嘆一口氣,心想回去后定要找顧衡好好敲詐一回,爺這會為了你可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上,多少年的晦光養韜今日竟破了功! 雖然這樣想,但端王心里卻并未感到十分后悔。也許是淡泊名利太久,陡然為人強出頭竟然還感到一種久違的新鮮感。 敬王故意留在了最后,施施然晃了過來笑道:“二哥好手段,什么時候收了個門人,竟連我都不知道……” 端王一楞,還不及說話,就聽大皇子肅王轉頭嗆道:“這天下的文人千千萬,老三你獨食吃慣了,難不成就不許別人收兩個在門下?” 敬王對端王還好點,在私底下對肅王向來是敬而遠之的,覺得自己跟這個脾性象炮仗一樣的武夫沒半點話可說,皮笑rou不笑的地拱了拱手,一甩袖子昂著頭就走了。 肅王也不氣惱,停住腳步等了一會兒道:“我見過那個叫顧衡的榜眼,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從來不上桿子多獻半點殷勤??雌饋聿皇莻€愛攀高枝兒的人,倒和你的性子有些相像。他在年輕官吏當中的名聲甚好,此回你護了他,在朝里多少可以結份善緣……” 自成年之后,兄弟之間的情誼就淡了。更何況皇城當中長大的孩子,兄弟之情只是大家伙面上蒙著的幌子,所以端王只是泛泛地欠了一下身子,“……多謝!” 穿著青衣的宮人們皆是遠遠站著閉氣噤聲,由著這對天下地位最尊崇的兄弟說話。但肅王只是背著手盯著端王看了幾眼,眼神里的意味一時復雜難辨。 ※※※※※※※※※※※※※※※※※※※※ 今天發晚了一點,親們莫捶我!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jo8129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丫丫和魚子 17瓶;veron3371、秋深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shg 第一三九章 花插 端王下了朝之后并沒有急著回王府, 而是先回了南月牙胡同的私宅。這些年如履薄冰慣了, 有些事兒他想好生捋一捋。 剛一下馬車就見影壁前站著一個人, 眼角一跳笑道:“難不成你有耳報神,知道爺今天在朝上幫了你大忙, 特特趕過來送謝禮的嗎?” 顧衡微微欠身行禮,老老實實地答道:“魏總管派人捎口訊兒給我,說朝堂上有人告我的黑狀。我在家里坐立難安,干脆就過來等著了?!?/br> 端王微微一瞟, 王府總管魏大智脖子一縮躲在了后面。他是內侍出身,在宮里也有幾個交情好的熟人,自有互通消息的渠道。得知皇帝指明要取萊州縣縣令方書同寄過來的書信時, 立刻曉得這檔子事與顧衡有關。 魏大智是個乖覺的,知道自家主子從今往后只怕越發看重顧衡,就干脆提前賣個好兒。他遠遠打了個千, 堆了滿臉笑容湊趣, “可見顧大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自有各路神仙保佑……” 事情已經過了大半天, 顧衡自然知道朝堂上的你爭我斗。一個不好,他今天晚上就要在牢獄里呆著了。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向明哲保身的端王竟然會主動為他說話。原先他與這位爺結交,打的是傍棵大樹好乘涼的主意, 根本就沒有想到他會及時伸出援手! 剛過上元, 天際邊雖然有日頭高掛, 在大冬天里卻沒什么熱氣兒, 向陽的枝頭上卻依稀有了幾抹新綠。兩尾細小的麻雀伶仃地站在枝頭上,一雙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亂轉。 坐在書房里的端王一邊吹著茶沫子,一邊愜意的靠在椅子上笑道:“你家里頭那點兒破事兒,如今在圣人面前已經過了明路,再用不著提著心吊著膽了。日后好生當差,你是正經兩榜進士出身,以你的才學十年之內一個三品是少不了的……” 顧衡看了看眼中帶笑的人,沒有立時答話。 半晌才垂眸輕聲道:“不管再如何難,這日子總得過下去。當年我得知那杯壯行酒里摻了川烏頭,也曾經一度心灰意冷??赏撕笠徊较?,這世上有這么多人我還沒認識,中土的疆域這么廣,我還沒一一走過,怎么能輕言了卻殘生呢?” 端王放在紫檀雕西番蓮紋方桌的手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這些念頭也曾在他心里浮現過。 自從母后死了,宮里的一切就變了,就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個人。碰了無數回鐵壁之后,他慢慢收斂著桀驁,慢慢的學會謙卑,慢慢的忘記原來的本性。甚至在皇帝疾風暴雨般的訓斥當中,學會木然地彎下膝蓋…… 紫砂小爐里的火苗歡快地跳躍,為寂靜的書房平添了一股活氣。 端王忽地笑了出來,“我在朝會上多年未曾開口說話,連自己都以為成了裝樣子的啞巴。今天一張口可把那些人嚇了一大跳,只怕都以為我得失心瘋了!” 顧衡望著他略顯消瘦的下頜,心想皇家的子嗣也不是那么好當的。這位爺一向不沾染是非,今天的事實在是難為他了。就撩起衣袍下擺跪在地上正色道:“日后王爺若有差遣,衡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端王嘴邊的笑意慢慢斂住,小半天才回過神兒來,自嘲道:“我有什么值得你赴湯蹈火的,左右不過是感同身受看你順眼罷了。我自小也是個可憐,連帶著一屋子人都不受待見?!?/br> 他踏前一步將人扶起,溫聲道:“你才氣雖高,處事卻不夠圓滑。這才多久的日子,就把禮部侍郎得罪了個囫圇全,我看你這個官兒也升不了多高。以后皇上……大行后我必依律就蕃,到時候你跟著我過去當個王府屬官就是了!” 顧衡猛地抬頭。 其實在來南月牙胡同之前,他就在想這件事到最后會怎么發展。雖然提前做了種種布置——臂如顧朝山夫妻一出萊州城的時候,他就請托方縣令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端王,那封書信就是這樣來的。 又派錢小虎仔細盯著顧徔的動靜,這人與童士賁在角落里秘議的時候,熟知其性情的顧衡已經大致揣摩出這位好二哥接下來的行事…… 要在朝堂上順利升遷,萊州顧家的人和事就像懸在顧衡頭上的毒瘤,早些擠破過了明路反倒是一種好事兒。所以他靜觀事情的發展,等圖窮匕現的一天,等大家對簿公堂急赤白臉的一天…… 卻沒想到端王出人意料的硬氣,竟然直接把方縣令的書信當堂拿了出來。顧衡原本想,等自己下大獄連連喊冤時,這位冷心冷面的爺再把書信拿出來幫自己說幾句好話就不錯了! 人心都是rou長的,顧衡低估了端王的膽氣,也低估了自己這段時間細雨綢繆的水磨功夫。 端王卻有些自責,總認為顧衡是遭了池魚之災。禮部侍郎周敏之明著是為自家女兒出氣,暗地里是為敬王掃清障礙。哪怕顧衡如今只是一個七品工部小吏,他們也不愿有這樣一個人依附于自己…… 帶著冰寒氣的涼風順著隔扇吹進了書房,精致的琉璃宮燈隨著微風輕輕搖晃。 一直僵立的端王卻感覺眼中有熱氣,一股酸痛之意從沉寂許久的心中泛泛而上。手中一使勁兒將人用力拍了拍,嘶啞道:“咱們是難兄難弟,誰也別說誰可憐了……” 顧衡面上也難得有些感動,“我剛剛想好了一份謝禮,想敦請王爺當我的大媒,隨我到磨刀胡同去給我妹子下聘!” 端王的驚愕明晃晃地掛在臉上,一向淡漠的臉竟然顯得有些呆滯。良久才牙痛一般問道:“這就是你所謂的謝禮,爺沒指望你送金送玉,你反倒惦記著爺給你當差?” 顧衡一臉的不見外,“您反正也沒什么大事兒,即便有什么大事兒也輪不著您,既然這樣何不自己找點樂子?一天到晚關在佛堂里修經,修得人氣兒都差不多沒了,適當出來走動一下,體會一下民間的疾苦,也算是一種大修行!” 真要論口舌之利,這世上沒人說得過顧衡。 端王被他的歪理堵的說不出話來,乜著眼睛拿著手指點著他道:“我忽然有種錯覺,本來我修行修得很好,已經快要功德圓滿了。結果讓你家的破事兒一攪和,立刻就跌落了凡塵……” 一陣涼風從書房外的池塘上掠過,凍得堅硬的冰面上閃著尖利的寒光。端王嫌炭氣薰人,所以不喜屋內生暖爐,又大開著槅扇,襯得書房就象雪洞一般寒冷。 偏生顧衡一無所覺,“這天底下哪家哪戶都有破事兒,多我一家不多,少我一家不少。日后殿下到了蕃地當一個……閑散宗室,我也跟著享些百事不cao心的清福就是了!” 端王慢慢斂了嘴角的笑意,定定地盯著顧衡。 “圣人喜用老臣,但也看重你們這些青年干吏。你身具大才不該就此埋沒,你若是順應他們,說不得十年之內就能位列九卿。和我走的近并不是一件好事,象方叔同,就因為少年時和我做過三年伴讀,這個歲數了都還在地方小縣上艱難騰挪……” 顧衡此時倒是真心實意地不在乎這些,“當幾任地方父母官,體恤民情勘察民意,也可以修煉為官之道。我若是外放出去,定會給殿下寄些當地的土產。聽說川貴之地雖然偏遠,但有一種辛辣的香料,大冬天吃了能夠驅趕寒氣……” 端王見他心境開闊一臉的渾不在意,心頭從生的一點芥蒂終于煙消云散。 回頭指著博古架上的一對冰糖瑪瑙多子多?;ú?,笑道:“這是內務庫珠寶處貢上的,聽說會這個手藝的師傅都死的差不多了,在外頭相當精貴。我不愛這些俗物,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匠氣,你拿回去當份聘禮送去女家吧!” 老藏家有句俗話:瑪瑙沒有俏,純屬瞎胡鬧。 那對花插約莫有一尺來高,以冰糖瑪瑙為材,晶瑩剔透渾然天成。下半部留有俏色紅皮兒,隨形巧雕成石榴,瓜果壯碩枝葉茂盛。不但造型精美,寓意還深遠吉祥。 顧衡喜滋滋地上前觀望,末了笑道:“殿下府里若還是有嫌棄的俗物,盡管喊我過來搬。對了,這對東西既然是內務府貢上的,那必定有相配的錦盒。還請殿下吩咐人一并幫我找出來,省得到時候抬來抬去的也方便……” 正捧著熱茶小心吹茶沬子的端王再次目瞪口呆。 兩人往日的相處彬彬有禮,有時候還愛打點神秘莫測的小機鋒。今日之事好像捅破了最后一層窗戶紙,說話行事都隨便許多。但也沒想到顧衡私底下竟然是這種貪財痞賴的性子,真是見什么要什么! 端王氣急而笑,指著屋子里的物件兒道:“你看得起什么盡管拿,不過我可告訴你,再過不久就是我府中小世子的周歲,你自個掂量著辦!” 顧衡訕訕放回一個金玉滿堂的壽山石筆筒,摳了摳腦袋道:“從小家貧,沒看過這些好東西。這回要娶親了,才發現手頭沒幾樣物件拿得出手,我這不是怕聘禮寒酸丟了殿下的人嗎?” 端王修煉的城府再深,聽了這話也不禁勃然大怒,“哭窮哭到我面前了,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家底嗎?萊州德裕祥鹽場至今有你的份子,榮昌布莊在你妹子手里,去年差點賺了上萬兩銀子,松江府你還有三千畝上好的棉田……” 顧衡被端王的唾沫星子噴得幾乎是落荒而逃,當然走的時候還不忘順了那對冰糖瑪瑙花插。 聽到動靜的魏大智連忙趕了過來,雙手叉著驚慌失措地勸道:“哎喲我的顧大人,你是怎么惹著王爺了?咱家可是有日子沒瞧過他發脾氣了,趕緊回去道個歉,要不然咱們這些底下服侍的人可就不好過日子了!” 他正在這邊亂七八糟的勸著,忽然聽到書房里傳來一陣極為爽快的大笑聲。 聲氣稍歇后,就聽端王帶著笑意道:“到庫房里找個匣子,裝顧衡手里那對花插。等府里小世子周歲的時候,魏大智你親自點查顧衡送來的賀禮。若是輕上一星半點,你就親自去他府上把這對花插收回來……” 聽到這等莫名其妙的吩咐,又看到顧衡手中的瑪瑙花插,魏大智心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有多久沒看見這樣渾身泛著活氣兒的殿下了,有多久沒有聽見殿下爽朗的笑聲了。就連小世子降生,也沒讓殿下這般喜形于色,仿佛天上的色兒都變得亮堂了些。一時間五味雜陳,連眼角都有些溫熱濕意。 站在水廊上的顧衡卻恢復了往日的冷靜持重,仿佛剛才的跳脫肆意是另外一個人。他對著魏大智微微欠身施禮,如行云流水一般抱著那對金貴的瑪瑙花插,沿著曲折的回廊衣袂飄飄地漸漸遠去了。 ※※※※※※※※※※※※※※※※※※※※ 咱家男主是運籌帷幄的人……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veron3371 20瓶;韓墨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shg 第一四零章 下聘 磨刀胡同巷尾最深處的一處民宅里, 暫住著顧九叔和他帶來的一些老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