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燁頓了頓，輕輕地說，“怪我……這么久都沒有去找你。讓你一個人……無依無靠?！?/br>
    “不會?！?/br>
    唐黎沒有一絲猶豫，反而讓姜燁的心猛地一顫。

    “我收到了你每個月的匯款……那些錢我沒有動，都存在一張卡里?！苯獰钗嬷劬?，“以前的那張手機卡，我也留著?？墒恰墒悄嵌螘r間——我們家里很缺錢，我連著打好幾分工，一時忘記了它。后來等我反應過來，我才發現……因為太久沒有繳費，手機卡已經被強制注銷了?！?/br>
    姜燁埋著頭，陷入了回憶的漩渦里。

    “大學開學以后，我知道你和我們失聯了，那段時間我整天做噩夢，我特別難受……后來爸出了意外，我們家一下掉進了從未有過的險境里。好幾次我都是哭醒的，然后一個人走去學校的cao場上吹冷風。很多很多次站在懸崖上，我覺得自己快要挺不過去了——可是我還有一個家，還有一個失散的弟弟等著我，我怎么能就這樣倒下？”姜燁笑了笑，“有時候我特別恨李如雪，恨她搶走了你，還恨她破壞了我的家和我原本平靜的生活。帶著這份恨意……我一直苦苦咬牙撐著。直到前幾天我找到了她?！?/br>
    唐黎的眼睛微微睜大。

    “唐黎，那里就是她當年把你騙去的地方對不對？我看見了那個海鮮廠……越看越覺得難過。然后，我又看見了她。她患了癌癥，整個人老了許多。她過得也不好，我這才相信了，原來因果都是有輪回的?；貋淼臅r候，我舒了口氣，好像這么多年的疙瘩總算能釋懷了?！?/br>
    “但是還有一根刺卡在我的心里，時不時就一陣鉆心的抽痛——唐黎，這么多年了，你在外面一定很辛苦……對不對？我每次一想到你一個人在外漂泊，萬一受了什么欺負、受了什么委屈，我作為哥哥，竟然幫不上你一絲一毫……我就真的很難受，難受得要命……唐黎，我不是一個好哥哥?！?/br>
    姜燁說到后面，已經有些哽咽。他的腦子里很亂，但有些話一直壓抑在心里讓人喘不過氣。今天接著酒勁他一吐為快，說到后面，他意識已經慢慢地模糊了。

    姜燁抱著酒杯，眼前一片朦朧，嘴里卻輕聲呢喃著：“唐黎，這么多年了，我好想你……想你能回家，和我們重新在一起?？吹侥銢]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否則，他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姜燁喝多了，一口氣把自己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心話全部吐露了出來。姜紹輝和唐代荷都感到驚訝，因為這些話，姜燁從來沒有對他們說過。家里出事以后，姜燁立馬站了出來，做了他們家里的保護傘，默不作聲地扛下了壓力和困難。在姜紹輝和唐代荷面前的姜燁，總是微笑著的，輕聲安慰他們沒關系，一切都會好起來。

    原來，姜燁也承受了很多的痛苦與折磨，只是他從來不說。

    “我也不是一個好父親……”

    一直在旁邊沉默著的姜紹輝終于放下了酒杯，低聲開口了。他望著姜燁，眼帶淚光。時光在老人的眼尾刻上了深深的皺紋，卻撫不平他這些年來愧疚的心。

    “姜燁，是我對不起你。爸說過要讓你健康快樂地長大，可爸……卻沒能最后讓你安心讀完你理想的大學?！?/br>
    “紹輝，”唐代荷在一邊擔憂地望向了父子倆，小聲地喚他，“……你說什么呢？”

    “你讓我說吧?！苯B輝只是搖了搖頭，“我怕我再不說，以后就再也沒有機會了?！?/br>
    姜燁眼眶一熱：“爸?！?/br>
    “當初把小唐黎帶回家，現在一轉眼過去了這么多年。兩個孩子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事業，踏入了社會。時間真是不等人哪?！苯B輝感嘆地笑了笑，“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沒有發生那樣的事該有多好。唐黎沒有被帶走，我的腿也沒有癱瘓，也許，一切就都會不同吧。我還會是你們高大又威武的爸爸，我會支持著姜燁安心讀完大學，再考研考博；唐黎也能順利升學，走進大學的校園……”

    姜紹輝說著，突然艱難地移動了輪椅，把自己的雙腳從桌底下露了出來，又一把粗暴地掀開蓋著的薄毯。

    “可是唐黎、姜燁，你們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別說支撐這個家了，我自己上個廁所也需要別人的幫助。我很愧疚……這么久以來，我一直很愧疚——我姜紹輝活了大半輩子，最后到頭來既沒能保護好我的小兒子，又拖累了我的大兒子、害苦了我的老婆?！?/br>
    “爸——”姜燁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起身半蹲在姜紹輝身邊，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掌，“我從來不覺得這是拖累，家人不是就要互相支撐嗎？你養了我十八年，我做兒子的自然也沒法坐視不管！”

    唐代荷也沒法再旁觀下去了，她放下了筷子，面露怒色：“紹輝，你再說下去，我就要生氣了！我跟了你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后悔過……你怎么能這樣想？”

    姜紹輝含著淚微微搖頭，他垂著頭沉默了好一會，最后緩緩地朝唐黎伸出手：“唐黎，你過來吧，讓我抱抱你……”

    唐黎起身，站在了姜紹輝的面前，彎下腰緊緊地摟住了他。

    姜紹輝笑著拍了拍唐黎的背，卻感覺到自己肩頸處的衣衫有些濕潤了起來。姜紹輝閉上了眼，將唐黎摟得更緊。這具小小年幼的身體，如今也終于長成了高大的大人模樣。

    “唐黎，對不起。把你帶回家，卻沒能照顧好你?！?/br>
    這一聲嘆息最后消融在了空氣之中。

    唐黎卻抓緊了姜紹輝的肩，眼淚沾濕了姜爸爸的衣領，唐黎哽咽著逐漸平息了呼吸。

    “爸……你不應該向我說‘對不起’。你是我的恩人，是把我撫養長大的父親?！?/br>
    唐黎皺著眉，陷入了久遠而痛苦的回憶里。

    “我很小的時候，在一個灰暗的家庭里生活。那個家里有不負責任的mama、家暴又嗜賭的爸爸。這就是我出生的家庭……他們給我帶來的影響太深太深了，直到現在，我心里還是下意識在逃避去承認這一點。后來我慢慢地明白了，原來從小我就特別缺愛，希望能得到別人的關心。再后來我碰見了李如雪姑媽，也是因為她對我太好。那個時候的我沒有判斷力……可是之后被她騙了，我心里除了憤怒，更多的卻是很深的無力感。那個時候我就終于想清楚了，這就好像是一個來自我親生爸媽的詛咒，詛咒我一輩子都逃不開他們的陰影……”

    “爸，你們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是我永遠也記在心上的家人。和你們在一起時，我就像個被疼壞的小孩子。直到我失去了這份疼愛，我才意識到原來它有多么珍貴?！碧评栊α诵?，松開了摟著姜紹輝的手，輕輕地說，“剛開始分別時，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努力想挽回?？晒脣屗龥]收了我的手機、電話卡?！硎濉球_人的，只是一個空的幌子。我很生氣她騙我，就拿了錢和身份證想偷跑回來?？珊髞硭执饝艺f，愿意幫我寄信回家，條件就是我要好好工作。我又相信了，結果過去了一年，始終沒有等來回信。最后我終于忍不住了，我用自己偷偷攢的錢，一個人上了火車，想回家?？傻任液貌蝗菀椎搅思依?，我卻發現那里已經沒有人在住了……”

    姜燁聽著唐黎的訴說，臉色卻愈發地發白，他的嘴唇有些發抖：“那時候……爸病了，我們一家賣了老房子，搬去省城了……”

    唐黎的手顫抖了一下，低聲吟嘆道：“原來是這樣……”

    想通了心結之后，他終于釋懷地笑了一下，接著回憶道，“后來，我沒有地方可去，就只好在海鮮廠工作了。海鮮廠的工作還算穩定，每個月我都能有結余。我還記得家里的銀行卡號，就會定時寄些錢回家。這么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有時候會想，這是我真正想要的嗎？有時我一個人待著，就會忍不住地想起以前的日子，想到哥和爸媽。再后來……姑媽改嫁，我就離開了那里，來了這兒，跟著師傅，在面館學做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