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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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得不聽。 是為了鄭重還是因為緊張,或者他最不愿意的劃分界限,她又用了習慣了很久的、含羞帶怯的稱呼,她叫她段公公。 “永寧九年冬......” 如果你還記得的話。 這只是一個和平時沒有什么區別的下午,但是在從窗欞投射進來的陽光的照映下,段榮春莫名覺得雙杏繼續開口講下去,她所說的話將會改變他接下來所有的軌跡。 “......我想著,馬蹄聲那么響......可是我坐在內院的窗邊,聽到的馬蹄聲怎么能那么響?不是的。我以為回來的人不是父親?!?/br> 不是歸人,甚至不是過客。九年前的她還不知緣由,就躲在了別人背后,猝不及防一頭撞進命運懷里,從此再也不得掙脫之法。 “......我頭發散了,沒人管,嬤嬤給我扣上盤扣,有的反了、有的錯了,我說了,可還是沒人管。我從來都沒有那么狼狽過,想哭,也不敢哭......” 然后呢?段榮春沒說話,他沒催促,知道她喘一口氣就會繼續說下去。人就是這樣,說出來總比不說好。 雙杏一開始盡量沒有摻進太多主觀的描述,似乎也沒有在說關于自己的事情,而是在講述一個平平淡淡的故事。 那個故事里,有大雪和烈火,也有尸山血海,還有不明不白的疑惑。它們匯聚在一起,變成了一個令人心驚rou跳的故事。 故事,只是故事...... 可講著講著,講故事的人又進入到了故事中。聲音大起來了,這是好事情,可是嗓音也低下去了。哽哽咽咽,很多年都沒再掉下來的淚水被杏眼含了一泡,遲疑著,還是沒流下來。 段榮春縱使多么想知道、想明白,但是這些想也沒有眼前人的眼淚重要。他有點手足無措,伸出手想要給她抹一抹淚水。 怕自己的手粗糲弄|疼了她,也怕她再哭下去,哭得他五臟六腑糾結痛苦。他眼睜睜看著那眼角流出的水兒成了固體,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 沒人,再也沒人讓他這么傷心,也沒有人把她真真正正當作一個平等的人來看。踏進宮門,就都是奴才。只有主子的眼淚才算得上是眼淚,是珍珠金豆,底下人的汗水淚水血水一樣,——不值錢。 是成堆的魚目,也是骯臟的怯懦。 雙杏沒有避開他,溫順地等著他的手蹭過來,直到被他的手冰了一下臉頰,吸了一口氣,也算勉勉強強止住了哭。 “......平時我最熟悉的院子,一下子就陌生了起來。他們一股腦涌進來,又一股腦退出去。卻不知道把別人的日子完完全全改變......我跪在下人堆兒里,離母親好遠......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再也沒有看我一眼!” 再講下去、苦的地方可以淺淺掠過,再怎么重復,都是在平添悲痛。只要走過了這一程,以后都是豐盈滿溢的甜。再講下去。 再講下去,故事里還有一雙手。 段榮春就聽著雙杏一直在說,似乎他們相處了這么久,也沒有見過她一口氣說出這么多話。 歇也不歇,有的地方好像只要停下來就沒有了勇氣;氣也不喘,直等到自己實在沒有氣能咽下去、吐出來,才勉勉強強斷掉這個句子。 可是到了現在,怎么也還沒有那個影子的戲碼。 雙杏沉浸在幾千個日日夜夜前的那個噩夢,一半的她長大了,一半的她停留在那里,不舍晝夜地盼望著自己回來。 她說著、說著那雙手拉著自己走過了很多路。包括她覺得自己永遠也走不出去的余府。 那雙手給了她生,也給了她渺??少F的希望。 那雙手又變成了月亮,是她在內務府每天仰望著的,月光下,她抬起自己的手,照射手上的傷痕發出盈盈光亮。 重合起來了,這是最簡單的原因,卻也是天底下最復雜的故事。 “......我就想,怎么也要做些什么才是。給自己做些什么、也給那個人做些什么才好?!?/br> 默然。 “......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只和常有德說過話。我總感覺他會敷衍我,但是這一點兒也不能夠怪他。任是誰來看,也會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連帶著她手中拙劣的東西是蠢的、傻的......” 故事接近尾聲。那個曾經讓段榮春恨不得殺之而后快的影子竟然越來越和自己趨近。 雙星終于愿意抬起頭來,她的眼睛帶著幾分紅,眼角波光流動,像是神女的懵懂,也是妖魔的蠱惑。但是那紅卻不是平日里的羞薄緋紅。她的眼神中帶著鄭重,也帶著不為人知的情|意。 現在為人知了。 她看著段榮春難得有些帶著震驚的眼睛,還不合時宜地開了一句玩笑:“你看,從小到大......無論什么時候,我的手總是要受傷的?!?/br> 只是一向傷的是手,也總比傷心更好。 段榮春皺皺眉,攥住了她的手,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一個負責灑掃的小太監探了頭進來,本以為屋中這個時間、這個動靜應該沒有人。但是剛探進頭來就驚得他一扔掃把,恨不得自己祖上積德,可以現在就地領悟遁地消失之術。 雙杏看見了,從他手中抽出來自己的一雙,側過臉去住了口。是段榮春瞪了他一眼,他才撿起掃把闔上門,心中暗暗祈禱段公公和那個姑姑講的話今天千萬要令他快活些,不然......不然......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不同的擔憂。 哎呀呀,怎么用的到你的時候你總是不出現,現在水落石出,皆大歡喜,偏偏出來討嫌。討厭、討厭,著實討厭! 哭啊、笑啊、都被打斷。她不知道該在說些什么,他也一時之下沒有話來接。 他們兩個人方才離遠了,又湊近了,一陣風飄進來。 紅著臉,低著頭。雙杏分明是被無禮打斷的那個,現在卻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下子xiele氣,沒有勇氣再講下去。這種事情不能經?;貞?,一年一度,再說半句便讓世間苦難超標。 但是故事已經講到了這里,剩下的劇情什么人都能幫忙補全。 整個故事囫圇個在段榮春心里過了一遍。需要言語嗎?也并不需要多說些什么話。 門呀,窗呀,好像在一瞬間都被闔上了。三四月的天,已經回了暖,但是屋子里失去了溫度,失了顏色,和外面碧綠嫩黃的人間大相徑庭。 故事不是個好故事,但人間也不是個好人間。不知道是誰存在在誰之中,給對方帶來了玷|污和骯臟。 只剩下兩個愈湊愈近的人,也只有他們之間還帶著一點溫度,點醒了凝結的空氣。 段榮春在輕輕喘著氣。 被她一句又一句帶回近十年前,拉進當年本來已經被他刻意忘卻的尖風薄雪,心火灼灼。 這中間有沒有曾經出現過但沒有被他發現的事?段榮春想想她生辰那天掌中躺著的那個香包。 他一次又一次,順應了她的隱瞞,又將那些昭然若揭的東西曲解。段榮春腦中轟隆作響,哪怕是這些年走來,他遇到的最無望的絕人之境,他也沒有現在的自怨和震撼。 有這么一個人,毫無章法地將一池春水攪亂。不忍心去責怪,是因為你知道可若是沒有這么一個人,那死水,也活不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3) 朋友們,我變禿了,也變強了。 第四十章 段榮春回想起過去, 又覺得他隱約是有印象的。雖然這些年他手上沾的鮮血是那么多,抄家放火殺人滅口, 傾軋陷害云云種種。多得數不過來,更不愿意去數。 但那是他從干爹手下脫離,作為小總管獨自面對的第一樁事。自然格外不同。 那時他還有些一文不值的憐憫和溫柔, 一顆未曾被黑暗吞沒的心。余家的人臨行前慌忙無措地塞給他的地契銀票,他都沒要,——沒有一個重要的人存在這世間,他一個閹人犯不上到外面置辦什么產業。 沒有多看一眼, 在雙杏的夢中, ——他長身玉立,身姿俊挺,可惜清秀的面上帶著與旁邊閹人如出一轍的狠戾郁色...... 什么東西在困擾著他, 他已經記不大|清了, 卻能記得那些當年他覺得遠遠比眼前事更令人煩躁的陰私與戕害。 還是沒有多看一眼, 他一門心思只是放在想要辦好這第一樁事上。不識輕愁,風光殘忍,好不快活。 卻不知道他們都需得臣服那浪濤滾滾,所有的善和惡都由不得自己。 他只記得他牽走了一個孩子,永寧九年鬧了雪災, 難民在年關涌向皇城又被拒之城墻外。 那個孩子身著下人的衣服, 匆匆下沒有梳好頭發,看著只是一個干凈嬌嫩的男孩。直到牽起他的手,段榮春才發現這個孩子不是男孩, 甚至可能連下人都不是。但一切也來不及,——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若是個男孩,他還要問一問他,是要去了內務府,成了和他一樣的人,還是容許他丟他進城外難民營中,生生死死,總有個選擇。 可偏偏是個女孩,活在這個世間本就幾多艱難。左左右右,只有入宮這么一種選擇可選。 他將那個孩子安排進了內務府,卻也沒有多囑咐內務府給她什么關照。甚至在他領著那個孩子的時候,他們之間也沒有多說過幾句話。他一向如此,冷心冷情,從來不是喜愛言語的性子。 那個孩子長得可愛,但是呆呆木木的,好像還沒有從一場夢中驚醒。 拉著他的手走出不到十步遠,他就看見她小小的身子伏在陰暗的雪地里大吐特吐。想是想要吐、吐出個天昏地暗,吐、吐出個乾坤顛倒。 可是因為晚膳都沒來得及用,她難受得拱起腰,地面上也只有清水。將雪地印染出個曖|昧骯臟的印子。 他遞上水,幫她擦了擦嘴,得她一句細微到幾不可聞的“謝謝”,便可以稱得上是最高層次的柔情。 心中難得有些感慨:這或許是她最后一次被照顧,最后一次在傷了痛了的時候有人趕過來。進了宮就是泥里摸爬滾打,......又還有,誰憐惜? 遺忘這個插曲,這樁事辦好后一個月,他都不住在夢里驚醒??墒且患掳l生百次,就不會有人為此落淚,一件事發生千次,就也不會再有內心的觸動。萬次后、十萬次后,它比呼吸還要尋常,若是這種事情不存在了,反而會有人提出質問。 再回想,他萬般無情,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所謂錯事也發生在那日??吹侥莻€強忍著自己不許流淚的粉雕玉琢的孩童,她撞上他的眼眸。他以為的“他”就像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自己,他不由得心軟,心軟下來后一步就是手軟。 不知不覺,心軟了很多年。 他拉著她在雪里走著,卻感覺不僅是他們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留下腳印。而是被冥冥中命運推著走,耳邊呼嘯而過永寧九年小年夜的冷風。 往前走,別回頭再看了。好孩子,你還要看些什么?血水雪水、廢墟火舌。 你愛的人、你珍視的人再也不會發聲,愛你的、珍視你的亦是。曾經溫暖的手還怎么捧起你,曾經慈愛的眼還怎么注視你。 那些在夢里氤氳的甜香,已經變成了若有若無的臭氣。焦的、糊的、腥的,血|淋淋的、搖搖欲墜的、岌岌可危的。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眨一眨你驕矜的眼兒,從此以后就要學會溫順,舒一舒你高貴的手兒,從此以后就得習慣服從。 你的身體再也不能是你的,你的心有的時候也不能是你的。還剩下什么呢......回憶,只有被苦痛裹挾著的回憶。是真正的屬于你自己,讓你還能在未來獨自一人的時候扯出來蘸著血品嘗。 沒有人有時間停下腳步,所有人都在拼命向前奔跑。你又還能怎么悲傷,怎么默默哀悼。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希望,沒有人再奢望你身披榮光。 好好地活著,最好以后也不要再見。只愿以后也不要再相見。 種下了因,便收獲了果。 段榮春心中一直困擾著自己的事情終于有了謎底,但是勘破謎面,這樣的謎底確是他自己都沒辦法接受的。 長久以來,他心中有很多苦難。這些苦難,現在都需要讓位給愧疚。他只是以為雙杏就是這個宮里無數和其他人一樣的平凡宮女,不問出身、不講緣由。 每個人都是不同,她到底也和過去的他一樣,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但是他卻沒有想象過她的故事有幾多不凡、夾雜著已經變成飛灰的腐朽歷史,甚至......與他有關。 可憐又可笑,他一直在想象中所嫉妒的那個影子原來就是他自己。 現在他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他只是簡單而短暫地做了一個抉擇,那個抉擇甚至沒有在他回憶里留下多么大的位置。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還被他認為是錯誤的。 而在他缺席了的時光里,那個小小的雙杏,她賦予了無限的柔情的東西,或許也只能默默折損在見他的途中,永遠沒有機會再呈上來。 他的記性一向很好,除了某些不愿意想起來的事。永寧十年,他從小總管的職位再升,第一次有了這個獨立的院子,常有德那時候就跟著他,個子才長到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