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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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早膳,雙杏陪娘娘聽了太zigong中嬤嬤的匯報。 兩年前,雖還只是五歲稚童,太子就搬往了東宮獨自居住。白日接受授課,只有早晚才得空來為娘娘請安。娘娘膝下空虛,只得了這么一個孩子,日日夜夜盼得緊。 嬤嬤走后,娘娘乏了。后宮的后妃在嫡庶尊卑上早就亂了規矩,皇上歇在哪里,哪里便過年,厭棄哪里,哪里就是冷宮,于是便也沒人來向娘娘請安。 不過其他下人沒得選擇,在其位謀其事,將這宮中經營得還是井井有條。 服侍娘娘歇下,雙杏去了內殿書房監督小宮女打掃。 書房窗戶半開半合,幾粒雪花順著窗縫飄進來。 “呀?!彪p杏驚喜地輕聲叫道,這是今年的初雪呢。 雖說這雪,來的早了些。 書房當值的兩個小宮女也擠了過來,和雙杏站在窗前看雪勢漸大。 觀望了會兒。雙杏見她們偷懶也不惱,只是假意呵斥了兩句便拉上袖子和她們一起清掃。 正當她拿起一把銅鎮尺用軟布細細擦拭時,她聽見兩個小太監在窗外站定避雪,許是為了消遣無聊嚼舌根道:“昨夜可是發生了大事呢……那段公公經此算是徹底栽了。觸怒龍顏還能活著,說不定還沒有死了強?!?/br> “這下黃爺爺該樂了。自此他一家獨大……倒也可惜……” 宮中的太監們有情又無情,今日可以癡癡地捧你,哄得你心花怒放,明日就能在你陷落時沖在第一線踩你啐你。在這飄搖又人心惶惶的時節,看別人樓塌了,自己也說不得的暢快。 “當啷”一聲,雙杏手中的鎮尺掉落地上,驚擾了窗外的小太監。二人四目相覷匆匆離開,而書房內的小宮女們也擔憂地看向雙杏,像是不解她為何如此失態。 顧不得俯身撿起鎮尺,雙杏有些寒冷,心中閃過一張男子的臉。他面色蒼白,眼中常含狠戾之色,生生破壞了本來清雋的五官。 君子溫潤如玉,他卻如一把鬼魅的刀,身負罵名,萬人唾棄。 可他……他有一雙冰冷又溫柔的手,那雙手曾經拉著她,拯救她于飛雪與烈火、絕望與無助中。 那張臉,那雙手,和那個名字重合。 ……段、榮、春。 作者有話要說: 一直喜歡宦官男主文,自己來圓個夢。 有緣遇到朋友們,謝謝~ 第二章 雙杏撩起一截裙擺,另一手提著一盞樸素的宮燈,走在結了冰的小路上。 今日天氣奇怪得很,早上的雪下了兩個時辰,直直持續到娘娘用過午膳又睡下。 下午雪停,太陽升起,將鹽粒子般的雪曬化成了水。 捱到將用晚膳時,雙杏迎了來向母后請安的小太子??粗鴥鹊钅复茸有⒌膱雒?,她終于能和另一位大宮女換班,借替主子辦事之名,出了中宮去尋人。 路面并不平整,不是半凝固的污泥坑,便是結了冰的青石板。要是在中宮,是斷斷不會出現這般情況的,灑掃太監早便將冰面敲碎了鏟去。 這再次提醒了她,這里不是中宮的通途,而是達往廢宮的小道。 可,再亂雜的路,也沒有雙杏的心亂。 這是她第一次忤逆、欺騙娘娘。她知道娘娘痛恨那攪亂前朝的閹人,她一向敬且愛娘娘,平素乖巧貼心,此時此刻卻立場不穩,難以抉擇。 其實她還是抉擇了,不是嗎。既然她走在這條路上,她便知道自己選了什么。 她再走。前方,便是故人…… 中午雙杏到御膳房提膳時,有意跟打下手的小太監閑聊,聽聞段公公昨晚不知何故,從養心殿直接被拖入了慎刑司,未曾留情地被打了四十板子。硬要問,只能得個觸怒龍顏的答案。 她又想起下午,她去內務府核對衣裳料子時,明明心中想的是去尚衣局,腳卻一拐,走到了慎刑司。 慎刑司門口站著兩個高大的太監,有相似的刁鉆刻薄的臉。 毫無準備下,她以荷包里一枚娘娘在她今年生辰賞的玉環為賄賂,向他們打聽段公公受罰后的去處。 兩個太監看她身上淡藍色大宮女服飾,以為是哪位娘娘在差人打聽。 一個嗤笑道:“身在后宮便莫要把手申得那么長,還要管前朝如何?!?/br> “不過閹人嘛……倒也算是后宮之人?!绷硪粋€接過玉環抬頭看日光的透影,語帶諷刺,似乎全然忘記自己也是太監。 但看在到手的玉環的面子上,又擔憂雙杏是哪位正得意的娘娘的身旁宮女,他們還是草草地向她指了廢宮的方向。 “告訴你們娘娘,不要管這事了。這段公公如今還能不能喘氣都要看造化?!?/br> 忍著因薄怒羞紅的臉,雙杏心中久久蕩著這一句。 她以為那個人能一直立于云端,像她藏在心底期許祈禱的那樣。即使路遇不順,也能輕松化險為夷。 可現如今,這些人如此隨意地折辱他,把他踩在泥地里,告訴她,他遠沒有她想象的那么輕松。他的境況不知要有多糟,多糟…… 抬起手中宮燈,照亮眼前廢宮的小院。 破敗,荒涼。 皇城寸土寸金,縱是宮外的尋常家,也不一定會有這樣的地方。與其他大殿樓宇更是格格不入。 雙杏快走兩步,鉆過院門的空隙,再推開房間半闔的破舊木門。心下大慟。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被安置在這種地方。那些說要給他盡忠盡孝的徒子徒孫都死了嗎? 有一人頭發散亂,半身血污,染透了深藍色外袍,是這灰敗房內唯一的刺目顏色。自昨晚,已有大半日過去了,她還能在踏進房門的第一瞬聞到血腥氣。 這個地方仿佛稱得上是天下最冷的地方,陽光亦不曾憐憫光顧,院里和窗邊都積了一層雪。 那人蜷在地上,許是行刑后連料理都無人料理,就被隨意地堆進了這廢宮冷院中。連同他行差踏錯前的威嚴和榮光,一文不值地被拋在這里。 雙杏隨手將燈扔在地上,宮燈跌落,燈影晃了晃,揚起一層灰塵。 她上前,試探般地伸手觸碰那人的肩膀,是冰冷又僵硬的。連忙去撫他的鼻息,微弱,但還算均勻。一時之間,心下有苦,也有怔然。 時隔八年,她終于又碰到了那個人。那個曾經挽救了她的人。 那夜她失去了家,失去了無憂的時光,從此進宮為奴為婢,卑躬屈膝。她該恨,那道圣旨是由他執著的,但在她最恐懼不安地時候也只有他在身邊。 是仇嗎?明明每個人都命若飄萍,抗拒不了潮水的涌動。 還是她本以為永遠說不出口的、折磨她于每個深夜的……恩? 她垂首跪在段榮春身旁,用力咬著嘴唇,也沒凝住眼中滾落的大顆大顆的淚珠。那淚珠砸在他胸前衣襟,砸出了一串兒深色的痕跡。 這么躺在初冬的地面上,總歸不是個辦法。 雙杏想把人搬上不遠處這破落正屋里唯一的一張床,站起身,兩臂攏住段榮春的腰,身子艱難挪動。 她不算細瘦的女子,在中宮養得身上是有些rou的,小臉圓圓,格外討人喜歡。雖今年及笄,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那么一兩歲。 饒是如此,還是承擔不起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 雙杏在心中暗暗唾自己,平日還發愁吃得多,真遇到出力的時候,反而什么事都做不好。 段榮春被她拖著,面色蒼白,冷哼一聲,似是弄痛了傷口,卻不醒來。她在他的臉上恍惚能看見難得的脆弱的光。 雙杏有些臉紅,一半是被重量所壓。她輕輕跪倒在床邊,盡量小心地不碰到他的傷口。 等他被她妥帖地安置在了床上,她為他整理衣物時,才發現那些行刑的人委實可恨,四十板子板板都朝著腿打。 他腿后面的衣服,幾乎都被打爛了,連同著血rou和骨頭。 雙杏為他脫下長袍下的外褲,聽見衣rou分離的聲音,她后背發麻,那感覺引到胸口,使她戰栗不已。 她從懷中掏出傷藥,顫抖著手撒遍他傷口。吃痛下,男人睫毛顫抖了下,但她光顧著檢查血rou和衣物,沒看清。 這屋子又冷又暗,縱是個健康人多待著也要被凍出病來。 她提起燈,在偏房翻找出一床許是前人用的被子,但也還算保暖。仔仔細細蓋在他身上。又找了塊干凈墊子墊在他傷處,免得皮rou和衣物再結在一起。 這時她發現房門竟是一直關不上的,又匆匆跑到后間雜物房找東西頂門。 開了門,雙杏被掉下來的塵埃嗆得淚光盈盈。 雜物房雖小,但東西繁雜,箱籠堆得七零八落。久未有人打掃,伸指一抹便是一層厚厚的灰。搜尋間,她急促的動作又帶起一層灰,透過搖曳的燈影,能看到一粒粒塵土飛揚。 凈是些沒用的東西,她想,沒有一件能用來頂門,但好歹讓她看見了兩方蠟臺和僅剩的幾根蠟燭。她灰頭土臉得,費力借單手抱回它們,又用宮燈點亮兩根蠟,擺在男人床頭。 在燭光和燈光的協作下,這屋子總算亮堂了起來。 也不嫌臟冷了,她顧不得宮裙,直直跪坐在床邊,連個軟墊也不墊。 她幾乎有些癡地凝望段榮春,兒時和他相處過的兩日,他也總是陰寒著一張臉,那日日夜夜刻在他臉上的神色掩蓋了他本來的面容。 現在他昏睡過去,清雋的臉蒼白如雪,眉頭也是蹙著的。仿佛下一秒他又會睜開眼,從喉嚨中發出略尖細的,引人發恨的話。 她驚駭地發現他鬢間竟混有幾絲華發。 他在前朝勢如破竹般登天梯,從連親口念諭旨的機會都沒有的小太監,熬到禍國弄權的兩宦之一,只用了不到八年。但他其實只比她大十三歲,如今也未屆三十。 三十不到的年紀,萬人敬仰的位置,卻生了白發。 她抿抿唇,他沖破桎梏用了八年,但毀掉這一切只需要一天、一晚上、一個時辰,甚至一句話。 兒時撫慰她的那雙手,也沒能躲過傾軋?;蛟S,他也是傾軋本身…… 此時遠遠處打更的宮人經過,悠遠的梆子聲震得她一驚。已是比該回去的時間還晚了。 她熄了床頭的燭,忍住亂覷的視線,再次檢查了他的傷處,掖好被角。 門合不上,她只好找了根木條從外閆上了門。 “再會。我明日還會來的?!泵髦牪灰?,雙杏還是低低說了一句,像是真的做了約定。 她繞過來時路的坑洼,在無人之處幾乎像是跑的。怕撞上夜間巡視的侍衛,宮燈被她滅了一半,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一丈內的物。 雪又下了起來,但她沒感到冷。她心中充盈著一種奇怪的情感。那絕對不是歡喜,也不是全然的悲傷,而是一種更玄妙、更奇特的悵然之感。 順著小道回到側殿廂房,已是月上中天。 整個側殿都早已熄了燈。雙杏打開罩子,將宮燈徹底吹滅,輕輕掀起簾子,怕吵醒同寢的安蘭。 “咔噠”一聲,是瓷杯放下的聲音。 燈亮起。安蘭的臉映著燈光,瞪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