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懷沙行_分節閱讀_98
宿羽不是個謙虛的家伙,但現在才發現,被人夸的感覺的確是不一樣。被謝懷夸的感覺更不一樣,此人本來就舌燦蓮花,何況還是糖漬蓮花,甜得宿羽如在云中。 謝懷見忽悠成了一半,便躺了回去,懶洋洋地捏了捏宿羽手上那一團細白布,又說:“你送阿鸞回金陵,然后進虎賁軍,不出三年就是將軍。到時候你自去策馬揚鞭上九天,萬里河山隨你縱橫捭闔,這些蔽日凡霞豈能在你眼中……” 他拎著宿羽的爪子端詳,宿羽索性順勢往他床邊一趴,把下巴擱在手臂上,“我做了虎賁軍的將軍,那你做什么?” 謝懷呵欠連天,意味不明地注視著他,“我做什么?” 宿羽展顏一笑,眼底明亮有光,“我都忘了。你做皇帝?!?/br> 這話說得冒犯,也就是宿羽毫無心防才敢說。 儲君遲遲未立,皇帝和世家大族各懷心思,殊途同歸地屬意出身高貴又伶俐周全的謝鸞,但謝鸞年紀太小,還要留待后日。 金陵那些人看著皇帝的臉色,在一天三次地給謝懷找出路,這個說給懷王封到北邊去,那個說請懷王出使西洋,沒一個說得清究竟要怎么處置這個權傾朝野的王爺。 只有一件事十足肯定:溫軟慣了的世家貴族怕那一身鐵骨,而皇帝不愿意把王位傳給這個永遠在提醒他昔日齷齪的兒子。 不難理解,天下人想一想,都替皇帝覺得礙眼。 謝懷又盯了他一會,才說:“是,我做皇帝?!?/br>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揉揉眼睛,從腰里掏出塊東西來,掛在宿羽脖子上,“這幾年大靖門查得嚴,你就拿這個當通關文牒。去吧?!?/br> 宿羽拿起來看了看,見是一塊羊脂白玉,粗枝大葉地雕著張鬼臉,那鬼臉雕得欠缺誠意,眉毛不夠翹嘴巴不夠大,嚇人只有三分,滑稽倒有十二分。這東西在民間也不稀奇,通常是父母去廟里求來給小孩子消災的,跟謝懷這種活在空中的純龍種一點邊都不沾,不知道是抄家第一人從哪家搜刮的民脂民膏。 他信手就把玉鬼塞進了衣襟里,“真讓我走?” 謝懷糾正他:“別弄丟了。不是讓你走,是讓你去護駕?!?/br> 宿羽說:“行?!?/br> 他起身就走,臨走還摸了個雞腿叼在嘴里,跟他擺了擺,“到時候見?!?/br> 門一關,謝懷躺回床上,困意重新上頭。 他的毛病越來越離奇,以三年前那一場大病為分界線,以前睡不著,現在睡不夠。軍醫開的藥他自然沒吃,卻也越來越困。這次睡得昏天黑地,就像沉入深海一般無知無覺。 只是手背上傳來一陣尖銳刺痛,緊接著又是一刺。 他睜開眼睛,盯著自己扎在自己手背上的兩根銀針,昏然聞到了記憶深處的氣息。 顧皇后不喜各樣累贅,中宮素無熏香,此時只是浸透了nongnong藥氣。 見他自己扎針玩,顧皇后道:“胡鬧?!?/br> 她已經麻痹了大半身體,手臂上脖頸上隨xue而走,扎滿了銀針,更加不能動彈。白胡子的老太醫林周鼻梁上架了鏡片,又拈起一根針。 謝懷搖了搖頭,把那兩根針拔下來,“是胡鬧,我替不了母親?!?/br> 皇后動不了,只有目光追隨著他的手。 仿佛就在昨天,她還拉著這只手牽過一匹尊貴至極的戰馬,告訴他,終有一日云停雨歇。而眼前少年的手已經可以輕易環握母親的手、弓箭和馬韁,筋骨修長筆直,過早地生出了男兒氣魄。 也不過是個孩子。 林周爬滿皺紋的手指拂了拂白胡子,問:“聽聞國丈過身得早?” 皇后的目光早已飄遠了。 謝懷抿抿嘴唇,替她答話:“外公是死于流箭,與這病癥無關?!?/br> 林周小心翼翼道:“那么,還是懷著殿下的時候?!?/br> 顧家人個個八字兇烈可克天地,顧皇后雖然性子剛硬,卻也沒能脫離祖先窠臼,將倒霉延續到了底。 懷著謝懷的時候,顧皇后身陷戰區,只好垂目斂眉地蟄伏,卻耐不住北濟人往村里播撒毒煙毒水。 一村人橫死的橫死病死的病死,而顧皇后冷下心腸,緊閉門窗,啃著自己的手腕喝血熬過了四天,直到袁公揮兵來救。馬車尚未抵京,謝懷就出生了。 被折騰過這么一次,顧皇后中年之后日漸體弱,逐漸纏綿病榻。等到歷星一死,謝懷一走,索性一病不起。 謝懷看見自己的手背上冒出兩點血珠,抬手拭去,輕聲說:“是。毒煙毒水這些東西,想必母后防得再嚴,也有一些侵入經脈?!?/br> 林周便顫顫巍巍地召過弟子,“你帶師弟們去尋訪當時的村民,看看——” 謝懷打斷他,“不必了?!?/br> 林周回過頭。他有些許昏聵,看不清皇長子的表情,只覺得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連忙戴起鏡片,卻見謝懷面色平穩,殊無異色,方才那一點閃動只是他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