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閱讀_60
焦麗茹不再說話,放下掃帚做勞頓的樣子,沉腰坐上床沿,屁股壓住一件舊冬襖的一只袖。那件舊襖恰是胡自強的,他緊盯著那塊布料契進她淺顯的縫隙間。焦麗茹去翻找提包,熟門熟路點煙抿住,踢掉皮鞋,翹高了右腿,揉搓起五粒攢擠的腳趾。在不交談的時候,胡自強會無比局促,因為察覺不出年齡與觀念的阻斷,旦她做女人的姿態,開始散發李果兒潰熟的氣味,封閉一間,純粹的男與女,他就更會無措惶恐。但有那一次接觸后,學期結束一樣,他倆其實再未有過肢體上的相互揣摩。 焦麗茹的腳rou透紅潤,穿了雙摻了銀絲的玻璃襪,隱隱有磷粉樣的細閃。她腳趾涂著與手指相同的普藍色,無比鮮亮,像蝴蝶停落。她腳跟搭著對面的床檐,腿做橋,足弓內翹。她無比柔軟地鼻尖伏貼膝蓋,背微拱起,嘆息說:“累啊......” 窗外颯颯有風。胡自強急劇成熟,突然之間,非常強烈地想擁她、要她。 酒山原先叫鳩山。鳩是羽色鮮艷,小而尾長的禽類。傳說在制高處俯瞰,山隱約就是個鳥兒擺尾,連綴起三角喙子的形廓。百來年地按“鳩”字叫,到日軍侵華,人們才曉得“鳩山”一詞乃是鬼子的姓。就此搖旗振臂地改口:改酒,誰再他娘的叫鳩山,誰就他娘的是漢jian,誰就他娘的要一槍斃掉。為言之有故,誰摹了個妙聞——說山頂云深處其實有個屋,屋里住個性情孤介,索隱行怪的老仙兒。老仙兒本事非凡,既可點石為金玉,亦可隕淚為瓊釀,他泡個大澡,那池水就成了怒涌不盡的酒泉。 說得口干,柳亞東一屁股坐上塊凸起的石頭。扔掉手里的松枝,他揪扯住蘭舟的衣擺:“船兒?!?/br> 蘭舟吊著一只胳膊,停住,手里一根新鮮折下的木姜子。 柳亞東前一陣燒得突如其來,不高不低,三十八度,吃藥喝水睡大頭覺,溫度怎么都下不去。蘭舟骨裂靜待它愈合即可,而柳亞東的高熱竟捉摸不著,難以確診,蘭舟胡自強心焦。涂文一身四處用布包扎,形如埃及國寶,他動著嘴皮說,媽的,這叫屁的病,陽的不管用來陰的,回頭叫人去村里給你叫個跳大神的來,鬼東西驅一驅,藥到病除還發個蛋的燒。 侯愛森舀熬好的稀粥咸菜往他嘴里堵,叫他閉嘴。喂完東西,翻出一盒酒精和棉花,囑咐說物理降溫應該有點用處,你試試,再不行我就帶他去鐵路醫院,總不能一直這樣兒。那會兒柳亞東已在招待所窩了顛黑倒白的四天,他臉色黃懨懨,目光不定,常流落向遠處。 招待所的床墊下不曉得有多少臭蟲,咬人的皮膚,弄得瘙癢難忍,起連片的紅疹。胡自強硬拽起柳亞東,扒掉他身上的單褂,見他肩膊脊背上凈是淡粉的印子。柳亞東被任意擺弄而不置一詞的虛虧樣子,新鮮有趣,像打蔫的黑豹蜷起厚掌,你起初多心中惕惕,此刻就覺得他多柔軟可憐——也是很難得能占上風的機會。胡自強做長輩口吻,哄勸說你別嫌涼,我給你拿酒精擦一下,讓船兒撐著你,頭暈不舒服你就說。蘭舟獨手抵他胸膛,胡自強彎腰去撕棉絮。柳亞東瞥眼蘭舟,頭顱緩緩低垂,前額貼他頸窩。他發際濡濕微熱,貼上去的分量,似舌的輕舔。 氣味敗壞的屋里,胡自強不察覺任何地背過兩人,從柳亞東的腳心起始,專注用浸潤的棉球抹擦他厚繭叢生的地方。他就此成為背景。 蘭舟低頭看肩膀左側,柳亞東的側臉,眉頭眼睛,鼻子嘴巴,低谷高峰,熟悉的形廓因病更嶙峋了一分。鬼使神差,蘭舟就用拇指在他嘴唇上撫了一下,比往常熱燙,也更飽滿潤澤。撫癢了,柳亞東發“唔”的萎靡一哼,他兩臂灌鉛,垂著不動,嘴送進蘭舟頸間摩擦。蘭舟笑了細細一聲,微弱成鼻息。 腳心的冰涼與酥麻流竄至四肢后背,柳亞東頂動膝蓋變換姿勢,胳膊朝后要搔刮紅疹。蘭舟代勞,他指甲留的很短,動作謹嚴無力,留下了紅痕又立即消弭,皮膚起屑,發著耙犁篩谷的唦唦細響。柳亞東小聲說:重一點。聲音因病黏重、喑啞。蘭舟于是又下手過重了,柳亞東發嘶聲,卷起眼簾看他。距離近得末節畢現,痣,血絲,疤痕,粗糙的毛孔,以前不曾留意觀察的地方,清晰得微微變形。一經對視,兩人都貪婪地端詳彼此起來,一張臉上,四處求索。 蘭舟找到的是疲憊不安;柳亞東心驚rou跳,他找到的是怪罪和憐惜? 胡自強轉回來:腳完了,來,換擦你胳膊窩,這個比擦腳還癢。柳亞東正緊緊攥著蘭舟的手,低頭看不清神色。 隔天,柳亞東嘔吐一場,溫度也退了,變成了肺熱,開始咳嗽。 唯獨俯瞰一個縣,燈火散亂,亮處極亮暗處極暗,才有點榮華的假象。這時候能瞎掰,你遙指著,硬說它像維港,其實大差不差,也就寒酸了一星半點兒,因為都沒見過。酒山遍植白皮松,葉鞘落進發間會刺的頭皮一痛。蘭舟粘掉發旋兒處的一根,送進鼻下嗅了嗅,問:“你剛才說的那個故事......是誰跟你說的?” “我奶奶?!绷鴣問|拾起根草莖,飽吸一口山野的味道,“已經死了?!?/br> 蘭舟沒說話,挨著他坐在石頭上,任潮冷山風颯颯吹拂。他倆剛從頂上下來,并未齊云,更沒老仙兒,只有更森的一片白皮松林。一路灌木叢叢,沉默地上去,沉默的下來。此時在山腰的平坡處歇腳,視界平闊高而危,近似遠離人世。月亮也不明凈,昏昏的一盤。再說點恐怖的,背后影影綽綽里,幾頭半坍的野墳。 詳盡的情況柳亞東明說不了,他刪繁就簡:“我當時蒙了,就開了,震得我手疼?!?/br> 蘭舟問然后呢,他繼續說:“那人膝蓋里開始一股股冒血?!?/br> 這和毆打很他媽不一樣,那玩意兒叫槍,稍不留意就背負性命的東西。硬錚錚的柳亞東也有這樣難言的驚恐,他無法原諒自己,高熱伴之而生。蘭舟的疼憐包含了他個人的理解與不怪罪,柳亞東被微光照拂,蜷進他的體己里。 柳亞東倚著蘭舟的肩膀:“我這幾天做夢?!?/br> “嗯?!蹦砥颇窘拥臋M紋外皮,里面含一粒種子,味道辛辣。 “我拿著一支槍亂射,他們都被我斃掉了,橫七豎八躺一地,到處都是血?!?/br> “你意思,”蘭舟把手上的味道給他聞,柳亞東皺著鼻子扭開頭,“你沒殺我?!?/br> “我不知道,口一對著你我就驚醒了?!绷鴣問|揉搓眼皮:“我現在手上還有握著槍的那種感覺......”他朝蘭舟側身,似乎索要一個擁抱。 生活頓顛無常,彝人說“鬼勞我以形,鬼厄我以遇”,世路之所以崎嶇,全因鬼靈神靈所為。春季反咒名為“曉補”,蘭舟從沒做過畢摩cao辦咒儀,但打小見慣,大致流程他還是知道的。他說:“給我手?!绷鴣問|:“哪一只?”蘭舟居然記不得具體的步驟,跟傻了一樣。他眨巴眼,逞能亂說:“男左女右吧?!边@就有點江湖騙子的意思了,柳亞東一樂,順從地伸左手給他:“但我是右手開的槍?!碧m舟打他手心一下兒:“不妨礙,不要干擾我?!碧m舟兩唇蠕動,默念起《涅茨波帕》,這是鬼經起源。莫啦鴿特,紙節波果,彝語神神秘秘喃喃吶吶的,柳亞東一頭霧水。只是蘭舟的神容愈發舒展,嘴角緩緩上翹,在念誦中微露笑貌,有一點得意樣子,柳亞東一不留神就看怔了。你這會兒說哇!滿天繁星呀,他不定舍得分神看一眼。 蘭舟睜開眼,將柳亞東的兩手合抱起,貼近胸腔,說:“我剛才幫你驅除了穢氣和不吉,你現在手是干凈的了,這是我爸爸教我的?!?/br> 蘭舟像是在說:樹現在是紅的了。簡單頑固、充滿疼惜。異族的民俗在不了解的人看,總有股獻祭魂靈的決絕意味,一種粗野鬼祟但蓬勃的力量,很容易被感染。柳亞東想說你別縱容我,不然我不知道還會變成多混蛋造孽的人。 蘭舟的眼睛山深林密,突然破霧,他開始掉淚,水從他眼瞼大滴地滑落。他哭得低郁無聲,卻讓柳亞東心碎。他們人生之逼仄令人害怕,似乎只剩對方,胡自強都是局外人。柳亞東慌亂地用手抹他的眼淚,蘭舟也在顧自擦拭,手就又交握住了。兩人不自覺地輕輕擁抱,將硬邦邦的身體的分量遞交彼此。柳亞東無措地開始重復“我喜歡你”的陳詞濫調,蘭舟沉浸在突然爆發的情緒中,一味沉默,唾液在嘴里響動,哽住的一口被他咕咚咽了下去。出于本能。我呸,出于渴望。柳亞東微昂頭,動作雖然急切,但分外安靜地將嘴停駐在蘭舟的上。 涂文不能大動,居下位,被許青青騎著,反反復復要了她三次。途中她一直在流淚,涂文以為她是痛,說我馬上結束,她彈起上身攀住涂文,焦渴地喃:“你繼續,你繼續?!彼曇舭l抖,滿身瘀痕。曹露和許青青面容高度相若,涂文一直想憶起她準確的臉,卻怎么也想不起,皮鞘濕軟一直在顧自收緊,他想換姿勢,許青青由盤坐翻成伏倒。她沉腰,扭過一雙鮮紅的淚來?!?/br> 涂文傷口開始痛了,連綴下身一齊發脹,火焰興旺。你為什么來找我?你什么意思?你當我是什么?我他媽是給你錢還是不給你錢?他也確實憋夠了,暴漲得無法多慮,于是攀爬過去,舉槍刺入。許青青吃痛地抵出舌尖,涂文目眩神迷,酥麻間探頭和她接吻。八角鎮的夜,一點點黑到底。 05年素水四月末,公安立案,吳啟夢涉嫌非法持槍,獲刑三年。 第25章 金鼎重開,大排場,來了好一批人物。一干人等被要求儀容儀表,首要,就是打扮得像個人。柳亞東不太愛照鏡子,他這回廁所里多瞥了幾眼,嚇自己一跳:cao,這頭發,野人么這是?他擱心里默默地數了數日子——來好幾個月了,竟快小半年了。 素水乍然回暖,群鳥動身歸鄉,僵了一冬的指頭麻得發癢。焦麗茹驅車帶三個人去了縣商區,一路是灼白的太陽。去百貨大樓買衣服理頭發前,四個人吃了簡單的一餐飯。是個挺雅的私房菜,門庭冷清,應侍在縮在柜臺里剪指甲。焦麗茹點單的時候,應侍把一疊菜譜擲飛到地上,焦麗茹朝她笑:“脾氣大生意就做不大?!焙詮姄尳果惾阋徊蕉紫氯??!爸x啦?!苯果惾銍u著嗓子,話拂到他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