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閱讀_3
老頭嘖嘖,“練這個好苦吧?家里人能舍得你們?” 柳亞東撕著手心一塊翻卷的死皮,撕偏了,留下片rou紅。他齜了下牙,顛動左腿漫不經心說:“也還好?!?/br> 老頭迎風笑的嘿嘿響,又問:“哎!有個老話講拳以德立無德無拳,是吧?” 平常沒頭沒腦喊殺喊打,狠就對了,練就是了。武德還沒教,這才都沒接話。 “我看說得是狗屁!”老頭顧自說:“那我講一個人拳腳硬了,還能講德?” 老頭的二手煙飄進來,車里起了冷霧似的?;伟』蔚?,很快就靜得沒了交談。三個人一齊望車外,濃淡如一的蒼藍色。夜色里世事人物,總有被帷幔披覆釋放不出燦爛的屈從。窄路高樹,磚瓦舊舍,隱得幾乎望不見姿容的群山。素水縣一切都有限,又一路都重演著這樣的有限。胡自強很疲勞了似的把頭搭在蘭舟的肩上,親昵的姿態自然無比,柳亞東用余光瞥見。 “我今天真叫他大爺的撞到個鬼......她,就那個,聊了兩句天,她說她安徽的,怎么怎么就干這個了,叫那個,娟吧?女字旁那個娟。她上來就......脫我褲子,然后呢,”胡自強搓著下巴小聲得如同囁哺,又發了個尷尬到了極點會有的滑稽的笑,說:“我嚇死了,就傻了......然后我他媽喊她,媽?!?/br> 第2章 蘭舟胡自強同年秋天入學龍虎武校,同來自西南大山的深皺里。 好比水油蜜靜置后的顧自分層,人也有“密度”的區隔。這區隔即遭際,決定人和人可以彼此知覺,但能否溝通。柳亞東后天滋生的冷漠性子,無處慰安,無親人怙恃,憑一口硬氣兒換他盤踞武校第一肯打的要津,他那豎起的一墻,光滑得近乎無縫。到蘭舟胡自強入學,茫然不知所措,他才甲殼松動,像隱隱嗅到了愁苦的氣味。這既算本能,也是渾濁的一滴水,自行滑向了另一滴。 好壞一無上限,二無下限,慘之外永遠有更慘。無關個人存歿的人生既定里,他們三個算是同憂相救,進而可以禍福同當。有時候誤以為這是什么緣分,其實不是的,這就叫人以類聚。 胡自強為人更樂觀,蘭舟比他也比任何人要敏感。柳亞東從小到大沒見過這樣青森森的人,似乎因沾染泥土而更顯潔凈,眼睛如玻璃,像打密林來,他沒法兒不多看。 “襠開而后心氣發動”,和習舞類似,入了武校首要是開胯。 好比開席前嚼根醬菜開胃,開胯不入眼,沒它又不行。武教嘴里,基本功就根本不必進拳光腳影演武廳。占地兒干嘛?給我去cao場練,去忠義樓回廊下練,既沒人看猴兒戲似的笑著盯你,更也沒汗餿聞。劉國奧摔打出他洋洋自滿的柳亞東,鷹隼似的鎖定著他,把這只野兔練得從冷倔到識時務。指使他做旁的事情未必不是浪費武才,但令劉國奧有馴服他的滿足感。壓胯沒數兒能瞎他媽把人按殘,他知道柳亞東有譜,傷那么多回了畢竟,才讓他去指教剛來的兩個。 胡自強個子高,髖關節卻先天偏柔韌,性格也剛強,突破了心理防線咬牙一劈,大小胯一周就開了。蘭舟也并非軟弱,就是先天胯緊,髖似閉口的小蚌般與外力糾斗。為開它,柳亞東最初需要俯身壓他身上很久。柳亞東低頭把嘴抿成一線,涓涓流著汗,像全神貫注踩在只軟貓脊上那樣惶悚。幫誰開胯他也沒這樣懸心過。 “我這次兩手放掉?!彼p輕說。 青松寄寓剛毅、愈老彌堅,武校遍種青松,忠義樓廊下便密綴松影。柳亞東單手撐墻,掌背筋脈浮顯。他看蘭舟一眼,“疼了你就喊,我就不用力了?!?/br> 說完就放了手,身體重量全然置于蘭舟膝關節近腿根處。蘭舟需腰脊平直緊貼水泥地,他仰面正頜,腳掌合十,腿成菱形,調勻吐納。這算是個沒有自尊很不體面的姿勢,武校人老說,特像兩個人在cao演那事兒,還男草男,真他媽的yin。 十大幾歲開胯算很遲了,踩的人心狠不留情,被碾的人要吃大苦頭,張嘴求饒都叫能忍了,痛哭流涕高喊救命的也是常有,因此集體開胯,被武教戲稱屠宰現場。柳亞東覺得自己挺歹毒的,他心里期待著蘭舟也痛哭一場,能邊求著饒,邊掉一串青森森的眼淚。結果他像自己從前那樣,再疼也不吭聲。 苦功不忌早,蘭舟躺地上,常還能看見素水的晨霧,和未隱的幾粒星子。他平靜地以髖骨之力與柳亞東的重量膠著。泄露他忍耐的,是他通紅的兩顴,緊繃的腮角,滿頭滿臉的清汗。不是毫無鼻唇的動作輔助,柳亞東幾乎要以為那其中一些是淚了??梢媸悄??絕不可能不疼的,怎么就這么肯忍?柳亞東沒來由的不滿,繼而沉腰,cao之過急地與他恥骨相抵。 胡自強率先入隊,蘭舟長久沒進展,只差那么點兒就再下不去。他和柳亞東就漸次在早晚一上一下的對峙里,察覺了常情外的赧然。為紓解這份赧然,就只好聊天。 “奢哲?!碧m舟慢吞吞地說,柳亞東只覺得他正鎖著后槽牙,“奢侈的奢,哲學的哲?!?/br> “蘭舟呢?” “蘭舟是起的漢人名字?!彼櫭紕油?,“彝族名叫奢哲?!?/br> “疼了?” “還行,腰剛才擰了,現在好了?!蓖嵯骂^,又擺正下頜,咽了口唾沫說:“忍得住?!?/br> 忍得住,說給誰呢?柳亞東沒問。 “但你普通話,說的聽清楚的?!钡醚驖u進,柳亞東拔起些腰身放過他點,滴汗擦過他臉落在地上,洇了一枚圓印,“蘭舟也怪好聽的?!?/br> “我阿公是漢族的,家里就一直有人說漢語,所以我從小就會?!?/br> “你們那兒的學校也教吧?” “教,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教?!碧m舟頓了幾秒,“但我跟他就上到初中,跟阿木......跟胡自強?!?/br> 他口吻里有很輕微的羞愧。柳亞東就沖他不自覺地笑了下,不自覺地“貼近”,坦白說:“我也是,初中畢業就來了,勉強不是個文盲?!?/br> 又說:“我練的就已經算遲了,你們更遲?!币庠趩枺簽槭裁磥?? “那沒辦法?!?/br> 通常人的沒辦法,只在話前盡過五成的力氣,蘭舟的這句沒什么分量,此前卻好像更竭過力。蘭舟不知何意地重復了一遍:“那沒辦法?!憋B腔因發聲一震,又一滴汗游下太陽xue,斯時斯刻,更加像淚。柳亞東微怔,不自覺地向前攀動,膝蓋碾了他關節要緊處,隨后咯噔一響。如同一個斜刺。 蘭舟不設防,陡然一震,眉央快速揪起川字,隨后眼皮急顫,五官攣向一處。柳亞東驚愕間感到了他的劇烈掙扎,浪濤中被顛簸了一下似的。他看蘭舟兩頰漲紅,胸膛鼓起,姿態狼狽地仰高下巴痛吟:“啊——!”柳亞東的雞皮疙瘩冒了一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