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這幾日下來沈瓊說過的話屈指可數,大都還是行禮問候的,平素里難得聽她開口,樂央先是一愣,隨后抿唇笑道:“是姨母疏忽了,倒忘了你不愛在外邊飲酒。不喝酒還有旁的,讓廚房做道糖蒸酥酪來好了,又或者你想吃些什么旁的……” 沈瓊原本莫名有些頭疼,可被樂央這么關切地念叨了許久之后,反而稍稍緩過來了。 尚未進梅園,便嗅著了一股清幽的香氣。 這時節正是梅花開得盛時,昨夜落雪,并沒有摧折花枝,反倒將紅梅襯得更為艷麗,打眼一看,便讓人覺著心生歡喜之意。 看著園中景色,嗅著幽香,沈瓊揪起的心漸漸平和下來,她并不急著進暖閣,裹著斗篷在園中閑逛著,偶爾還會抬手輕輕地一撥花枝,彈落其上的輕雪。 云姑原本是什么都依著沈瓊的,可眼見著她的手都有些凍紅了,還是忍不住勸道:“先回暖閣中坐會兒吧?!?/br> “我好像……”沈瓊順勢折了一細枝花,輕輕地皺起眉頭來,“以前不常能見著雪?” 云姑心中一顫,斟酌著措辭答道:“當年夫人定居錦城,便是看中那邊暖和,因此一年到頭都未必能見著場大雪。你倒是自小就很喜歡,有一年破天荒地下了場大雪,你在外玩得興起不肯聽勸,到后來生了好大一場病呢……” 沈瓊的眉頭皺得愈緊,她并不記得這件事了,云姑見此又連忙道:“若是想不起來,那就先不想了?!?/br> 云姑半拉半勸地將人給帶進暖閣,替她解下斗篷,抖去其上的落雪。 沈瓊在窗邊坐了,捧著盞熱茶小口地抿著。 她緩了會兒,等到手腳又熱起來后,目光落在一旁擺著的棋盤上,若有所思。 樂央將此看在眼中,在她對面坐了,笑問道:“要不要來下局棋?” 沈瓊愣了下,隨后點頭應了下來。 與旁的世家閨秀不同,沈瓊自小就無人管束,云姑對她千依百順,更不會逼著她學任何東西。她少時最愛的事情是做生意,琴棋書畫之類就只由著自己的興趣所在大略學過。 她在樂理一道上著實沒什么天分,書畫雖說還行,但也沒到能拿出來夸的程度,唯獨在棋藝上稱得上好。 興許是隨娘,她在經商一道上很有天賦,自小心算能力就很強,故而對弈之時比常人要占不少便宜。 沈瓊陪著樂央對弈,初時的反應還有些遲緩,可漸漸地便開始熟悉起來,最后翻盤勝了。 “不錯,這點也隨你娘,”樂央哪怕是輸了也很高興,回憶道,“她當年在對弈一道可以說是所向披靡了,鮮有敗績,以至于到后來都沒人愿意同她下棋?!?/br> 沈瓊一邊撿棋子,一邊認真地聽著,抿唇笑了笑。 這邊正說著,侍女將廚房備好的酥酪端了進來,又向樂央道:“秦王殿下也來了梅園?!?/br> “這倒也是巧了?!睒费腩┝搜凵颦?,又推開窗來看了眼,果然見著了裴明徹。 他并沒吩咐內侍動手,親自折了兩枝梅花,正準備離開之時被樂央給叫住了,隨即轉過身來,看向暖閣這邊。 裴明徹原本是忙完了正經事,準備到太后宮中去,路過梅園時想著折兩枝花順道帶過去,卻不料竟剛好在此處遇著了沈瓊,先是一愣,隨后笑著往這邊走來。 他今日著墨色朝服,其上有精致的繡紋,愈發襯得他龍章鳳姿,氣質不凡。他面如冠玉,配上手中執著的兩枝怒放的紅梅,顯得很是俊俏。 沈瓊一手撐著下巴,抬眼打量著他,若有所思。 方才在朝堂之上,裴明徹尚能游刃有余,可如今迎著沈瓊審視的目光,他這幾步走得卻沒那么卻沒那么輕松了。 “你怎么也有這個閑情逸致,到梅園來?”樂央笑問道。 裴明徹并沒進暖閣,而是在窗外兩步遠處站定,將自己的打算如實說了。 他雖沒講自己折的這紅梅是準備送給誰,但卻也是顯而易見的,樂央見沈瓊的神色并不似抵觸,便打趣了句:“那可真是巧了,替你省了些功夫?!?/br> 裴明徹卻并沒就著這話說下去,他怕嚇著沈瓊,并不敢貿然將這枝花當面送給她,故而只垂眼笑道:“姑母玩笑了,我還是要到長樂宮去拜見皇祖母的?!?/br> 樂央看出他的顧慮來,也及時止住了話,頷首道:“你去吧?!?/br> 裴明徹應了聲,不著痕跡地看了眼沈瓊,便帶著內侍離開梅園,往長樂宮去了。 姑侄二人閑談之時,沈瓊并沒插話,但她的目光大半時間卻都落在裴明徹身上,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等到關上窗后,樂央又與沈瓊重新來了一局棋,有意無意地問了句:“阿嬌,你方才一直看徹兒……可是想起什么來了?” 沈瓊一怔,隨即又搖了搖頭。 樂央覷著她的神情,又試探著問了句:“那是為著什么呢?” 沈瓊唇角微微上揚,輕聲道:“他生得好看?!?/br> 樂央:“……” 她萬萬沒想到竟會是這么個答案,忍俊不禁,總算是止住了這話頭。 一旁的云姑卻聽得百感交集。 她至今都記得,當年沈瓊花了十兩銀子將裴明徹帶回家中,又特地為他請醫問藥,令人悉心照料。那時候她也曾問過沈瓊,為何要對裴明徹這般好? 沈瓊理直氣壯答道,“因為他生得好?!?/br> 如今時隔數年,在從她口中聽到這句話來,著實是令人唏噓。 愛美色是人之常情,可這些年來,沈瓊也不是沒見過旁的俊俏少年郎,但卻再沒見過她像對待裴明徹那般上心。 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見鐘情,就再難改了。 云姑曾經厭惡裴明徹這個人,只想讓沈瓊離他越遠越好,可近來的事情折騰下來,卻只覺著為難。 她很清楚,若是沒那些舊事,沈瓊與他在一處會過得很高興。 就好比如今,如若不加阻攔,那么沈瓊喜歡上裴明徹,興許只是早晚的問題??扇粽媸窃谝惶幜?,等到她痊愈,重新想起那些舊事的事情,豈不是又要左右為難? 造化弄人,真真是讓人進退維谷。 云姑在這里暗自糾結著,沈瓊倒是毫無所覺,專心致志地同樂央長公主對弈。 哪怕是失憶了,她的性情仍舊是如先前那般,心大得很,由著自己的喜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并不會為什么事情柔腸百轉,思慮再三。 自除夕之后,沈瓊的狀況開始好轉,雖仍舊未曾恢復記憶,但卻日漸開朗,平素里的話逐漸多了起來,也不再總是想著獨自悶在房中。 正如那夜所說,一切的確是在慢慢變好。 第71章 沈瓊日漸好轉, 太后見著也覺得高興, 索性讓她在宮中再多留些時日。 樂央橫豎也沒什么正經事,便也在長樂宮中一并住了下來, 或陪著太后解悶, 又或者陪著沈瓊到御花園中閑逛,張羅著親自烤鹿rou什么的。 皇上對樂央原就寬縱得很, 如今再添上一個沈瓊,就更是由著她們翻出天去, 也不說什么。 相對于沈瓊的逍遙自在, 裴明徹就格外忙了。 他整日里歇不了多久,大半時間都耗在了朝局政務之上,此外還得cao心沈瓊的病情,很偶爾得了個閑空, 才能到長樂宮去走一趟。 云姑原以為, 裴明徹會刻意親近討好沈瓊,還曾為此擔心過, 但好在并沒有。 裴明徹到長樂宮來時, 也就是趁機看上幾眼, 并不會湊上來獻殷勤, 稱得上是克制守禮了。 云姑暗自松了口氣, 但卻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如此。 樂央看著也倍感稀奇,趁著無人的時候問裴明徹道:“你先前那般牽腸掛肚,阿嬌不肯理你,你還要上趕著。怎么如今她好說話, 你反倒改性了?” “姑母,”裴明徹無奈地笑了笑,反問道,“你先前不是還想著讓我離她遠些嗎?如今豈不是正合了你的意,怎么還替我cao心起來?” 樂央被他噎了下,片刻后方才又道:“我可沒說想讓阿嬌同你在一處。只是很好奇,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罷了?!?/br> 裴明徹見她不依不饒,情知躲不過去,沉默了會兒后,如實道:“如若華老爺子說,她這病沒辦法醫,這輩子都記不起當年舊事,那我一定會想方設法討她歡心,再請皇祖母賜婚,往后余生都將她捧在手心里好好對待??刹⒎侨绱恕?/br> “她如今雖記不得,可遲早有一日是會想起來的,”裴明徹對此也說不上是喜是悲,是平靜地說道,“若我趁著她失憶,將人給哄騙到手,他日她恢復記憶之后要如何自處?” 道理的確是這么個道理,可樂央覺著,若自己是裴明徹,必定是要在此時將人給哄騙到手的,這樣的話將來也會多寫留住沈瓊的籌碼。 可她心中也明白,真這么做了的話,多少有些卑劣,于沈瓊而言也并不公平。 “你此時若是什么都不做,等將來阿嬌恢復記憶,說不準就要舍你而去?!睒费豚止镜?,“你就當真舍得?” 裴明徹沉默下來。 他心中自然是不舍得的,這些日子來也始終在左右為難,反復猶豫糾結。他在朝野大事上殺伐決斷,可在與沈瓊相關的事情上,卻總是如此。 既怕她離開,又不忍心逼迫。 樂央將他這模樣看在眼里,嘖了聲,也沒再多問下去,只說道:“罷了。等回頭阿嬌若是恢復記憶,想起那些舊事來,我會替你說幾句好話的?!?/br> 裴明徹無聲地笑了笑,便離開了。 他心中很清楚,沈瓊并不是那種會因著旁人的勸告就改變主意的人。她看起來耳根子軟好說話,但在大事上,旁人說什么都沒用。 才出長樂宮,恰好遇見華清年帶著內侍來看診,裴明徹站定了,又同他聊了幾句沈瓊的病情。 前些日子,山中別院的侍從們被盡數押解進京。春和這個人辦事向來謹慎得很,別院中的侍從大半都不知曉他的身份,剩下的對他的來歷也是一知半解。 裴明徹在百忙之中抽空料理此事,挨個審問過來,方才從蛛絲馬跡中拼湊出事情的原委。 華老爺子不辭辛苦,耗費了不少精力,最后得出結論——春和令人給沈瓊灌下的那藥,其中所謂的西域毒草便是無常草,也就是先前曾害得沈瓊兩度失明的那玩意。 因著這毒草,裴明徹與舅舅韋項撕破臉,此后在朝堂之中多有彈壓。眾人大為困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賢妃更是曾將他叫去問過,試圖說和。 但裴明徹卻始終未曾讓步,他沒有要韋項的命,就已經是留情。 韋項當年是想著借裴明徹再得權勢,可最后卻是弄巧成拙,但韋家系在裴明徹身上,他又不敢貿然再做出格之事,只能勉強咽下了這口氣。 當初沈瓊眼疾醫好,裴明徹也毀了韋項那里剩余的毒草,原以為算是徹底過去,卻不料竟還會有這樣的事情。 裴明徹因此問到韋項那里,方才知道,先前那位涼州刺史,十余年前曾是韋項帳下的尉官,也曾參與到當年那場戰爭之中。正是因著這個緣故,陰差陽錯地留了些毒草。 但好在禍兮福之所倚,并未絕人之路。 “這無常草佐以其他藥物,加重了毒性,說是能讓人忘卻前塵舊事,實際上是將人變成傻子?!比A老爺子捋著胡須,向裴明徹講解道,“但沈姑娘與尋常人不同,她先前曾中過此毒,又得以救治,如今經脈血液之中是存著些解毒之物,故而能留著神智在。這種事情玄之又玄,雖有相生相克,但能像如今這般,也算是吉人天相了……” 裴明徹凝神聽著,等華老爺子講完之后,方才問道:“那……能治嗎?” 他問這話時,提心吊膽,聲音也放得很輕。 華老爺子倒也沒有打包票,只說道:“需要些時日,急不來?!?/br> 以他老人家的性格,說到這地步,就已經是九成能治了,裴明徹鄭重其事地道了謝,請他多多費心。 沈瓊如今暫居宮中,華老爺子不便進宮,便索性將日常診脈之事交給了華清年。 “沈姑娘眼下挺好的,你不必擔心?!比A清年算是最了解裴明徹與沈瓊舊事的人了,這大半年來看下來,只覺著替他心累。但感情之事外人是沒法插手的,如今能做的也就是好好給沈瓊治病,多少讓他寬心些。 裴明徹頷首道:“我知道?!?/br> 沈瓊如今過得的確很好,她忘了那些舊事之后,反而再沒了任何顧慮,宮中人人順著她的意思來,整日里無憂無慮的。臉頰都稍顯圓潤,算是將先前消瘦的補回來了。 “倒是你,”華清年打量著裴明徹,苦口婆心勸道,“我知道你近來事情繁多,但還是要留意身體。我看你這氣色,若是再不改,只怕遲早得有一場大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