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沈瓊咬了咬唇,壓下想要反駁的話,低低地應了聲。 她差不多也能猜出春和的心思,一來是怕她見著周遭的事物,熟悉之后會想方設法地逃走,二來,應當也是因著心中那點執念—— 就算明知道兩人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毫無芥蒂的時候,可他卻仍舊自欺欺人,就好像蒙著眼就不必面對似的。 如今沈瓊的狀態與失明無異,自是有諸多不便,但好在她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不至于茫然焦躁。 起初,沈瓊以為自己是被關在哪個偏僻的院落,可等到春和離開之后,她漸漸冷靜下來,總算是辨別出自己如今應當是在船上。 有春和那威脅在,沈瓊并不敢隨意解下蒙眼的布條,她毫不懷疑自己若這樣做了,那春和當真會下毒手。 歸根結底,春和與裴明徹是不同的。 在裴明徹面前,沈瓊無所顧忌,什么都敢說什么都敢做。因為她心中明白,裴明徹就算是氣急了也不舍得拿她如何。 可是在春和這么個瘋子面前,她必須得小心翼翼的。因為春和雖口口聲聲說著對她的愛意,可歸根結底,卻是為了自己的偏執不擇手段的人。 前來照顧的侍女像是早就得了春和的吩咐,除了必要的話,任沈瓊怎么問,她都一言不發。沈瓊起初并不肯放棄,總是想方設法地想要同她聊些閑話,但最后什么也沒能問出來,只得放棄。 侍女不肯同她說話,沈瓊又什么都看不見,只能通過一日三餐來算日子。 這期間,春和時常會過來看她,也會講些自己的舊事。 沈瓊見了他自是無話可說,但又不敢完全冷著臉,只能勉強打起精神來,時不時地應上兩句。漸漸地卻發現,其實春和并不需要她多說什么,與其說是在與她閑聊,倒不如說是在回憶舊事自言自語。 只是與先前初識的那段時日不同。那時,春和只會同她講這些年來走南闖北的見聞與趣事,可如今,他更多時候卻是在講自己舊時曾經受過的苦,遭過的罪,以及自己是如何想方設法地熬過來活下去的。 其實沈瓊早就料到,春和這些年來過得不易,可直到親耳聽他講述起來,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竟會有這么多千奇百怪的人和事。 沈瓊雖自小就沒了爹娘,可有母親留下來的偌大家業,以及云姑這樣真心待她好的人,這些年來過得可以說是順遂,至少衣食無憂。哪怕是偶爾受了旁人的惡意,終歸也是有限,就好比摔了一跤,爬起來拍拍塵土也就過去了。 可春和卻過得太艱難了些,早些年總是要為了活下去而掙扎,周遭的惡意就好像是流沙淤泥,需得奮力掙扎方才不至于溺死在其中。 “人若是沒了念想,是很容易隨波逐流,聽天由命的?!贝汉湍昧藗€牛角梳,替沈瓊梳理著長發,慢悠悠地說道,“可我少時就被家中賣進了戲班子,吃盡苦頭,對那些所謂的親人再無半分期待。故而后來再遇著難處的時候,我時常會想到你……” “你那時同我講,生死之外無大事?!贝汉托Φ?,“我總想著,等到熬過這些事情,等到功成名就,我便回錦城去尋你?!?/br> 沈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聽了這話后,大著膽子開口道:“你對我,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執念更多些?!?/br> 春和執著梳子的手一頓,倒也沒生氣,想了會兒后平靜地點了點頭:“你若要這么說,倒也算不上錯?!?/br> “人都會有執念,這是常情?!鄙颦傂⌒哪媚笾Z氣,嘆道,“可若是執念太重,到頭來還是傷人傷己,值得嗎?” 當年春和回錦城尋她,最后選擇悄無聲息地離開,還算是常理范圍之內??扇缃竦乃魉鶠?,卻明顯是失控了。 春和將她綢緞般的長發攥在手中,笑問道:“怎么,你還想開解我不成?可事到如今早就回不了頭了,更何況,我也沒打算回頭?!?/br> 沈瓊覺出話勁不對,隨即知情識趣地閉了嘴,生怕再說下去會刺激到春和。 “說了這么多我的事情,不如來聊聊你的事吧?!贝汉蛯⑹嶙臃旁诹艘慌?,“據我所知,當年秦王化名秦淮,被你陰差陽錯地買回府中去,后來結為夫妻?!?/br> 沈瓊不大想提那些舊事,可如今也推脫不了,無精打采地應了句:“是?!?/br> “你為何會招他為婿?”春和問道。 當年回到錦城得知沈瓊嫁人,他曾經特意打聽過秦淮的來歷,知曉他出身低微,不過是沈家買回來的奴仆之后,怎么都想不明白沈瓊為何會擇他為婿。 沈瓊如實道:“并沒什么特殊的緣由,不過就是看他順眼罷了。我自己什么都不缺,也沒想過要嫁什么大富大貴的人家,只想挑個合眼緣的?!?/br> “據我所知,他如今仍心心念念著你,”春和繞了縷她的長發,纏在指尖,“你為何不肯回頭呢?” 沈瓊略微不耐道:“你何必明知故問?他欺騙我在先,我為何要回頭?”沒等春和反應,她就又緊接著抱怨道,“我不想提他的事情,你若是沒旁的話,便不必說了?!?/br> 她拿捏著分寸,就算是“發脾氣”,也是一點點試探著來的。 春和略微一愣,隨后又笑道:“你既是不想提,那就不提好了。我看你這幾日,倒是愈發容易生氣起來?!?/br> “你試試去蒙著眼,像個瞎子一樣過上些時日,會不會日漸焦躁?”沈瓊話音里帶著些不滿,隨后又委屈道,“我沒悶出病來,都是好的了?!?/br> 說完,她摸索著站起身來,想要回榻上躺著歇息。 剛醒過來那兩日,沈瓊壓根半句沒敢提這件事,她很清楚春和那時對此事正敏感,哪怕是略微一提,怕是都會以為她是想要逃離。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能覺察出春和的情緒穩定了許多,閑聊時慢慢試探下來,趁著這次鋌而走險提了句。 春和并沒說話,沈瓊心中雖忐忑不安,但并沒表露出來,而是在約摸著房中大致布局,假裝湊巧絆了一跤,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心些,傷到哪兒了嗎?”春和連忙上前去將人給扶了起來,只見手腕上已經破了一層皮,滲出血來。 沈瓊疼得眉眼都皺了起來,她強忍著推開春和的想法,低聲道:“你若是想讓我一輩子這樣下去,倒不如給我個痛快?!?/br> 春和翻出傷藥來,仔細地給她上了藥,總算是給出了回答:“等再過幾日,我便給你解下?!?/br> “好,”沈瓊低低地應了聲,又問道,“現在是什么時辰?” 嘴上雖這么問,但其實她心中一直算著,距她醒過來已經有十日,第六日晚間在渡口換了船,而眼下應當是傍晚。 春和不疑有他,溫柔答道:“是傍晚,等過會兒吃些東西,便可以睡了?!?/br> “等回頭下了地,要換些飯菜,”沈瓊撇了撇嘴,“如今這些,還不如我的手藝呢?!?/br> 先前春和曾在沈家蹭過好幾次飯,但都是云姑下廚,他壓根不知道沈瓊竟然也會燒菜,有些吃驚地揚了揚眉:“是嗎?” “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呢?”沈瓊冷哼了聲,“等趕明兒我露一手,你就知道了?!?/br> 與剛醒過來時的局促與抵觸不同,如今的沈瓊漸漸鮮活起來,哪怕春和心中清楚這有可能是故意為之,但卻還是難免為此觸動。 他無聲地笑了笑:“好啊?!?/br> 沈瓊低頭吹了吹傷處,又偏過頭來看向春和的方向:“給我唱個曲子吧?!?/br> 作者:本來想雙更的,但是太困了估計寫不完,等明天再雙更吧orz 第65章 這次的交談就像是無聲的服軟, 雖未挑明, 但兩人心照不宣。春和的態度日漸好起來,而沈瓊也再沒同他鬧過脾氣, 恍惚間, 倒像是回到兩人在京中重逢之時。 三日后,晚間, 沈瓊原本都已經歇下,可春和卻來敲響了房門。 “怎么了?”沈瓊早就被外邊的動靜擾醒, 但還是含糊地問了聲, 就像是才醒過來似的。她摸索著穿上了衣裳,隨意地踩著繡鞋,慢慢地過來給春和開了門。 她睡覺之時也未曾解下過蒙眼的黑布,也就是先前有過失明的經歷, 如今才能不慌不忙地料理。 其實沈瓊也不是沒動過心思, 想著獨自一人時解下布條,可轉念一想, 以春和的作風說不準會做什么標記, 屆時哪怕自己再系上也會不看出不對來。 故而謹慎起見, 她并沒在這上面動過手腳。 開了門后, 外邊的涼氣撲面而來, 激得沈瓊一顫,隨即抱緊了雙臂。 “到地方了,”春和側身進了房間,隨即將門給關上, 而后方才笑道,“同我下船吧?!?/br> 沈瓊在船上已經呆了十余日,有諸多不便,但也沒敢多說什么,如今得了他這句話后,心中暗自松了口氣。依著先前的承諾,等到安置下來后便能解下這黑布了,屆時她才能籌謀離開之事。 雖說知曉樂央長公主與裴明徹必定會全力追尋她的蹤跡,可春和這個人辦事謹慎,想必早就想方設法地隱去了蹤跡,一路上還留了誤導的“障眼法”,能不能尋著還兩說。 沈瓊不敢將希望全部壓在旁人身上,自己也始終在想法子。 春和親自替她梳好了長發,又系上了斗篷,將人給裹得嚴嚴實實,而后牽著她的手向外走去。 沈瓊乖巧地跟在他身旁,從渡口下船后,又上了一輛馬車。 她有些怕冷,牢牢地裹著斗篷,縮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春和撫摸著她的鬢發,低聲安撫道:“睡吧,一覺醒來就都好了?!?/br> 沈瓊倚在他肩上,輕輕地點了點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瓊只覺著自己整個人已經僵住,馬車終于停了下來,她昏昏沉沉的,尚未來得及說話,便被春和給直接抱下了馬車。 沈瓊猶豫了一瞬,并沒出聲,索性就真當做自己已經睡了過去。 此處應當是春和早就置辦的宅子,沈瓊聽見有人壓著聲音叫了句“主人”,但還未來得及多說什么,就被春和給攔了下來。 春和抱著她進了宅院,又將她放到了早就收拾好的房間中,里邊已經燃了炭火,在這寒夜之中顯得格外溫暖。 一路舟車勞頓,沈瓊也已經累到了極致,等到在那柔軟溫暖的被子中躺下后,也顧不得再多想什么,不多時便真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 沈瓊已經許久未曾見過光亮,下意識地瞇了瞇眼,隨后方才意識到,春和已經在昨晚解下了自己蒙眼的布條。 她壓下心中的激動,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遭。 眼下她是宿在暖閣之中,隱約能聽到外間的說話的聲音,但興許是顧忌著她尚未起床,這聲音放得很低,只斷斷續續能聽到些字眼。 沈瓊愣了會兒,穿上一旁放著的衣裳,隨即有侍女進來伺候她梳洗。 不多時,春和進了暖閣,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著侍女給沈瓊梳妝,笑道:“外邊已經擺好了飯菜,你可以嘗嘗是否合胃口,若是不喜歡的話,我讓她們再換?!?/br> 先前被蒙著眼時倒還算好,如今沒了遮掩,春和的目光便顯得格外難以忽略。沈瓊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睫,應了聲“好”。 等到梳妝妥當后,春和走近了些,又從妝匣中挑了支步搖來,替她斜簪在了發髻之上。 沈瓊并不習慣旁人這樣親近,可形勢比人強,如今性命都握在旁人手中,別的事情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她壓下心中的不悅,抿唇笑了笑,隨著春和到外間用飯去。 雖說解下了蒙眼的布,少了些禁制,但也僅限于此。 無論沈瓊表現得再怎么溫和乖順,春和仍舊不準她走遠,能夠隨便活動的范圍只有眼下住著的這小院,一旦出了院子就必然會有侍女跟隨。 昨夜乘馬車過來時,沈瓊聽著動靜,便隱約有預感,等到用過飯后出房門一看,算是印證了先前的猜想。她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一處山間別院,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就算是沒有監視跟隨,想要離開也并非容易之事。 整個別院很大,沈瓊雖想盡快摸清楚地形,但未免打草驚蛇,頭兩日還是只在這小院子中留著。 春和與她同住在一處,只是她居于最內的暖閣之中,春和則住在外間。 沈瓊對此并不適應,要知道她有生以來,也就同裴明徹這個前夫這般親近過,如今春和這樣安排,總讓她難免忐忑不安。 興許是看出她的顧忌,春和笑著承諾道:“你只管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br> 沈瓊偏過頭去,并不肯接這個話。 “你心中已經夠恨我了,我并沒興趣雪上加霜?!贝汉兔娌桓纳卣f著這樣的話,又自顧自地說道,“更何況,那種事也只會讓我覺著惡心罷了?!?/br> 因著男生女相,又是伶人出身,他這些年沒少遇著覬覦自己的人,不堪得很。 沈瓊聽出他話音中的意思,略一怔,又不知該說什么好,索性還是沉默。 兩人就這么居于同一處,相安無事,平日里變著法的打發時間,要么是下棋,要么是春和教著沈瓊學音律。 “先前我曾送過你一根玉笛,還曾說,改日方便了教你吹笛?!贝汉瓦@宅子中的樂器一應俱全,琴瑟笙簫等物應有盡有,他專程尋了笛子出來,同沈瓊笑道,“只可惜后來耽擱了,如今總算是得了閑,盡可以慢慢學了?!?/br> 沈瓊對音律淺嘗輒止,可如今在這山中并沒旁的事,再加上不敢拂春和的意,只能答應了下來。她在這一道上著實沒什么天賦,學得很慢,但春和也沒見有任何不耐,算得上是個好老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