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可時至今日,事到如今,又該如何收場? 這實在真是個大難題,裴明徹思來想去,都難以拿定主意。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沈瓊,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來龍去脈,可若是讓他當做什么都沒發生……他卻也舍不得放不下。 裴明徹垂著眼沉默許久,在青石幾乎都要以為他睡過去時,方才緩緩地說道:“去查查,那位沈姑娘如今住在何處?”想了想,他又補了句,“不要驚擾她?!?/br> 青石連忙應了下來,轉而又遲疑道:“王爺,您……” 裴明徹蒼白的臉上并沒什么神情,只搖了搖頭,眸色黯淡,其中盡是難以言明的情緒。 見此,青石也不敢再多說什么,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躺下后,便依著吩咐出門辦事去了。 其實這兩日來,裴明徹幾乎就沒怎么合過眼,哪怕是在受傷當夜,也仍舊是怎么都睡不著。他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錦城舊事,有時又忍不住想,沈瓊如今在做些什么?心中會是怎樣的滋味?若是知曉了他的身份,會不會找上門來質問? 這些念頭,就像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將他折磨得寢食難安。 但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裴明徹此次傷及元氣,又熬了許久,最終還是難以為繼,沉沉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他回到了四年前。 那時他受了重傷,為了逃避刺客追殺,混進了一群等待被賣的奴仆之中,雖暫時擺脫了刺客,可連日高熱已經燒去了他大半神智,并沒法子再從人牙手中逃脫。 前些日子還是尊貴的秦王,可一轉眼,就成了市集上插著稻草等人挑選的奴仆,著實荒謬得很。裴明徹倚在墻角,只覺著遍體發寒,下一刻就要昏過去似的,但心中卻始終有根弦緊繃著,讓他殘存著最后一絲清明。 恍惚間,他聽見一道清脆聲音:“我要那個最好看的?!?/br> 這是南邊獨有的口音,軟軟的,尾音卻又稍稍上揚,帶著些顯而易見的笑意。 裴明徹用力抬起頭來,只見著個身穿紅裙的姑娘。 她看起來年紀不大,穿了一襲張揚的紅裙,其上有金線孔雀羽繡紋,在日光的照射之下熠熠生輝。相貌生得也很好,哪怕是放在京城的諸多世家閨秀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 膚白勝雪,鬢發如墨,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目光專注地落在了他身上,眼中盡是毫不遮掩的歡喜之意。 這是十六歲時的沈瓊,張揚又肆意。 哪怕當時已經神志不清,哪怕過了多年,裴明徹仍舊將她那時的模樣記得清清楚楚,未曾遺忘半分。 一晃,裴明徹又夢見了兩人在沈府后園時的情形。 那是他的傷已經盡數養好,被沈瓊拉到后園的桃花林中,要將數年前她埋下的美酒給挖出來。 沈瓊并沒讓仆從來,而是高高地挽了衣袖,自己親自動手。她也不嫌臟了衣裳,等到終于將那壇子酒給挖出來的時候,裙擺早就不成樣子,連她臉上都沾了些泥,像只灰頭土臉的小花貓。 “來嘗嘗?!鄙颦傄矝]去梳洗更衣,而是在樹下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地開了那壇子酒。 這酒埋了足有七八年,如今一開封,酒香四溢,混著若有若無的桃花香,十分醉人。 裴明徹曾聽云姑提過她酒品不大好,陪她喝了些后,便適時勸道:“剩下的就先放著,改日再喝吧?!?/br> 正在興頭上,沈瓊自是不肯,軟聲同他撒嬌。 裴明徹雖心軟得一塌糊涂,但最終還是沒應允,將那酒收了起來。 沈瓊先是不情不愿,可片刻后卻又忽而湊近了些,裴明徹還沒反應過來她想做什么,便覺著唇上一熱。 沈瓊探出舌尖舔了舔,又尤嫌不足一樣,含上了他的唇。 裴明徹霎時就懵了,脈搏不自覺地快了許多,只覺得通身的血都熱了起來。他原是同沈瓊一樣席地而坐的,如今沈瓊壓了過來,整個人跌入了他懷中,兩人便一起躺倒在滿是桃花的地上。 唇齒相依,酒香混著桃花香,幾乎要將人的所有理智溺斃其中。 “你……”沈瓊喘了口氣,同他四目相對,“想不想娶我?” 她嘴唇嫣紅,鬢發散亂,還沾了幾片桃花,眉眼間盡是風|情。 裴明徹又被她這句話給問懵了,好不容易尋出點理智來,提醒道:“阿嬌,你醉了?!?/br> “是嗎?”沈瓊吃吃地笑了會兒,又湊近了些問道,“那你到底是想,還是不想嘛?” 好不容易尋出的那點理智霎時煙消云散。 裴明徹搭在她腰間的手輕輕一勾,復又吻了上去,低聲道:“想?!?/br> 裴明徹并沒撒謊,在那個時候,他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同沈瓊結為夫妻,長相廝守的。 只可惜,世事總是不由人。 醒來時已是晚間,裴明徹只覺著心頭空落落的,他盯著窗外漆黑的夜色發了會兒愣,低聲叫了人來。 他睡了整整一下午,青石已經依著吩咐,查清了事情回來。 “那位沈姑娘,單名一個瓊字,是從南邊過來的,眼下住在西市那邊的梨花巷?!鼻嗍瘜⒆约翰閬淼氖虑楹捅P托出,“聽周遭的人說,她曾有過一位夫君,不知因何緣故死了,前不久才出了孝期?!?/br> 裴明徹低低地應了聲。 青石又道:“我還聽說,今科那位狀元郎似是同沈姑娘有些交情,隔三差五地便會上門去。街坊間,也有些傳得不大好聽的風言風語……” 他都是據實以告,并沒半點添油加醋,可卻見著自家主子的臉色霎時變了,剩下的話也沒敢說完,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青石并不知曉這背后的曲折,但對上裴明徹那晦明不定的目光后,還是下意識地描補道:“不過這都是旁人傳的,做不得數,興許是有什么誤會也說不定?!?/br> 裴明徹沉默不語,臉上的神色變了又變,最終低聲嘆道:“知道了?!?/br> 第19章 裴明徹這一傷,少說也得養個月余。 華清年便趁著這個機會,光明正大地留在了秦王|府,面上說是隨侍,實際上卻是偷閑躲懶。 裴明徹此次雖是傷筋動骨,但好在年輕力壯,好好將養著,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但他那氣色看起來卻沒半點好轉的意思,華清年一見著他那張臉,就開始忍不住質疑自己的醫術。 “殿下,”華清年給他換了藥后,忍不住問道,“你今日覺著如何?” 裴明徹不冷不淡道:“尚可?!?/br> “傷處倒是在好轉,”華清年頓了頓,“但我看啊,你的心病可是愈演愈烈?!?/br> 華清年與裴明徹是自小的交情,對他的性格也是再了解不過的,如今這模樣著實是少見。若非要說,倒是像極了一年前他從江南回來,大病一場的情形。 裴明徹抬眼盯著他看了會兒,又挪開了目光,顯然是并不想接這個話茬。 華清年卻是愈發好奇起來,他將一應的繃帶等物都收了起來,順勢在床榻旁坐了,同裴明徹推心置腹道:“你若是有什么煩心事,說出來讓我聽聽,豈不是要比悶在心里強些?” 這話對旁人來說興許有用,可裴明徹這個人,從來都是打落了牙和血咽的,又豈會因著這三言兩語就松動。 裴明徹的沉默也在華清年的意料之中,他并沒沮喪,而是又勸道:“能讓你這般輾轉反側的,想必是極為難的事情,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倒不如同我說說,指不定我有好法子幫你解困呢?” “更何況,你這模樣讓旁人看來,說不準還以為我醫術不精……” 也不知是被華清年哪句話給觸動了,還是被他給念叨煩了,裴明徹竟真開了口:“四年前,我流落江南之時,曾與一女子定了終身,結為夫妻?!?/br> 聽了這句話,原本還在喋喋不休的華清年霎時呆了,像是被人掐了嗓子一樣,片刻后方才結結巴巴道:“你,你瘋了不成……” 在華清年的認知中,裴明徹是絕不會做出這樣兒戲的事來的,可他的神情又那般正經,顯然并不是在開玩笑。 “興許吧?!迸崦鲝叵肫鹉切┡f事來,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那時心灰意冷,想著不做什么王爺,入贅給她,在那小城之中長相廝守也不錯?!?/br> 算起來,他這一生之中,竟是化名“秦淮”在那錦城中的半年,最為自在。 不必同人勾心斗角,也不必事事小心防備。 聽到“入贅”二字的時候,華清年的眼瞪得更大了,只覺著完全沒法將這句話同自己這位好友聯系起來。他拍了拍胸口緩了緩,問道:“那后來……” “后來,舅舅找上了我?!碧崞鸫耸聲r,裴明徹眼中再沒方才的溫柔底色。 裴明徹口中這位舅舅,便是先賢妃的兄長,如今的兵部侍郎韋項。 他早年是沙場征戰的將軍,韋家也曾煊赫一時,可后來遭了皇上厭棄,賢妃被打入冷宮,他犯過的舊事也被翻出來,只領了這么個不高不低的閑職。 華清年對這位韋侍郎倒也算了解,他是個有真本事的,奈何性情偏激,常因在沙場之上作風過于狠辣而遭人詬病。當年賢妃正得寵之時,皇上對他的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后來便沒那么寬縱了,韋家也因此沒落。 韋項找到裴明徹后,會做些什么?華清年想也知道,必然不會是什么好事。他那樣鐵血狠辣的一個人,豈能容忍裴明徹在那小城度過余生? 裴明徹并沒詳提當年舊事,只道:“我便回了京城?!?/br> 華清年追問道:“那……那位姑娘呢?” “她以為我死在了海難中?!迸崦鲝卮瓜卵?,低聲道,“京城局勢瞬息萬變,我不能帶她回來?!?/br> “我想著,就讓她以為我死了也好。興許會難過一陣子,但總比隨著我回京,連命都未必能保住得好?!迸崦鲝卦鵁o數次后悔,自己當初為何沒能忍住,答應了沈瓊的親事,以至于將她給拖下水,到了后來的兩難境地。 若不是他攪了局,沈瓊原該是錦城中最自在的姑娘,明艷得像只小孔雀,興許這輩子都不會為什么事情難過??砷L痛不如短痛,他已經害了沈瓊一時,總不能再讓她連命都搭進來。 他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命,但卻不敢拿沈瓊的命來賭。 裴明徹倚在那里,鬢發散落著,看起來格外頹然:“我也曾想過,若是局勢穩定下來,再去尋她?!?/br> 華清年心中一動:“一年前你從江南回來后,曾大病一場,便是因為這個緣故?你又見著了她?” “那時是她的生辰,我在錦城留了兩日,遠遠地看了她一眼?!迸崦鲝氐穆曇舴诺煤茌p,“但又覺著,興許不該再打擾她?!?/br> 就讓沈瓊當秦淮已經死了,其實也不錯。 若他再出現在沈瓊面前,就又打破了沈瓊歸于平靜自在的日子,同時也承認自己曾經的欺騙,徹底毀了她心中的秦淮,對沈瓊而言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 裴明徹近鄉情怯,千里迢迢奔赴江南,但最后也未敢在沈瓊面前露面,匆匆地回了京中,大病一場。也是從那時起,他下定決心做了割舍,將錦城舊事封存起來,束之高閣。 華清年百感交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作何評價。 世事不由人,動心是真,負心也是真。 到頭來,這賬該怎么算? 沉默許久后,華清年方才算是緩過來,復又問道:“那你如今這又是……” “她來了京城,”裴明徹算是又體會了一番何謂造化弄人,“前幾日出城狩獵之時,我又見著了她?!?/br> 華清年恍然大悟,這才算是明白為什么裴明徹會受傷,又為什么執意要立即回京城來。他先前還說著,要幫裴明徹排憂解難出主意,可如今卻是半句都說不上來了。 裴明徹原想著,此生不再打擾沈瓊,可偏偏造化弄人,兜兜轉轉竟又遇上了。 原本的謊言被戳破,粉飾的太平也霎時坍塌。 裴明徹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沈瓊不那么難過,是不再露面,還是同她將事情講清楚? 這成了他最大的心病。 華清年抹了把汗,開始后悔自己為何要問此事,畢竟這心病,可不是他能解決得了的??膳崦鲝剡€看著他,仿佛在等一個答案似的。 他想了又想,遲疑著問道:“那位沈姑娘,至今就沒什么反應嗎?” 裴明徹指尖微動,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