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打眼一看,她自己都沒能認出自己來。 沈瓊也沒空管,拿袖子隨意抹了一把,便隨著小秋離開了。 此時正是剛過晌午,宴席還未散去,賓客都在會客廳中吃酒,將軍府的侍女也都被抽調過去伺候,院子里并沒多少人。 但謹慎起見,小秋仍舊是帶著沈瓊繞了個圈,從假山旁的小路過。 此舉原沒什么問題,可誰也沒顧得上考慮到,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也是私會的好去處……所以迎面撞見將軍府的四姑娘與秦王裴明徹的時候,小秋與沈瓊齊齊地僵在了原地。 小秋是怕被四姑娘發現,而沈瓊,則是不想被裴明徹給認出來——哪怕她如今已經丑得自己都未必能認得。 顯然,恒四姑娘也沒料到會有這么一出,小臉霎時就紅了。 像這樣臉皮薄的姑娘家,哪怕是沒做什么虧心事,被人見著了也覺著難為情,支支吾吾的,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澄清兩句。 算起來,唯一算得上鎮定自若的人,也就只有裴明徹了。 沈瓊的反應還算快,只愣了一瞬,便隨即拉著小秋讓到了路旁,死死地埋著頭,請那兩位先過。 恒四姑娘也顧不上什么禮數不禮數的了,直接將裴明徹撇下,自己快步離開了。裴明徹倒是不疾不徐的,若無其事地從兩人面前走過。 沈瓊的身量本就嬌小,又一直跟在小秋身后,方才被擋了大半,裴明徹壓根就沒看清她的模樣。 他走過后,沈瓊略微松了口氣,可還沒等她徹底放下心來,裴明徹竟突然回過身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有那么一瞬,沈瓊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說來也奇怪得很,她與裴明徹之間,明明裴明徹才是那個做錯了事情的,可如今最緊張的人反倒成了她。 不該是這樣。 沈瓊在心中告訴自己,沒什么可慌張的,就算裴明徹真認出她來,又能怎樣呢?依著她往日的性情,沒找上門去扇他巴掌,都算是好的了。 “你……”裴明徹鳳眼微瞇,臉上原本那股子漫不經心退了下去,正欲說什么,卻被人給打斷了。 “秦王殿下,”有一管家模樣的青年快步上前來,陪笑道,“您怎么在此處?可是迷了路?我這就引您回前廳去?!?/br> 裴明徹原本還有些晃神,被管家這么一叫,反倒是清醒過來,自嘲地笑了聲:“好?!?/br> 他也是喝多了酒,昏了頭。 那人此時應當在江南錦繡從中,開心肆意地過活,怎么會在將軍府當丫鬟?不過就是個模樣有幾分相仿的贗品罷了。 裴明徹隨著管家離開后,沈瓊懸著的那顆心終于落了下地,小秋也長出了一口氣,低聲道:“謝天謝地?!?/br> 方才那短短的時間里,小秋背上都出了一層冷汗,生怕出了什么紕漏,沒法給柳嬸交代。她緩了緩,隨即向沈瓊道:“快走?!?/br> 也算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才繞出那假山到了大路上,就又被人給叫住了。 小秋一聽這聲音,腿便軟了,但也能強撐著回話:“大爺有何吩咐?” 沈瓊并不認得這人,可聽了小秋的稱呼后,隨即便反應過來。眼前這位身穿玄衣的男子,便是這將軍府的長子,如今的禁軍統領,恒伯寧。 恒家是武將世家,教導子弟也一向嚴苛,恒伯寧如今剛過而立之年,卻已在沙場征戰數載,三年前被今上召回,當了這個禁軍統領,深得皇上信賴。 他是在瀚海黃沙中九死一生的人,與京城旁的富貴人家的公子哥不同,就那么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說,仿佛都帶了些邊關的肅殺氣。 沈瓊乍一見著他,心中也不由得一凜,不過等看清他的形容時,倒是稍稍放下心來——這位爺,看起來八成是醉了。 雖說他的神情仍舊是八風不動的冷面,可眼神卻已經不大清明,此時能不能認得清人還兩說。 “你,去吩咐廚房煮碗醒酒湯送過來?!焙悴畬幹噶酥感∏?,隨后又看向沈瓊,“你扶我回去?!?/br> 沈瓊:“……” 這運氣,也是讓人沒話說了。 小秋猶豫了一瞬,隨即上前去扶恒伯寧,給沈瓊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回小廚房傳話去。 然而恒伯寧顯然只是半醉,還沒瞎到分不清人的地步,冷冷地掃了她們一眼。 “大爺,她是廚房新來的幫工丫鬟,對府中并不熟悉?!毙∏镉仓^皮解釋道,“還是我扶您回去吧?!?/br> 恒伯寧并不說話,小秋也不敢強行上手去扶,有些絕望地回過頭去,與沈瓊對視了眼。 沈瓊在心中飛快地權衡了下,上前兩步道:“我去就是?!?/br> 她覺著,這位醉了的大爺興許是覺出什么不對,所以才會這么執拗,若堅持不肯按他說的話般,說不準會更惹得他起疑。 小秋沒了法子,只能依言照辦。 沈瓊低眉順眼地站在恒伯寧面前,輕聲道:“我才到府中沒兩日,對東苑的路徑不大熟,煩請大爺指個路?!?/br> 恒伯寧垂眼看著她,片刻后忽而問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瓊咬了咬唇,將到了舌尖的實話咽了回去,只說道:“我是大廚房新來的丫鬟呀?!?/br> 她直覺著,這興許是有意詐她。 果然,恒伯寧聽了她這話后,便沒再追問,只是抬手指了個方向。沈瓊有些無措地頓了頓,而后小心翼翼地上手扶著他,往前走去。 她本就生得嬌小,又沒什么力氣,恒大爺才剛順勢倚了下,就險些一個踉蹌。 沈瓊強撐著,就這么一路將人給扶到了正院,輪值的小廝見此立即迎了上來,她松了口氣,正準備趁機跑路的時候,卻又被恒伯寧給叫住了。 “你覺著,自己是伺候人的料子嗎?”恒伯寧指了指她那纖細柔弱的手,聲音中帶了些無奈,“還是真覺著我醉得人事不省,連這點細節都留意不到?” 沈瓊:“……” 她那雙手肌膚白皙細膩,柔弱無骨似的,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人。 云姑只給她臉上化了妝,旁的地方一改沒管,畢竟誰也沒料到,會有這么一樁意外發生。恒大爺不愧是領兵多年的人,對這些細枝末節也留意得很。 沈瓊自知到如今地步,必然是賴不掉的了,她站直了身子,面無表情地看了回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恒伯寧又問了一遍。 方才,沈瓊還戰戰兢兢的,如今被識破之后,反倒破罐子破摔了。她想了想,一本正經道:“非要說的話,興許算是你家的債主吧?!?/br> 在恒伯寧一臉莫名其妙的注視下,沈瓊面不改色地說道:“這些年算下來,不多,但幾千兩總是有的?!?/br> 作者:三更~ 第8章 這話一說出口,恒伯寧滿是不解,一旁的小廝則是一副見了鬼的神情,仿佛她失心瘋了一樣。 沈瓊自然沒瘋,她只不過是沒別的路可以選擇,所以鋌而走險,賭上一把。 前兩日她一直在家中,聽云姑與全安講恒家的事跡。 恒家是武將傳家,世代忠烈,為保家衛國舍生忘死。京中的百姓提起恒家的兒郎,便沒一句不好的,屆時快要夸上天去。 這位恒大爺少時從軍,于邊關駐守多年,戰功赫赫,只可惜在一次征戰中落了病?;噬象w恤,便調了他回京修養,后來更是將禁軍交到了他手里。說一句肱股之臣,也不為過。 沈瓊仰著頭同恒伯寧對視著,不躲不避。 她始終覺著,這樣一個人,應當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只知拿權勢壓人的。 恒伯寧垂眼看著她——一張白皙的臉上也不知涂了什么,被先前的眼淚一摻和,倒像是只花貓一樣,眼神倒是亮得很。 平素里姑娘家見了他,都是畏懼著往后退的,敢這樣同他對視的人,倒是寥寥無幾。恒伯寧嘆了口氣,同她道:“你先坐這兒好好想想,等我喝了醒酒湯,再聽你的解釋?!?/br> 見他這模樣,沈瓊便知道自己賭贏了,唇角微翹,眼中也露出些笑意來。 她相貌生得好,哪怕是把臉抹得跟花貓似的,也依舊能看出是個小美人。笑起來的模樣更是招人喜歡,像是春風拂面似的。 恒伯寧本不愛喝酒,只是今日祖母壽辰,沒能逃得過,被灌了不少酒,只覺著頭疼欲裂。如今見著她這模樣,倒覺著心情好上許多。 像今日這種宴飲場合,廚房是早就備好了醒酒湯的,小秋一路小跑著回去傳了話,又緊趕慢趕地送了醒酒湯過來,想著快些把沈瓊給撈回去。 結果一進正院,小秋便見沈瓊規規矩矩地在院中的石凳上坐著,心中霎時涼了半截,知道事情必定是敗露了??呻S即又覺出不對了,既是敗露的,怎么她還能好好地在這兒坐著? 恒伯寧瞥了小秋一眼,倒是沒說什么,接過醒酒湯來一氣喝完,將碗隨意放在一旁。他閉眼養了會兒神,沒多久,便睜眼看向了沈瓊:“你倒是說說,我家欠你什么債了?” 沈瓊在那里枯坐許久,將這措辭顛來倒去琢磨了好多遍,總算是等到他開口問,便倒豆子似的將事情都如實講了。 這件事上,沈瓊無疑是占理的。 她自己方才也反復衡量過,想要解決這件事情,又不驚動那位身體不好的老將軍,也只能從恒伯寧這里入手了。若非如此,她還委實是想不到什么法子,能管束得了那位二夫人了。 這將軍府的后宅,都是由二夫人錢氏管著的,恒伯寧這樣一個大男人,自然不會多過問什么,更不會插手去管二房的事情。他先前以為沈瓊是在虛張聲勢,卻不料竟真有此事,臉色漸漸黑了下來。 畢竟恒家向來家風清正,朝堂之上行的端坐的正,可后宅之中竟出了這樣的事情,著實是丟人至極。 也虧得是江云晴忍了下來,若是鬧大了,必定會影響到恒家的聲譽。 “我今日之舉,的確多有不妥,可卻是萬般無奈之舉?!鄙颦傄幌肫鸱讲潘娭那樾?,便覺著心疼得厲害,“若易地而處,您的至親遭受如此苛待,您能坐視不理嗎?” 她聲音中帶了些哽咽,泫然欲泣。 恒伯寧眼皮一跳,沉聲道:“這件事,的確是恒家錯了。沈姑娘,你想要如何?” 以他的身份,這話一旦說出來,便是拍板認下了恒家的錯,再沒回轉的余地。 沈瓊顧不得高興,立即道:“晴姐并不想將事情鬧大,怕影響了恒家的聲譽,也怕老將軍知曉之后會病情加重。我依她的意思,絕不會將此事宣揚出去,只希望貴府能解了晴姐的禁足,再請大夫來為她診治?!?/br> “再有,我也希望貴府能允準我偶爾上門來看看晴姐……”沈瓊也知道這要求有些過了,畢竟以她的身份、江云晴的身份,總是上門也不合情理,便又弱弱地改了口,“若是這個不行,那也沒什么,只要你們能好好待晴姐就夠了?!?/br> 她其實很好說話,也并沒想過把自己那幾千兩銀子要回來,所求的,不過就是江云晴能夠好好的。 恒伯寧盯著她看了會兒,正當沈瓊開始忐忑不安的時候,一一應允了下來:“你若是想來看令姐,隨時都可以,我會讓人告知門房的?!?/br> 沈瓊雖知道他人不壞,但也沒料到竟會這么好說話,隨即破涕為笑,再三感謝道:“您能諒解我,真是太好了?!?/br> 她先前還愁得要命,嘴上安慰著晴姐與紅杏,可心里卻壓根沒譜,根本不知道這事該怎么解決。如今柳暗花明,自然是高興極了。 “我知你心切,”恒伯寧將她這模樣看在眼中,忍不住又叮囑了句,“但下次無論什么事,都不要再這般莽撞了?!?/br> 今日是她走運,方才能全身而退,還解決了煩心事。 若是落到旁人手中,說不定早就被送到了官府,又或者被用了私刑。 許是被云姑念得多了的緣故,沈瓊一聽人訓話,便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乖巧地應了聲:“好?!?/br> 沈瓊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在恒伯寧這樣見多識廣的人面前,更是無所遁形。他看出沈瓊的敷衍來,無奈地搖了搖頭,又道:“你早些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會安排妥當。若是不放心的話,你明日便可再來看看——正大光明地上門就行,不必再這樣喬裝打扮了?!?/br> “好,”沈瓊站起身來行了一禮,眉眼彎彎地笑道,“那我明日過來?!?/br> 說完,便施施然離開了。 久經沙場的人直覺是最準的,恒伯寧先前從未見過沈瓊,可今日一打交道,便將她的性情摸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