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視線偏移,卷耳見到床上躺著的少年。 許是真的窮,他身上的米白長袍打著幾塊補丁,補丁的顏色也各不相同,白的黑的灰的,膏藥一樣詭異的貼在他身上,可偏偏這衣服又被洗的極其干凈,以至于他并不會給人太大的邋遢感。 “小追,祖母把人帶回來了?!眹榔牌胚M來輕輕拍了拍床上的少年。 嚴追聞聲睜眼,偏頭看向來人。 妖媚。 且艷。 她眼下淚痣血紅,在這樣一張瑰麗容貌上便愈加張揚,但她神情卻有七八分的柔和,這股鋒芒便像是被一舀春水壓下,徒留幾分溫柔。 嚴追撐著身子坐起來,蹙眉望她。 她白皙腕子上纏著蛇一樣的手環,整個人美的耀眼又明媚,連帶著身上似乎也染著點淡淡的香。模樣看起來要比他成熟些,瞧著應該是二九的年歲。 許是身子常年虛弱,他樣子斯文又溫柔,像是穿過凜冬悄然而至的春雨,足以洗清遠途人的滿身疲憊。 和地府里那個桀驁不馴的君上不同。 倆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嚴婆婆悄聲推門出去,慈和道:“你們呆著,我去準備晚飯?!?/br> 卷耳看那道蒼老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有些怔愣。 不給他們介紹一下嗎? 她杵在那思考了半天該如何開口,便聽嚴追就開始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 這張臉的樣子有些稚嫩,要稍微遜色閻追本來的樣貌,可也有了七分相像,卷耳看他這樣難受,本能地皺了皺眉。 她是孟婆,除了熬湯,自然也能看出凡人的命數。 這少年額前詭異的發黑,那股死氣從已經蔓延到了心臟,隨時都會斷了氣兒。 卷耳不禁唏噓。 他第一世的劫是水,第二世顯而易見,是病。 閻追著實太慘了些。 她轉身走去一旁倒了杯水,白皙的手指捏著那陶杯遞給他,“喝點水緩一緩?” 嚴追整個人咳的臉色通紅,好不容易停了下來,顫抖著伸出手接過她手里的水喝了幾口,微微闔眼喘著粗氣。 看這病弱少年這副樣子,卷耳心緒難言。 閻君不在地府,許多事情都等著他處理,于公來講,卷耳是希望他趕緊回去的。 可眼前的‘嚴追’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從出生開始便纏綿病榻,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只是自覺悲苦的普通人。 他自然不想死。 這世間有誰會想死呢。 卷耳伸手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嚴追借了她的力勉強坐直,只微抬著眼虛弱的問, “是祖母買你回來的?” 第76章 閻追(2) 他喉中嘶聲很重,說一句話便要喘許多下,一幅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瞧著便讓人心慌。 卷耳的手放在他臂上,潤物無聲的為他輸著功法,聞言只是頷首,“是?!?/br> 過了會兒,嚴追臉色好了些,才抬頭看著這陌生女子。 他輕輕吸了口氣,低聲道:“我雖時日無多,倒還算有些良知,祖母買你回來,說是讓你照顧我,但我明白,她只是怕待我死時沒人給我收尸而已?!?/br> 少年聲線虛弱柔軟,像是沉夜未央時掠過的新雁,聲聲鳴啼無不溫良。 嚴追繼續道:“可這并不至于我來坑害你,祖母說為我買一個“妻子”,我本就不贊同,待會兒我會與她說明緣由,讓她放你離開?!?/br> 卷耳倒是沒想到,他倒是君子又良善。 這劫渡的挺值的,竟還學到了這些。 少年在人前不肯彎下脊骨示弱,他右手撐在榻上,指骨被壓的毫無血色的白,長袍領間露出一角紅色物體,卷耳眼力尚好,認出那是閻君的私印。 想來就算他來歷劫,這東西也不能遠離他分毫的。 思忖片刻,卷耳收回視線,方才開口,“我家里貧窮,看我是女孩兒便常常缺衣少食,等我長大了些,便準備把我賣給了官爺做妾,我冒死逃了出來,跑了許久才來到這?!?/br> 嚴追聽的微微凝眉。 卷耳不動聲色的接著胡編亂造,“我模樣還算不錯,總有些青樓教坊的人想買我回去,我幾次死里逃生才不至于落入魔窟,我實在不想過這樣的日子?!?/br> “跟婆婆回來,是我能給自己尋到的最好的出路?!?/br> 她說完,嚴追沉默下來。 為了省著燈油,小屋內只在廳桌上點了盞燈,還是方才嚴婆婆出門時給兩人照明用的。不慎明亮的氣氛里,二人之間像是橫亙了堵無形的墻。 他面色沉靜卻不寡淡,卷耳忍不住又看了幾眼。 不知過了多久,在卷耳以為嚴追又要換一套說辭勸她離開時,才聽到他低低一句妥協。 “那你……便留下吧?!?/br> 卷耳松了口氣。 …… …… 嚴追身體不好,與卷耳說了會兒話便用光了攢了一天的精力,待他倉促睡下后,卷耳才推開房門,腳步很輕的來到后院。 嚴家不大,只有兩間泥石堆砌的小屋,后院東邊的空地栽著些蔬果,依著墻壁底下起了鍋灶,如今正冒著裊裊的炊煙。 卷耳會的不多,她不好多用術法,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竟然是熬湯的藝技了。 灶臺下是燃的正旺的枯枝,暖意撲在兩人身上,嚴婆婆佝僂著腰,看著卷耳利索嫻熟的動作頗為開心,“孟姑娘這湯熬的真好?!?/br> 熬湯的活她做的利索,一看曾經便是做過許多次的,能吃苦的姑娘心地善良,也能更好的照顧小追。 方才卷耳自稱姓孟,嚴婆婆便如此稱呼她。 卷耳把湯撐出來,聞言彎唇,“您喜歡,我便天天給您做?!?/br> 老語有話,看碟下菜,夸一個人必須要夸在點子上。 孟婆最喜歡聽的話,不是別人夸她術法多么高超,而是別人夸她的湯做的好。 卷耳心下也有些滿意自己的手藝,這孟婆湯加上幾許蔥花小菜,味道竟然意外的可口許多。 她樣子雖艷麗,但性格卻算溫和,嚴婆婆沒接過卷耳手里的湯,只是慈和道:“去把這碗給小追送過去吧?!?/br> 家徒四壁,這一餐飯的米粒都在這碗給嚴追的湯里了。 “那您呢?”卷耳手指摩挲著碗沿。 “老婆子吃那么些做什么?!眹榔牌排牧伺乃氖?,“去吧,聽話?!?/br> 卷耳眨眨眼,心底輕輕嘆息。 …… 臥房里燈光晦暗,泥色墻壁上掛著幾件做農活用的工具,只不過已經銹的不成樣子,顯然已經許久未有人用了。 卷耳端著湯碗走到床邊,“君......阿追,吃點東西吧?!?/br> 她差一點脫口而出喚他君上。 嚴追睜眼,琥珀眸里干干凈凈的,聲音卻像是鋸子割過銹鐵,“祖母呢?” 他今年不過十六,卻已是一副風燭殘年的氣色,兩頰病紅的凹進去,眼底淡淡黛色襯得愈發憔悴。 也不知閻追回到地府時,見三生石上這悲慘的一生會作何感想。 “婆婆在外間煮東西,讓我先進來喂你?!?/br> 嚴追垂眸,這才注意到她手中端著的東西。 那湯的味道像是與往日不同,熱氣飄渺,聞起來似乎格外誘人一些,卷耳看他眼波微動,便笑著舀了一勺遞過去,“嘗嘗么,我做的?!?/br> 她手伸過來,手腕上的那只鐲子便暴露出來,嚴追有些驚訝。 竟然真是一條蛇形的物什。 少年看她一眼,湊過去喝了口湯。 湯汁不知是怎么做出來的,食材也不過像是往常一樣,都是些家里種出來的蔬葉,可味道卻是天差地別。 很香。 卷耳看他軟和下來的眉眼,心里頗有成就感。 她不愧是專業的。 兩個人一個喂一個喝,屋子里沉默安靜,只有碗勺的輕微碰撞聲。 卷耳如今化成的也不過是二九年紀的少女,和嚴追二人相對而坐,讓人不禁瞧出些般配來。 門口的嚴婆婆擦了擦眼角,轉身出去了。 少年清瘦,用了一碗湯便什么都吃不下了,卷耳抱著碗拿去廚房清洗的時候,嚴婆婆在身后喚她,“姑娘?!?/br> 卷耳轉身,疑惑問,“婆婆,怎么了?” 嚴婆婆握著那根與她一樣佝僂著的拐杖,顫顫巍巍的走到卷耳身邊,遞給她一個有些破敗的布包,聲音烏烏渾濁,“這是姑娘的賣身契?!?/br> 白日時,二人才簽了這賣身契,卷耳懷里的那半串銅錢還好好的放著,她還想著找機會還給老人家。 卷耳一怔,“這是何意?” 嚴婆婆緩緩矮下身坐在石凳上,聲音蒼老,“我雖將你買回來,但并不是想讓你在這蹉跎一輩子,我老婆子不是那種陰險之人?!?/br> “我日子不多了,待我死后,只望你能好好待小追,直至......直至他離開?!?/br> 那孩子的身體無人比她更了解,藥石無用,只是每日拖著,等著終將來臨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