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美人何去
魏尺木聽了章盈此問,但覺雙唇有石碾之重,不易磨開;一舌具鐵杵之沉,總難搖動。他在那兒立了半天,才迸出一個字:“我……” 章盈見魏尺木這副模樣,更是心灰意冷,她仰起頭來,一雙淚目含情,兩彎娥眉鎖恨,緊緊盯著魏尺木,心中早已是萬分痛苦,如刀絞劍裁、似針扎槍戳,把一顆玲瓏心兒弄得支零破碎、遍布血痕…… “你曾答應過我,會陪我看天底下的風景,也忘了么……” “在縹緲峰上我好開心啊,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兒,哪料到今日這般愁苦……” “你把我當成什么了?消磨你情傷的解藥么?如今你的傷是好了,可曾想過我卻因你落下了這一身傷——你告訴我,我又該怎么消磨這情傷……” “我好傻啊,我好恨啊,魏尺木,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 章盈亦幽亦怨、且痛且恨,她此刻淚眼模糊,早已看不清魏尺木的模樣,只覺得百般難捱、千般難熬、萬般難忍,縱然是又泣又訴、還疼還傷,可又有誰垂憐她呢? 魏尺木見章盈這副痛楚模樣,心中也是絞痛非常,極為不忍,他幾番按耐不住想要將她攬入懷中,一寬柔懷,卻都被他狠心按下了念頭——既然已經傷了一個,又何必再傷另外一個呢? 章盈已經回谷,只剩下魏尺木一人佇立湖畔,望著這一湖的秋水,被秋風一層層吹皺,一如吹到心里,一點一滴,嗚咽不止。他喟然長嘆道:“何人胸中生有兩顆心,能不負舊來、不負新……” 第二日一早,魏尺木便來與洛俠、章盈兩個辭行,想要獨自去見唐見微。到了石屋里,卻發覺章盈不在,石桌上只留下了一紙字跡,上面是一首“數字信”,寫道: 一醉留春, 兩處銷魂, 心沁香三四寸, 花卷落五六痕。 七孔洞簫相問, 八月錦托無人, 九轉相思斷未忍, 十載秋衣盡染香塵。 百端愁, 千綹恨, 萬籟俱寂雨煙沉。 萬紫千紅入酒樽, 百里阡陌十黃昏。 九秋寒露青燈困, 八月桂子茶溫衾未溫。 七巧紫藤架下清夢岑岑, 六夭醉舞酒醒明月倦思忖。 五月鳶尾初開,卻是涼涼晚風蝶翼損, 四月白楝未展,錯把江南琴譜論。 零落落,三月梨雪幾梢存? 清冷冷,二月梅香已難認。 唉!郎君兮,問只問哪一世地老天荒能作準? 這“數字信”是仿照卓文君《回夫家書》而寫,當真是情意深切、愛恨兩端。魏尺木覽畢,知道章盈已經離他而去,心中悵然若失,喃喃道:“猶憐落蕊撲騰淚,可恨蒼天捉弄人?!?/br> 就在此時,屋里進來一人,正是洛俠。洛俠開口,聲音如舊,不多寒一分,也不稍熱一點,她淡淡言道:“章盈meimei夜里便從谷后走了?!?/br> 魏尺木沒有問她為何不攔著章盈,因為若是留下了章盈,她又該如何自處呢?或許,離開是最好的選擇,他嘆道:“是我對不住她……” 洛俠并不埋怨魏尺木:“要怪就怪她命薄罷?!?/br> 魏尺木道:“你不怪我?” 洛俠道:“我怪你做什么,你即便負盡天下人,我也不關心?!?/br> 魏尺木聽了這話,心道,“也是,除了報仇,又有什么值得她關心的呢?”他又言道:“我要去見唐見微?!?/br> 洛俠已經出門,身后飄來一句:“一起去?!薄撼吣緵]得選擇。 魏尺木與洛俠駕小舟于太湖之中,飄飄蕩蕩、浮浮沉沉,宛如水中一葉。洛俠道:“人活一世,就如泛舟水中,浮沉皆不由己?!?/br> 魏尺木卻道:“那水呢?浮沉可由得它自己?” 洛俠不答,魏尺木也不再問。兩人將到太湖西岸,便看見湖邊停著一艘艘的槳輪車船、白帆巨舟,與洞庭山下鹽幫的蒙沖斗艦一樣,上面旗幟鮮明,蓄勢而發。 魏尺木與洛俠再往前行,便遠遠被人攔下:“來者何人!” 魏尺木聞聲看去,只見船隊當中有一艘最靠前的大船,那大船的甲板之上,立著一個錦衣大漢,在其身后還有許多嘍啰。那大漢約莫三十多歲,滿面胡須,一臉橫rou,手中一把環首大刀扛在肩頭。 魏尺木回道:“煩勞閣下傳報唐見微公子,就說魏尺木來見?!?/br> 不料那大漢卻張口罵道:“魏尺木是個什么東西,見微公子豈是你說見就見的?” 魏尺木聽了這話,并不著惱,而是緩緩掣出背后“雁尾”墨刀,笑道:“我還不曾試過這口寶刀的威力,今日正好拿你試刀!” 那大漢也大笑道:“好個狂妄的小子,唐門面前也敢大放厥詞,你可知我是誰來?” 魏尺木的確不認得眼前大漢的來歷,搖頭道:“不知?!?/br> 那大漢把肩上大刀掠在手中,用兩指撫著刀刃,言道:“我乃是唐門的唐見義,江湖上的朋友抬舉,人稱‘唐門第一刀’,便是我了?!?/br> 唐門諸房向來以暗器、毒藥見長,唯有這第五房的唐見義自幼不愿沾毒摸器,他另辟蹊徑,練了一身硬氣的好刀法,憑著手中一口環首大刀,在外面贏下了一個響亮的名頭。 魏尺木道:“那魏某就來領教領教‘唐門第一刀’的手段如何!”言罷,魏尺木躍向空中,使出墨家《天志刀法》的第一招“見小忘大”,一揮八刀劈向唐見義。 唐見義見魏尺木雖然一揮便出了八刀,刀鋒卻是不顯,心中哂笑不已,暗道此子班門弄斧,口上卻是猛喝一聲:“看刀!”一聲喝罷,他也揮舞著手中的環首大刀,躍在空中。 魏尺木與唐見義兩人在半空之中短兵相接,一觸即開。那兩刀相撞之時,魏尺木手中“雁尾”墨刀卻是刀芒突熾,把唐見義的環首大刀團團裹住,只聽得“咔嚓”兩聲,唐見義手中的環首大刀便斷作三截,連同唐見義一同跌入了水中。 船上眾嘍啰見狀慌亂不已,連忙把唐見義撈上船來。唐見義心中更是吃驚,他萬沒料到陪著他闖蕩江湖二十年的寶刀竟被魏尺木一舉毀壞,他自己也因此力道失衡,沒能退到船上,以至于如此狼狽。 唐見義又羞又怒,更痛惜佩刀被毀,當下喝令道:“來人,放弩,給我射死他們!” 船上眾人得了令,便扭動機括,一時間百弩齊發,矢飛如雨,一齊射向魏尺木與洛俠。魏尺木一邊剝落射來的飛弩,一邊叫道:“唐見義,你若射殺我,怎么與唐見微交代!” 唐見義聞言,狠狠唾了一口,罵道:“去你娘的,我是他堂哥,殺了你又能怎樣!” 魏尺木身在小舟之上,多有不便,更兼那飛弩力道非輕,他與洛俠兩個應對起來也頗為吃力,正無奈間,忽聞一聲輕叱傳來:“住手!” 那大船船頭上來一人,那人一身綠衫,手執香卷,正是“女夫子”陳其鸞。 唐見義見了陳其鸞,狂姿立改、傲性頓收,連忙下令喝停了弩手,在一旁恭敬道:“陳姑娘怎么來了?” 陳其鸞哼道:“自然是來接唐公子的朋友?!?/br> 唐見義自然能聽出陳其鸞口中的不悅,暗悔自己魯莽,忙賠笑道:“原來是見微的朋友,真是失禮了……” 陳其鸞不再理會唐見義,向著魏尺木與洛俠叫道:“魏少俠、洛姑娘,且隨我來吧?!?/br> 魏尺木早瞥見了陳其鸞,也聽見了她與唐見義的談話,心道,“這唐見義好歹是唐門的子侄,怎么對陳其鸞這般恭敬?”此刻聽見陳其鸞呼喚,便與洛俠一同跳上大船。 魏尺木卻是有所不知,這唐門第五房在唐門之中最為沒落,年輕子弟都不出彩,這唐見義的父親又多病在身,這一房便沒有什么分量的人物,以至于在門中漸漸沒了地位,否則他堂堂第五房的大公子也不至于淪落到在這船上值守,而唐見微是門主唐放的獨子,不出意外也是將來唐門門主的繼承人,他哪里敢怠慢分毫?這唐見義本就一直追隨著唐見微,對其交往諸友多有留意,不曾知道有魏尺木這號人,這才對其出言不遜。 唐見義也向魏尺木賠禮,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還望魏少俠不記唐某前過!” 魏尺木笑道:“哪里,哪里,是在下多有得罪才是?!?/br> 唐見義聞言,面上微紅,羞赧不堪,只得干笑幾聲作罷。 陳其鸞領著魏尺木與洛俠上了岸,只見那岸上盡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營帳,多如蟻聚。到了唐見微處,“剔骨道人”離恨子、“黃泉引路人”廖魂芳等人俱在,唐見微見了魏尺木與洛俠兩個,自是心中歡喜,問道:“尺木老弟與洛女俠怎么肯來弊處了?” 唐見微之所以如此相問,自是因為他先前相邀過魏尺木等人,而那時候魏尺木卻不肯前來。 魏尺木無暇寒暄,急道:“我有要事說與唐兄!” 唐見微見魏尺木如此模樣,心知必有要事,當下也收斂起笑意,正色問道:“什么事還勞駕魏兄弟親自跑這一趟?” 于是,魏尺木便把遇著項吾以及百家盟之事說了一遍。 眾人聽罷,各有所思。離恨子問道:“這‘百家盟’真有這般可怕?” 魏尺木回道:“那項吾是兵家、墨家的傳人,他的武功絕不在楚江開之下,像他這樣的能人不知道百家盟里有多少!” 唐見微眉頭緊湊,言道:“即便只有一個,也是極難應付了,他們此刻出現在太湖是打的什么主意……” 陳其鸞道:“自然是打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主意?!?/br> 唐見微深以為然,言道:“不錯,這‘百家盟’定是想趁我唐門與鹽幫兩敗俱傷之際,從中取利。只是,我父親已經下了決心,明日就要攻打洞庭山了,魏兄弟,你隨我去勸一勸我父親!” ps:文中那首“數字信”是一朋友所作,在此引而用之。另附卓文君《回夫家書》: 一別之后 , 二地相懸。 只說是三四月, 又誰知五六年。 七弦琴無心彈, 八行書無可傳。 九重連環從中斷, 十里長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 千掛念, 萬般無奈把郎怨。 萬語千言說不完, 百無聊賴十依欄。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 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 六月天別人搖扇我獨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 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 忽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 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本書首發來自百書樓(m.baishu.la),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