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金眼銀魚
魏尺木、洛俠、章盈、臨書夢、臨書染五個隨著那牧童而去,一行六人三馬一牛,在山里行走。山里面道路崎嶇,牛馬勉強得過。洛俠又坐不得馬,只得魏尺木背了,在山里步行,其余人則騎馬乘牛。洛俠所中之毒,日益嚴重,章盈所帶的南詔圣藥也已用盡,到了今日,近乎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魏尺木著急洛俠安危,問道:“是非小兄弟,我們著急去太湖,不知你的主人住在哪里?” 無是非噘嘴兒道:“我叫‘無是非’,不叫‘是非’,讓主人聽了會罵我的——主人就住在太湖啊?!?/br> 臨書夢也問道:“太湖不是被唐門圍了么,你怎么出得來?” 無是非道:“主人住在山湖交接一處隱秘地方,他們找不到的,只是主人最近好像很不開心呢?!?/br> 臨書夢又問道:“你主人怎么知道我們有難?那獵戶又是什么人?” 無是非連連搖頭道:“不知道,不能說,你們還是自己問主人去吧?!?/br> 臨書夢見此,也只得作罷。眾人行了幾十里山路,視野漸漸開闊,竟是一個小山谷。這小山谷三面環山,一面臨水,谷里鳥語花香,木蔭葉綠,還零散著幾間屋舍,全由石頭樹木搭成,與這山光水色渾然一體。 到了谷中,無是非便下了黃牛,任其在谷里走動,他卻歡蹦著跑進了一間石屋里。章盈等人也都下了馬,與魏尺木、洛俠一起在外等候。不料待無是非出來,他卻是摸著腦袋,訕笑道:“呵呵,主人不在,你們先進來等一會兒吧!” 如今洛俠隨時有毒發身亡之危,魏尺木哪里肯等,忙道:“這山谷臨著的可是太湖?” 無是非點頭。 魏尺木見水邊有一條船,可容五六人,便與眾人言道:“洛姑娘中毒已久,需得太湖里的金眼銀魚才能活命,不知哪個水性較好?” 這話一出,不料三人盡皆搖頭。臨家二人俱是北人,不諳水性,章盈雖是南詔人,卻自幼騎象過河,因此也毫無水性。 魏尺木沒了法子,嘆道:“也罷,我們一起上船,我先帶著繩子下水,若我在水底一連扯動三下,便拉我上來?!彼m也不會泅水,卻不能再做推脫。 眾人應畢,魏尺木找來一條十幾丈長的繩索,脫了外頭青衫,又在腰里捆了石頭。眾人都在船上,向里劃進數丈,魏尺木便開始憋了一口氣,跳入水中。 魏尺木借著石頭之重,一舉沉入水中。湖水微涼,好在已過了春寒,魏尺木倒也承受得住。魏尺木在水中來回摸索,這水下雖有些游魚扇貝,卻沒有什么銀魚,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魏尺木一無所獲,只得扯動繩索。繩索一動,船上三人便奮力把魏尺木拉了上來。魏尺木搖頭以示無功而返,略微喘息一二,又讓往里劃了數丈,再度跳入水中。如此數番,好不容易尋著一群銀色如棍的游魚,魏尺木心下欣喜,仔細觀瞧,這些銀魚卻都是長著一對兒黑眼,并無一條金眼。魏尺木無法,只得信手抓了幾條黑眼銀魚上去。 洛俠見了這幾條黑眼銀魚,心中不覺長嘆,“或許是命該如此?”她又見魏尺木一連數個時辰下水,神態疲倦,仍自掩飾,心中一軟,慘笑道:“魏尺木,罷了?!?/br> 魏尺木與洛俠相處時長,還是頭一番聽到她這般說話,知道洛俠已失了求生之欲,不覺黯然神傷。魏尺木不甘心,還要下水,卻聽得岸上聲音傳來:“諸位小友,且到岸上來?!?/br> 眾人聞聲看去,只見岸上立著一個銀發老者,身上寬衫大袖。魏尺木與洛俠見了這老者,卻是心中疑惑極多。原來這老者眉目鼻口皆與夏侯昂無異,只是須發盡白,垂垂老矣。 待眾人上岸,那老者便領著他們一行五人進了無是非先前所進的那一間屋子,無是非仍舊憨態可掬,卻候在了門外,不曾進來。魏尺木等人進了屋子,便知道這一個夏侯昂前輩是一個畫師,只因這屋子里面盡是些水墨丹青,工筆寫意。 魏尺木與洛俠一連遇著四個相同模樣,不同身份的夏侯昂,便將自己與洛俠心中的疑惑問出。 那老者笑道:“老夫夏侯昂,先前你們所見船夫、樵子、獵戶也都是夏侯昂,只不過他們三個卻是老夫畫出來的?!?/br> 魏尺木與洛俠聞言,心中反復咀嚼,想起那日所見的船夫樵子,偶然之間卻有不真之象。余人聞言則俱是不信,心笑這老頭子莫非是畫糊涂了不成,哪有畫人能活這種奇事? 臨書染笑道:“你這老頭兒也忒會唬人,莫不是把我們當做傻子了?” 夏侯昂并不著惱,面上微哂道:“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畫技之巔,死物為真。諸位豈不知當年張公僧繇畫龍而飛之故事乎?” 魏尺木聽了“張公僧繇”四個字,心中豁然而開。這張僧繇是梁代的繪畫大家,當年曾畫一飛龍于壁上,而不點睛。人問之,張僧繇曰:“點睛必飛去?!比私圆恍?,張僧繇乃上前點睛,方一點,那壁上之龍便騰云而去。 只是,天下果真有此神技么? 夏侯昂又道:“老夫曾于十幾年前,以精血為引,畫了三副畫身:一為柳宗元筆下的蓑笠翁,一為皮日休筆下的砍柴叟,一為盧綸筆下的塞下公。這三人各有神通,那砍柴叟健步如飛,有攀巖走壁、穿山越嶺之能。那獵戶更是了得,他所背之弓,名曰“沒石”,乃是漢代名將李廣之弓,力逾千斤,能開山裂石;他所挎之刀,名曰“神術”,乃是前秦皇帝苻堅之刀,費工五千而成,最能變幻虛實真假,神鬼莫測。只是,老夫當年畫這獵戶時,不愿取意于李廣,是以他并無什么高風亮節,想是多年來殺戮過多,又終日與野獸為伍,這才漸失了人性?!?/br> 眾人聽得云里霧里,不知所以,章盈卻是聽得有趣,問道:“那蓑笠翁又有什么本事?” 夏侯昂笑道:“他嘛,只釣得一手好魚兒?!?/br> 魏尺木此刻無心夏侯昂畫身之事,心想這夏侯昂前輩久居太湖之濱,或知曉金眼銀魚之事,急問道:“夏侯前輩,洛姑娘身中蟾毒,需太湖中的金眼銀魚方可解毒,不知前輩可知這魚所在?” 夏侯昂聽了這話,搖頭道:“‘金眼銀魚’,老夫也是只聞其名,未見其真,只怕也是千年難得之物。若是老夫那船夫畫身在此,或有手段于方圓百里之中釣來?!?/br> 魏尺木聽了,涼透心底,那夏侯昂的船夫畫身只怕遠在河南道某處,他縱有這般百里尋魚的手段,又如何濟事? 夏侯昂見洛俠危在旦夕,心中不忍,嘆道:“老夫不過一畫師耳,不能辯毒、解毒,只是你二位小友先后三遇老夫畫身,均與老夫有莫大機緣,相贈一尾又有何難?只是可惜了……” 魏尺木本已心灰意冷,忽聽聞夏侯昂可相贈一尾金眼銀魚,頓時又來了精神。夏侯昂話未說完,一臉落寞,難以自抑,饒是他性情淡泊,此刻也不禁回憶起自己這百年人生,沉浸其中,難以自拔。直過了一刻鐘,夏侯昂方才收拾好情緒,又似先前那般恬淡模樣。 夏侯昂用指尖劃破眉心,里面沁出一滴血液,卻是漆黑如墨。他把這滴血液混入顏料之中,繼而揮毫潑墨,在一張宣紙上勾勒行筆。其筆工纖細,分毫畢現,更兼神游天地,墨韻如真,不消多時,活脫脫一尾銀魚便躍然于紙上。 夏侯昂一筆勾盡,渾身虛脫一般,額頭后背盡是汗漬,顯然是這一幅畫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夏侯昂一手扶著桌角,聲音微顫:“此魚遇水便活,可解洛姑娘之毒。老夫本無幾年活頭,能救人一命,也得善報。只可惜,張公神技從此絕于世間矣?!?/br> 魏尺木聽得這話,方覺不對,連忙上前,只見夏侯昂前輩雙目微垂,氣息已斷,溘然長辭。 眾人見狀,心中俱是悲痛不已,沒想到這夏侯昂前輩竟以命作畫。洛俠見夏侯昂前輩舍生救她,更是悲慟,縱然她天性涼薄,也不禁哽咽道:“前輩兩番救命之恩,洛俠銘記終生!” 與此同時,河南道某州某處江河之上,一艘小船上一個老者驀地放下手中的魚竿,站在船頭,凝望蒼天;在京畿道的一處林子里,一位老者也驀地停下腳步,放下了刀斧;而在江南道一處山野里,也有一位老者停下腳步,放下了弓箭。 這三個老者皆是夏侯昂模樣,于不同之地,卻心有所感般,同時咦道:“他去了……” 言罷,只見這三個老者各自頭頂的天上,青煙繚繞,似有召喚之意。三人不禁潰然而散,化作青煙裊裊,奔向了天中那一縷。待到四縷合一,那青煙便如一個老者模樣,若是魏尺木等人看到,便會認得那老者分明就是須發盡白的夏侯昂前輩。那青煙四縷合一之后,卻不駐足,天風一過,便縹緲不見了。 魏尺木雖然悲慟,卻心知救人要緊。他這才瞧起桌子上那副夏侯昂前輩所畫之圖,上面只畫有一條魚,長不過三寸,體圓而透明,亮白如銀,只有一對兒眼睛不是黑色卻是金色,搖尾張嘴,如在水里暢游一般。 魏尺木依夏侯昂前輩臨終之言,將這畫放進一旁的水缸里。那畫入水即濕,只是畫上那魚卻翩然入水,游了起來。 章盈、臨書夢、臨書染三人見此神奇,無不瞠目結舌。臨書染驚嘆道:“這畫上之魚竟然真的活了,太不可思議了!” 洛俠面上卻無喜色,反看著魏尺木,問道:“若你知夏侯前輩會因此而死,可還讓他救我?” 魏尺木不想洛俠有此一問,聞言微愣,心中反復掂量,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岔開話頭兒:“先給你解了毒吧……只是這魚怎么吃,是煎是炸?” 洛俠皺眉道:“我也不知……” 魏尺木腹誹不已,只道這洛俠糊涂。 洛俠見魏尺木神思游離,疑道:“你敢在心里罵我?”這聲音雖弱,卻依舊有些冰涼。 …… 魏尺木在谷里一處山明水秀之地,依舊用“彩鳳雙飛翼”挖起坑來,以安葬夏侯昂前輩的遺軀。 待魏尺木忙完,卻再不見那無是非。他心中忽然明朗,“那‘無是非’又何嘗不是筆下之物?” 詩人棲蟾有一詩云: “牛得自由騎,春風細雨飛。 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 日出唱歌去,月明撫掌歸。 何人得似爾,無是亦無非?!?/br> 本書首發來自百書樓(m.baishu.la),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