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正因為已經習慣了秦琛會把晚飯時間完整地留給你,這天你走出地鐵口,左顧右盼卻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心里浮現的念頭不是“難道他還沒接完客?”,而是“他不會出事了吧?”。 你一慌,加快腳步往外走去。 你先去了發廊街,他不在燈柱下。你又去了秦琛住的那棟破破爛爛的農民自建樓,你貼在門口聽了一會兒,沒有任何聲音,你敲門,喊他的名字,也沒人應答。 你在附近的巷子里胡亂地穿梭,終于在一個角落找到了他。 秦琛靠墻坐著,頭埋在膝蓋里,手無力地搭在小腿上,白T恤上全是灰撲撲的泥印,肩后還有一個清晰的腳印。 “秦??!”你叫他。 他從手臂之間抬起頭來,左臉腫得高高的,額頭上,臉頰上破了好幾個口子,嘴角滲著血。 你在他旁邊蹲下,輕聲問他:“發生什么事了?” 秦琛不答話,他定定地看著你的臉,眼睛又像你最初見到他時那樣漆黑,空落落的。但又不那么像,你總覺得,他在等你挖他出來。 “你這人怎么回事???”秦琛啞著嗓子說。 你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要這樣說。他的語氣平坦得像是沒有盡頭的直線,繃得緊緊的,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鉸斷。直覺告訴你他不是在罵你,他還有話沒說完。 但他又不說話了。他只是空空蕩蕩地望著你,他的眼睛像渴望被裝滿的舊房間一樣,無聲地嘶吼著。 “你受傷了?!蹦阏f,“去我家吧,我幫你處理一下?!?/br> 你拉他的手腕,沒有拉動他。 “你站不起來了嗎?”你問。 秦琛還是不說話,依然直勾勾地看著你。 “那你在這坐一會兒,我去藥店買酒精,好不好?”你放開他的手。 秦琛的喉結動了一下,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你聽不清那是好還是不好。你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秦琛始終看著你,你提高聲音對他說“你等一會兒”,他好像點頭了,又好像沒有。 你心亂如麻,進最近的藥店買了醫用酒精和棉簽,紗布,繃帶——ろw.Ν╂二╂q╂q.(鈀╂佉掉)也許這個沒有必要,但你還是買了,你甚至買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消炎藥、活血化瘀中成藥、跌打膏藥,還問藥店的人要了冰袋。 你拎著袋子回到巷子里,太陽已經沉下去一半了,秦琛的影子畸形地弓著腰,緊貼著地面。 你在他旁邊半跪下,用棉簽沾了酒精輕輕蘸他的傷口,好在都是些擦傷,只是看著嚇人,實際并不嚴重,你處理完左半邊臉,取出冰袋塞到他手里:“自己敷著?!?/br> 你有點擔心他會沒有任何反應,可他很聽話,果然用冰袋按住了腫起的臉頰。 你繼續給他另外半邊臉的擦傷消毒,觸碰到他的眉骨時,他眨了眨眼,睫毛劃過你的手腕內側,他突然抓住了你的手。 “你是不是,有病???”秦琛的聲音哽在喉嚨里,他睜大眼睛看著你,唇角顫抖著,無法自制地向下沉,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 “沒有?!蹦慊卮?。 “那你為什么,為什么要對我這種人……”秦琛哽咽得更厲害了,他眨了眨眼,淚水蓄在他的眼眶里,他問:“為什么要對我這種人這么好?你這不是有病,你是什么?” 你不回答他,抽了抽手:“別抓著我了,我給你消毒,不然會留疤的——ろw.Ν╂二╂q╂q.(鈀╂佉掉)你傷口里還有沙子?!?/br> 秦琛不理會你的話,依然執著地抓著你,他的手掌粗糙,又用力,掌根處的繭子擦得你皮膚生疼,他又問:“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你直覺他需要,他值得,可你不能就這樣回答他……那些東西太虛無縹緲,他抓不住,只會讓他更害怕。于是你依然沒有回答,你用左手摸摸他的手背:“松開吧——ろw.Ν╂二╂q╂q.(鈀╂佉掉)或者你換只手抓著?!?/br> 你舉起左手,秦琛真的放開你的右手,轉而抓住你的左手,好像這樣墜崖的人抓住唯一一根藤一樣用力。 他安安靜靜的任你擺布,偶爾你不小心使勁大了,也不見他發出半點痛呼。 “好了?!蹦闼λκ?,“身上呢?能讓我看看嗎?” “沒事?!鼻罔≌f。 “你總是說沒事?!?/br> “真的沒事?!?/br> 你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改口問道:“所以,發生了什么?” “是一個小孩,才七八歲……我出門,準備去車站等你,看見了他們——ろw.Ν╂二╂q╂q.(鈀╂佉掉)有五六個人,正在打那小孩,我叫他們別打了,他們說那小孩是賊,是慣犯……他才七八歲,哭著求我救他,我就和他們打起來了?!鼻罔≈v得很慢,而且語句顛三倒四的,但你還是大概聽懂了。 “然后呢?”你問。一定不僅僅是這樣,秦琛是已經破碎的瓷器,摔碎一整個瓷器很簡單,但將碎片摔得更碎卻并不容易,他不會如此輕易地崩潰成這樣。 秦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然后,我錢包掉了出來,那小孩順走了。我就不想跟他們打了?!?/br> 還有什么比把善意碾進一地泥濘更殘忍的事呢?更何況他本就身在泥沼,他每分每秒都在下沉,濕冷黏稠的液體悄無聲息地吞沒他,擠壓他的肺,凍僵他的心,令他將身體里所有冒著熱氣的東西都一點一點嘔出來,直到他空空蕩蕩,如同荒野。即便如此,他還是竭盡全力,向那孩子捧出了閃著微弱亮光的好意,他分明自身難保,可他還想拉他一把。 可最后,那點善意,他胸腔里最后的光與熱,還是被踐踏入淤泥深處了。 最后一根稻草輕飄飄地落下了。 你跪下來,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他按進懷里。 “秦琛,我很為你驕傲?!蹦阏f。 你發覺你能回答他的問題了。 你堅定地告訴他:“這就是為什么我要對你好?!?/br> 他的呼吸又輕又長,濕潤潤地,安靜得像霧。 你們一直相擁到天徹底變黑,經過的路人都用奇異的眼神看著你們,可你心中沒有太多異樣,那晚的月光太柔軟,像是伸展著觸肢的水霧般將那些打探的目光屏障了去,你一下一下地撫摸他的脊背,直到他終于不再像凍僵的小生物一樣發顫。 他站起來,站立的秦琛有一種向上的狠勁,哪怕此刻他滿臉是傷,眼睛通紅,搖搖欲墜,也依然是挺拔的,他讓人覺得,他是一棵完全被蛀蟲蝕空,卻還是不倒下的樹。 “沒事了?!鼻罔≌f。 “秦琛,其實,你可以……”多依賴我一點。 “我沒事了?!彼穆曇魤哼^你的后半句話。 你和他對視,他用眼神告訴你,他知道你想說什么。他說,不。 沒有花能在拒絕光與水的土地綻放,倘若他拒絕你伸出的雙手,那么無論你用多大力氣,也無法將他撈出深淵。 你凝視著他,你太為他驕傲,以至于你希望他能不要如此令你驕傲。你寧可他卑劣。 這晚起你開始許愿,希望有一天秦琛能主動向你求助,你會拉住他,你會用全身力氣拉住他。只要他伸手。 神大抵是聽見了你的聲音,一周不到,你便獲得了這個機會。以一種太過殘忍的方式。 那是周末,你坐在地板上看書,窗外突然響起異樣的隆隆巨響,地板也跟著顫了顫,你嚇了一跳,跑去陽臺遠眺,發覺不遠處的城中村煙塵滾滾,煙塵的最中心比其他地方矮出不少,而且還在持續下沉,幾秒后便停止了,大量的人從周遭的樓里涌出來,圍著那塊地方跑動,人聲嘈雜得厲害。 你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這到底發生了什么,你站在原地,呆呆地往那兒看了好一會兒,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城中村的中心會出現一塊突兀的廢墟,為什么所有人都在跑來跑去,直到突地聽清一個大叔的嘶喊:“農民樓塌啦!” 你腦子里轟地一響,不愿意承認現實的遲鈍被硬生生敲得粉碎,無數個巷子在你眼前展開,所有的路線同時延伸,最后得出同一個答案——ろw.Ν╂二╂q╂q.(鈀╂佉掉)那棟塌了的樓,就是秦琛住的地方。 你腦子里嗡得一響,現在還是上午,秦琛上午一般不出門,他會在家里嗎?他會在那片廢墟里嗎?他還……他還在嗎? 這是你第二次穿著拖鞋在街上狂奔,好在這次不止是你一個人這樣做,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無暇顧及你的失態,已經是盛夏了,灼熱的風灌進你的肺腑,火一樣炙烤你的內臟,你被燙得想吐,你擠進人群,擠過那些濕膩膩的胳膊和散發著輕微汗酸氣的身體,你不知道自己去到塌方處能做什么,但你執著地往那里接近,像走進沼澤深處追尋某個秘寶。 到處都是土,磚塊,鋼筋,你喊了一聲秦琛,你的聲音很快消失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街坊開始自發地清理磚石,至少這個你也能做,你腦子還是僵的,身體卻先一步行動起來,你跟著他們把石塊搬走,側耳聽縫隙里有沒有人的聲音。 汗水涔涔淌過你的額頭,滴進你的眼睛里,你眨眨眼,更痛了,太陽亮得可怕,你下意識用手背擦汗,砂礫也掉到了眼睛里,你徹底睜不開眼睛了。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你不想接,又擔心是工作上的事,閉著眼睛掏出來,摸索了好幾下才劃拉開鎖屏,你勉強平靜地喂了一聲,對面卻沒人說話。 “你好?”你又說。 對面還是安靜的,再然后,你聽見了呼吸聲。你突然知道了電話那頭的人是誰:“秦???你……” “我在你家樓下?!鼻罔〉穆曇羲粏《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