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但愿,這就是她想要的結果。 …… 春日展眼即到,垂柳抽出新芽的時候,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輛油壁車突然停住,一個布衣荊釵的女子提著裙裾跳下來,攀著道邊垂柳的嫩枝折下幾條,又采了一捧野花,這才跳上車來,將花草都放在座上,笑著向身邊的老人說道:“阿爹,我給你編一個花籃子玩吧?!?/br> 正是糜蕪。 糜老爹這一年里過得舒心,氣色比當初在蘆里村時好了許多,此時笑著答道:“這是你們小姑娘的玩意兒,阿爹胡子都白了,怎么好弄那個?” 糜蕪拿了柳枝,纖長的手指上下翻飛著,很快編出了花籃的輪廓,又把各色野花一朵朵安插進去,笑道:“走得太急也沒備辦禮物,干脆多編幾個,給祖母做見面禮好了?!?/br> 糜老爹還道她是當真要如此,連忙說道:“進了城現備辦也來得及,可不能拿這個送你祖母?!?/br> 糜蕪抿嘴一笑,道:“我逗你呢,怎么會?” 眨眼間一個花籃便已編好,糜蕪左右端詳著,又道:“阿爹,你說我要不要去見太太?” 當初離京去江南,原也知道瞞不過崔恕,不過是賭他見了遺詔肯放手,所以糜蕪并不曾向江家隱瞞自己的行蹤,前幾日突然收到顧夢初的信,竟然說蘇明苑很可能是惠妃的女兒,要她回京商議,糜蕪吃了一驚,即刻收拾了,當日便帶著糜老爹往京城趕。 只是,離京城越近,越是覺得忐忑,滿心里想著的,都是崔恕。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雖然從不曾收到過他的只言片字,然而崔恕做的事,依舊一件件傳進她耳中。 去歲江北蝗災,米貴如珠,除正常賑災之外,崔恕下令用轉糶之法,到富庶地方平價買糧,再到江北低于市價賣出,來回幾次轉糶,一兩銀子能當五六兩銀子用。又下詔凡往江北運糧販賣,或臨近州縣收容江北百姓做活的,均可憑災民的花押抵扣賦稅。詔令一出,頓時人人踴躍,米價很快就降了不少。除此之外,崔恕還派出數名按察使到江北暗訪賑災之事,當場查處了幾名貪墨的官員,鎮住了江北官場,是以去歲的蝗災,最后成了歷年以來各樣天災中損失最小的一次。 另一件事,卻是近來從京城開始,從嚴查處各行院勾欄逼良為娼的情形,一旦查實花娘若是出身良家,不愿為娼的,可脫去賤籍,或放歸本家,或自立女戶,當初經手販賣的人,也都一一追責。有消息說,若是京城查完一邊,其他州縣也要跟著查起來。 前事自然是當初他們在古柳林莊說起過的,如何設置賑災的長法,讓百姓拿到最多的實惠,后一件事,自然是受了窈娘身世的觸動。 也許是聽得多了,這些日子里,糜蕪時時夢見崔恕,有時候是從前在一處的情形,有時候是從未有過的情形,夢中有時親親熱熱,有時爭執不休,此時看著草色淡淡的官道,糜蕪竟有些近鄉情怯,這次回來,只怕難免要相見,不知見面之時,會是什么情形? 只是,見了又能如何?聽說不日就要選秀,就連江南的仕宦人家,也都報送了族中的適齡女子應選,京中的勛貴們更是踴躍,幾乎所有符合條件的都報了名字,想來也是,后宮至今空無一人,崔恕又是那樣的人品身份,不知會是多少女子的春閨夢里人,各家如此關切,也是情理中事。 正想的出神,車子突然停住了,糜蕪打起車簾向外探看,就見道邊的亭中,一人背對著她負手站著,雖然多日未見,糜蕪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是崔恕。 心跳突然停住了,糜蕪怔怔地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崔恕慢慢地轉過身來,眸光沉沉地看著她,道:“回來了?!?/br> 第122章 糜蕪握著車簾, 看著眼前神色平靜的崔恕, 含笑點點頭。 她曾很多次設想過與崔恕再見面時會是什么情形,只是沒有想到, 此時的他與她, 都這么平靜,就好像分別只不過才一兩天而已, 就好像他們兩個此前并沒有經歷過那么多痛苦、掙扎和不甘似的。 在這一瞬時, 她滿心喜悅,滿心留戀,只是帶著笑意看著他, 在心中默默記下他此刻的模樣。 崔恕也在打量著她, 她一雙鳳眸漾著水色,籠著霧氣, 周遭蓬蓬勃勃的春色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她不施脂粉,穿的也只是式樣普通的素淡衣裳,但即便繁花盛開, 也不及她一分光艷。 也許是太久沒見,他竟有些忘了,她是那么美。 一時間鋪天蓋地的, 那些壓抑了許久的愛意洶涌而出, 崔恕有些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強烈情感,移開目光盡量平淡地說道:“我正準備讓人去尋你?!?/br> 糜蕪下意識地看了眼四周,沒有衛隊, 沒有車駕,統共只有一個張離牽著馬守在亭外,就連崔恕也只是穿著便服,并不像是要帶走她的模樣,于是她微微一笑,道:“陛下有什么事?” 崔恕察覺到她一閃即逝的緊張,鼓蕩的愛意中生出一絲惆悵,淡淡說道:“先皇的帝陵已經完工,定于下月初八下葬,我想著,你也許會希望親眼看他入土為安?!?/br> 糜蕪一直也惦記著此事,這次回京固然是為了查明身世,卻也是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想趕回來送崔道昀最后一程,此時見崔恕也為她想到了,心中一寬,柔聲道:“多謝陛下?!?/br>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br> 崔恕抬步走出亭子,走近些細細打量著她,低聲道:“不必緊張,時過境遷,我不會再管束著你?!?/br> 他又看她一眼,斷然轉身:“我還有事,先走一步?!?/br> 張離連忙牽過馬,崔恕翻身躍上,一抖韁繩,那馬飛也似地走了,張離拍馬跟上,蹄聲得得,塵煙漫漫,看看去的遠了。 糜蕪坐回車中,一時竟有些悵然若失。 他能在此處等她,必定一直知道她的下落,可他竟然從未打擾過她。他看著她時,分明愛意洶涌,然而到最后也只不過與她說了幾句話而已,就連她的近況都不曾問過。 他做到了。也許他已經放下了。 可她想要的,真的是這樣嗎? “囡囡,”糜老爹擔憂地看著她,“阿爹總覺得陛下也怪不容易的……” “阿爹,”糜蕪笑著打斷他,“我們回郡主府去!” 她原本還有些拿不準要去哪里落腳,此時既然已經相見,不如回去吧。 油壁車不緊不慢地進了城,穿過大街小巷,向郡主府駛去,糜蕪卷起車簾細細瞧著,街市上比她離開時熱鬧了許多,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處處透著一股生機蓬勃,崔恕他,把這天下治理得很好。 只是回到郡主府一看,時光卻像停在一年前一樣,處處都與她離開時一模一樣。 臥房里收拾得纖塵不染,里間床上放著她從前常用的被褥,外間的榻上疊放著崔恕當夜用過的寢具,就連當日那個香爐也擱在角落里,爐中灰燼已經冷透,再也看不出其中包含的秘密。 糜蕪拿起香爐端詳著,嫣然一笑,她以為他當時盛怒之下或許會毀了這些東西,沒想到他竟然全都留下了。 再到院子里走一遍,櫻桃花正開得熱鬧,石竹花新生了花苞,小菜園也在,土地重新翻過,小小的菜苗已經拱出了土壤,迎風招展,她去年親手搭的黃瓜架依舊留在那里,已經新栽了瓜苗,抽出嫩綠的藤蔓,順著架子正往上爬。 一切都像她剛剛離開一樣,崔恕完美地保存了當時的場景。 但他卻再沒有回來看過一次。 果然是他,拿得起便放得下,這才是她一直放在心上的男人。 夜里躺在床上時,糜蕪久久也無法入睡,腦中翻來覆去,想著的盡是崔恕。也不知他此時在做什么,有沒有像她一樣,也在想著她? 福寧宮中。 崔恕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合起來放在書案上,負手向外面走去。 腳步才踏過門檻,目光已經不由自主地向抱廈看去。 糜蕪住過的地方至今還保持著原樣,從她走后,他再沒有踏進去過一步,但此時看著燈火映照下黑魆魆的門窗,竟是分外有吸引力。 崔恕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向那邊走去。 推開房門,左手是窗,右手是一架小小的插屏,虛虛遮擋著通往臥室的門。崔恕慢慢向左邊走去,窗下還像她在的時候一樣,放著一張描金邊的檀木小桌,擺著一只玉青色的玉壺春瓶。崔恕記得她從前總喜歡在瓶中插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時候是竹枝,有時候是蓮蓬,還有一回他甚至看見瓶中插著一枝半青半黃的蘆葦,充滿了野趣,就好像四季風景都被她留在這小小的瓶中一般。 崔恕走到窗前,抬眼向外望去,從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后殿的殿門,薄薄的唇不覺翹起一個微細的弧度,心底便泛出了一絲甜意。 那時候他在福寧宮行走時,總會不自覺地向這扇窗望一眼,他從來沒在窗前看見過她,但他總覺得她應該就躲在窗后看著他,也許他的猜測并不全對,但至少應該有那么幾次,她就站在此處,望著他從殿中走出來。 現在想來,那時的愛而不得,那時的相望相守,卻是與她相識以來最甜蜜的辰光,畢竟那時候,一切都充滿了可能,他們都還不知道走近以后會讓彼此都遍體鱗傷。 當初情濃時,他全不能想象她會離開,然而她走了一年,他竟然也熬了過來。 崔恕站在窗前望了許久,這才邁步轉過插屏,走向里間的臥房,她的床帳依舊像從前一樣擺設著,崔恕在床上坐下,撫著柔軟的被褥,眼前浮現出今日糜蕪微微驚訝的表情,當時他說先走一步的時候,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眸中有委屈,還有留戀。 崔恕除了鞋襪,和衣在床上躺下,唇邊泛出淡淡的笑意。從前他死死抓住她不放時,她總是想盡一切辦法想要離開,如今他放任她不管了,她卻又開始留戀,她可真是古怪啊,也許像現在這樣不遠不近的相處著,她就會慢慢想起他的好吧。 有時候退一步,反而是進一步。她要自在,他就給她自在,反正他總能熬過來。 這夜崔恕宿在抱廈中,黎明之前,終于又一次夢見了糜蕪。 糜蕪在黎明之前,才略略合了一會兒眼,半夢半醒之中,眼前全都是崔恕昨日離開時淡漠的背影,夢中的她一時在他身后追逐,一時只是站在原地望著,然而無論如何應對,心里總覺得遺憾不足,等突然醒來時,額上早已經出了一層薄汗,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半天也沒明白是夢是醒。 糜蕪定定神,披了衣服走去打開窗戶,呼吸著外面透進來的清涼空氣,頭腦一點點清醒起來。 既然已經決定了抽身,就做得干脆些,不要再留戀。 他很快就要選秀了,往日種種,他已經放下,她更該放下。 早膳之后,糜蕪坐了車,一徑往白云庵趕去。知客僧通傳之后,顧夢初迎了出來,糜蕪定睛一看,雖然她僧帽緇衣,臉龐也比在家時清瘦了些,然而神色卻比從前平和了許多,看來在尼庵里吃齋念佛,遠離塵世的糾葛,對她來說倒是利大于弊。 糜蕪微微一笑,問候道:“太太近來可好?” “一切都好?!鳖檳舫跗届o地看著她,輕聲說道,“此處不方便,郡主請隨我到房中說話?!?/br> 若在從前,顧夢初怎么也不可能對她這么客氣,不知是修行久了改了脾氣,還是知道了她不是惠妃的女兒,恨意全消?糜蕪點點頭,道:“有勞太太帶路?!?/br> 顧夢初領著她,一路繞過許多曲折的路徑,來到一個僻靜的院落,走進去后關閉了門窗,雙手合十向她稽首,低聲說道:“往日多有得罪,請郡主大人大量,多多包涵?!?/br> 這分明是以出家人之禮,拿她當客人對待了。糜蕪連忙還禮,道:“太太不必介懷,都是一家人?!?/br> 顧夢初嘆口氣,拿過蒲團請她坐了,自己盤膝在對面坐下,道:“前次冒昧給郡主去信,是想起一些往事,越想越覺得有些蹊蹺,雖然心中十分歉疚,也不得不向郡主說一聲?!?/br> 全家人中,唯獨糜蕪與她知道當日的隱情,也只能她兩個商議。 糜蕪道:“太太但說無妨?!?/br> “明苑右肩上,有一塊燙傷的疤痕?!鳖檳舫跆а劭此?,目光中含著悲苦,“位置大小,都與那日在宮里說的那個孩子,十分相似……” 作者有話要說: 小崔:以退為進,嘿嘿~ 小崔:山人自有妙計! 第123章 幽靜的房中, 糜蕪低眉垂目, 聽顧夢初一點點回憶著十六年前的情形。 當時顧夢初滿心盼著能生出一個男嬰,解決自己的困境, 一聽說生的是個女兒, 疲憊失望之下,頓時昏暈過去, 究竟連女兒長得什么模樣也沒有見到。 彼時產房中只有王嬤嬤和早就買通好了的產婆, 王嬤嬤便做主留下產婆照顧她,自己匆忙將江紹抱過來放在顧夢初身邊,又將剛生下的女嬰藏在籃子里帶出侯府, 送到城外的農戶養活, 這一送出去就是一個多月,顧夢初坐完月子, 身體慢慢恢復, 后面想起那個女嬰,終究是舍不得,打聽到老家有族人辦喪事, 于是便假托那個女嬰是族人留下的孤女,接回侯府,養在膝下。 那個女嬰, 自然就是蘇明苑了。 顧夢初嘆口氣, 又道:“我接回明苑后,發現她右肩有一大塊傷疤,連忙打發王嬤嬤去問那家農戶怎么回事, 后面說是夜里點燈時不小心燙到的,我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大哭了一場,又托賢太妃從宮里弄了祛疤的藥膏涂抹,后面那傷疤漸漸小了,最后留下了一片不太明顯的凸起?!?/br> 顧夢初不再說話,只是低著頭沉沉想著心事,皺緊了眉頭。 糜蕪明白了她的猜疑?;蒎乃缴畠河壹缟嫌屑t斑,蘇明苑右肩上同樣的位置恰好有一塊燙傷,有沒有可能蘇明苑就是那個私生女兒,那塊燙傷是為了掩飾原本的紅斑? 許久,顧夢初又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郡主生性聰慧,我能想到的,郡主肯定也想到了。不錯,當日在宮中聽聞惠妃的女兒右肩有紅斑時,我當時就想到了明苑肩上那塊傷疤,只是不敢說……出宮以后我翻來覆去地回想那個收生婆的話,興許是心里有了猜疑,再回憶起當年的情形,越來越覺得蹊蹺,太巧了,真的是太巧了?!?/br> 糜蕪安慰她道:“世上原本也有巧合?!?/br> “是,”顧夢初道,“所以前些日子明苑與紹兒成親,我特意搬回家中去住了幾天,日日盯著明苑留心細看,越看越覺得心驚,明苑她,容貌其實并不像我,反而,反而那股子嬌嬌怯怯的神態里頭,很有些像惠妃的模樣……” 去年冬天時,蘇明苑受罰期滿,被牧養監發回江家,經過在宮中這一年多的磋磨,蘇明苑總算知道了慎重行事,整個人都像驚弓之鳥一般,說話做事再不敢隨心所欲,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心比天高的貴家小姐了。 江紹原本就準備娶她向江家補償,此時見她這副模樣,越發心里不忍,于是國孝期滿之后立刻便成了親,夫妻兩個雖然沒什么深情厚誼,但一個有意包容,另一個學會了收斂性子,所以相處下來也算和睦。 顧夢初就是在那時候搬回去小住的,細細觀察了幾天,越看越覺得泄氣,蘇明苑從模樣到脾氣全都不像她,當初只顧著疼惜她,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此時心里有了憂慮,只消一眼就看得真真的,她思來想去再沒了辦法,最后才下定決心,給糜蕪捎信說了自己的疑慮。 糜蕪思忖著問道:“孩子是王嬤嬤送出去的,她記不記得那孩子有什么特征?” “她只是送走的當天匆匆忙忙看了一眼,那會子擔著莫大的風險,滿心都是緊張害怕,根本沒心思細看?!鳖檳舫蹩嘈χ?,淚光閃閃,“我這輩子就只做過這么一件虧心事,不該動了邪念換孩子,更不該想要殺丁香滅口……老天給我報應我也都認了,可我的女兒是無辜的,如果明苑是惠妃的女兒,我那可憐的孩子,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