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當初我在晴煙閣時,陛下是怎么脫身出來找我的?”糜蕪拿著那朵芍藥,一下又一下扯著嬌嫩的花瓣,問道。 崔恕摸不透她的用意,便道:“怎么突然想起問這些?” “沒什么,就是想知道?!泵邮徛浜笏氩?,抬臉看他,“當日陛下走的好快,我幾乎疑心是在做夢?!?/br> 崔恕想起那晚的情形,心中柔情縈繞,回身握住她的手,輕聲道:“不是做夢,是我擔心郭庶人害你,所以安排了人手,想接你出宮?!?/br> 糜蕪微微一笑,道:“那會子虎賁衛把永福宮圍得水泄不通的,陛下是怎么出來的?” “虎賁衛里有我安插下的人手,”崔恕道,“尋個空隙出來一趟并不難,只可惜我的人職位都太低,沒能早些得知郭庶人的計劃,讓你受驚了?!?/br> 果然,到處都有他的耳目,他從來都要確保萬無一失,從來都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又怎么能容忍她由著性子來? 轉過路口,抬眼就見御河的支流蜿蜒而過,岸邊的蘆葦已成深綠色,對岸的竹林中掩映著幽篁館的輪廓,崔恕還在往前走,糜蕪丟開他,踏上過河的竹橋,道:“去幽篁館吧?!?/br> 她扶著細細的竹欄桿,看著腳下幽綠的河水緩緩流過,拋下了手里的花。嬌艷的紅色落在水面上,花瓣鋪開了,層層疊疊的紅色浮在綠色上,縫隙里又透出綠底子來,艷麗得讓人恍神。 崔恕跟上來時,正看見那朵花順水漂出橋底,不覺向糜蕪看了一眼,竟有些緊張。 今日的她有些怪異,是為了什么? 正想要問時,橋面上咯吱咯吱地響起來,糜蕪已經當先過了橋。 崔恕忙跟上來,問道:“怎么突然要來這里?” “這里幽靜,方便說話?!泵邮徎仡^向他一笑,站住了腳步,“陛下,是你命令窈娘出京的嗎?” 崔恕抬了眉,看著她淡然的神色,終于點了點頭。 他并不想騙她,只是私心里想拖得更久些,最好拖到她離不開他時,再告訴她。 “陛下看不起她?”糜蕪道。 崔恕搖搖頭,沉聲道:“如今你身份不同,我只是不想你因為這個被人議論?!?/br> “我不在乎?!泵邮徯α讼?,道。 “可我在乎?!贝匏〗耙徊?,想把她攬入懷中,“我知道她與你情分不同,我會想辦法給她一個合適的身份,不過眼下,你們最好還是疏遠些?!?/br> 糜蕪躲開他,搖了搖頭:“不?!?/br> 她看著崔恕,慢慢地說道:“我不會因為別人的議論而疏遠我在乎的人?!?/br> “只是暫時避一避,”崔恕耐心解釋道,“并不是要你永遠不見她?!?/br> “陛下既然什么事都了如指掌,必然也知道窈娘的身世,”糜蕪道,“她本是良家女,父親死后,族人強行嫁了她母親,又賣了她,世人都輕賤風塵女子,可風塵女子,也是有血有rou的人?!?/br> 這些崔恕自然是知道的,想了想才道:“起初我的確存了輕視之心,后面見她待你那樣,就知道她品行端方,糜蕪,我不讓她見你,并非是看不起她,而是怕你被人議論?!?/br> 糜蕪松了一口氣,若他真的是因為瞧不起窈娘,那她就太對不起窈娘,萬死莫贖了。 崔恕見她神色有些松動,忙近前想要擁抱她,她卻又一次躲開了,輕聲道:“陛下到現在還不明白么?我不喜歡任何人替我做主,即便是陛下也不行?!?/br> 可他全都是為了她好。心頭上如同扎進一根深刺,崔恕克制著,沉聲說道:“你的性子太隨心所欲,有些事你未必想得到,我必須為你多考慮些?!?/br> “所以呢,”糜蕪笑了起來,搖著頭說道,“陛下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準謝臨和江紹來見我嗎?” 她竟然全都知道了,是誰告訴她的?崔恕道:“他們對你存著覬覦之心,此事你我都心知肚明,既然我們要成親,我不希望你再與他們有什么糾葛?!?/br> “所以呢,”糜蕪仍是笑,“是不是我如果嫁給陛下,從今往后就連見什么人都要先得到陛下的允準才行?” 崔恕聽出了她語氣中的嘲諷,心上那根刺扎得越發深了,若不是她,除了是她,還有誰能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他不舍得傷她分毫,她卻從來都不肯對他手下留情。 崔恕的語氣生硬起來,道:“那倒不必?!?/br> “先前是紫蘇,跟著是賈桂,眼下又是誰?”糜蕪笑笑地看了他,說出的話卻絲毫不留情面,“我說錯了,陛下原也不必等著我去說,陛下安插下的人早就把我的事全都報上去了?!?/br>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崔恕自知在此事上理虧,便道:“是我想岔了,我會把人撤掉?!?/br> 他盼著她就此收手,可她卻不肯罷休,水波瀲滟的鳳眸睨著他,笑容輕倩:“陛下,我不嫁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小崔的口碑貌似降到最低了,嘿嘿 第119章 崔恕趕在午膳之前, 急急處理好手頭所有的事情, 來到凝香殿。 走進大門時,糜蕪正拿著竹剪刀在剪茉莉, 聽見動靜抬頭看他, 笑著問道:“陛下難道要關著我一輩子嗎?” 當時在幽篁館,她反悔不肯嫁, 崔恕怎么勸也勸不住, 情急之下便將她強行留在宮中,后面冷靜下來時,又是懊悔又是憐惜, 于是丟下手頭所有的事情, 只想趕緊過來哄哄她,然而她一開口, 全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崔恕滿心的急切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一般,慢慢走到近前,這才開口說道:“我并沒有準備一直關著你?!?/br> “那么, ”糜蕪將剪刀隨手往枝杈間一放,拍了拍手,“我要回去了?!?/br> 崔恕一把拉住了她, 說道:“現在不行, 你滿心里都在怨恨我,做決斷時難免偏頗,再留幾天, 等你心平氣和的時候我們再好好說清楚?!?/br> “我難道不是心平氣和嗎?”糜蕪笑道,“我根本連爭吵都沒有,一直在好好跟你說話?!?/br> 崔恕此時,竟有些恨她在什么情形下都能笑得出來,這越發讓他的鄭重其事顯得如同一個笑話。他握緊她的手,帶著愛意與恨意,慢慢說道:“你我相識已久,我并非不了解你,譬如你此時,心里肯定對我有許多怨恨,又何必裝作若無其事?我不是別人,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心里怎么想的為什么不能告訴我?難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可理喻,以至于你從來都只是冷冰冰地扔給我一個結果,絲毫不給我任何機會?” 他深黑色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他語調平靜,眸中卻像燃燒著烈火,糜蕪察覺到他的恨意,也察覺到他的愛意,她從來都能看透他的心意,他也從來都能看穿她的偽裝,從這點來說,他與她真是老天注定的一雙。 可為什么,他與她從來都長久不了? “為什么?”崔恕幾乎在同時問出了這一句,“為什么我們總要走到這一步?” 愛意在一剎那激蕩翻涌,糜蕪幾乎想要伸手擁抱他,然而委屈怨恨也同時生發出來,那些猶豫掙扎,那些不安與惶恐,都在此時掠過腦海,她對于他來說難以掌控,他對于她來說何嘗不是如此?他們都選了太難對付的人,他們都困在其中,既想要對方,又想最大程度保留自己,既放不下,又受不得。 眼睛紅著,笑容卻越發妍媚,糜蕪輕聲說道:“什么時候你得不到想要的結果時不再用強,也許就不一樣了?!?/br> “那你說我該怎么做?”崔恕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濕意,“糜蕪,你老老實實說,假如我之前沒有強行留下你,你此時,是不是已經出京了?” 他可真是了解她啊。糜蕪笑著,更多的眼淚涌出來,怎么也止不住。 “別哭?!贝匏⌒睦镌絹碓教?,慌亂地用手指擦著她溫熱的眼淚,擦掉一點,有更多的涌出來,到后面他沒了法子,只得將她緊緊抱在身前,于是胸前那青灰色的細絹衣衫很快洇濕了一片,春日的衣衫斌不算厚,慢慢地,連肌膚上也沾著她淚水的濕意,讓他 崔恕感慨到了極點,吻著她的發心低聲說道:“為什么我們不能好好的?為什么你不能稍稍順從我的心意?” “那么,”糜蕪輕輕推開他,抬手擦了淚,深吸一口氣,“你肯順從我的心意嗎?” 永遠浮在唇邊的笑容消失了,她在此時,決定不再偽裝,向他展示出真實的自己。 崔恕緊鎖雙眉,許久才道:“當初你要求做我的正妻,我籌劃許久,想的就是倚仗江南一案有所建樹,讓自己手里多些籌碼,好向父皇要求娶你,結果我在江南費盡心力,你卻伺機入宮。我聽到消息后連夜奔波千里,只為了挽回你的心意,你不肯走,我縱然萬般不愿,卻也放手。宮變之時,你與謝臨為了做戲,深夜同宿一處,我雖然心中十分難忍,卻從未向你提過,更不曾埋怨過你。我貴為天子,若我想娶你,只需一道圣旨,你就逃不掉,可我從來不曾勉強,一直都哄著你,直到你親口答允。你生性不馴,我明知道你出宮之后所作所為大約不會如我所愿,但你不肯留在宮里,我還是放你去了郡主府。糜蕪,我知道我對你管束頗多,惹你不快,可是糜蕪,難道我真的從來不曾讓步過?” 糜蕪一時竟有些語塞。細細想來,他并非沒有對她退讓,甚至以他的性子和身份來說,這樣對她,已經是難能可貴,可是,她的那些要求,難道真的不應該?難道她不該再見別的男人,不該與任何身份不相稱的人來往,哪怕是生死之交? 崔恕察覺到了她的猶豫,忙又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這次是我錯了,我不該讓人監視你,以后我不會再這樣,你讓我一回,我們各退一步,以后好好的在一起,好不好?” “那么,我以后還能再見窈娘嗎?”糜蕪仰臉看著他,問道。 崔恕猶豫了一下才道:“假如鄧遠肯到軍中,以他的才干必然能夠很快升遷,到時候窈娘有了誥命,你們即便來往,物議也會少很多?!?/br> “假若鄧遠不肯呢?”糜蕪緊追不舍,“是不是就不能見?” 崔恕移開目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糜蕪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又道:“那么我還能見謝臨和江紹嗎?或者其他不相干的男人,我還能見嗎?” “以你現在的身份,并沒有什么幾回見不相干的男人?!贝匏〉?,“何必為了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起爭執?!?/br> “不能見與不想見,是兩回事?!泵邮徛f道。 皇帝曾說,退一步,反而是進,可是這一步,她退不得。 崔恕的眉頭越皺越緊,帶著幾分惱意說道:“難道你非要見別的男人才行?” “那么你呢?”糜蕪搖搖頭,慢慢說道,“從前有蘇明苑,現在有陳婉華,這些人為著你都已經找到我頭上了,聽說如今朝野上下都在盯著你除服之后的選妃,今后你身邊只會有更多的女人,我該如何自處?” 崔恕從未想到她竟然還有這些顧慮,一時竟有幾分欣喜,立刻便道:“是不是我不納妃,你就不見別的男人?” 糜蕪怔了一下,最后還是搖搖頭,道:“這是兩回事?!?/br>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崔恕急急說道,“我不納妃,我只要你一個,你也只有我一個,如何?” 在此之前他沒想過這些事,生在天家,三宮六院都是司空見慣的情形,他從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然而此時一旦說出,他卻突然明白了自己隱而未發的心意。 他想要的,自始至終都只有她一個,又何必弄那么多女人在宮里?若說為了平衡各方勢力,先皇的例子就擺在那里,只要心中有偏愛,這個平衡就會被打破,后果更加不堪,而他肯定會偏愛她,甚至他只會愛她一個。若說為了綿延子嗣,她又不是不能生,即便不能生,宗室之中也能抱養一個,除了她,他對其他事也并沒有太多執念。 他拋出的條件太誘人,然而糜蕪心中越來越明白,她退不得。 這不是一回事。 假若她為了他切斷與外面的所有聯系,只活成他想要的模樣,她就不再是她,也終將會失去他。 崔恕急切地看著她,急切地盼著從她口中吐出那個好字,然而,她還是讓他失望了,她搖著頭,毫不猶豫地說道:“這不是一回事?!?/br> 崔恕失望到了極點,冷冷說道:“你從來都不肯讓我遂心?!?/br> “崔恕,你心里放著的,是現在的我,不是后宮這些與世隔絕的可憐女人?!泵邮徧謸嵘纤哪?,輕聲道,“若我遂了你的心,將來我肯定后悔,你也會后悔?!?/br> “我看不出有什么可后悔的?!贝匏〉f道,“我真可笑,心心念念為你,也不過落得如此?!?/br> 他松開她,只覺得心如刀絞,委實難以理解她的狠心。若是再待下去,只會讓自己越發痛苦無望,于是頭也不回地走出去,遠遠說道:“你再想清楚些吧?!?/br> 他這一走,一直強忍到第二天晚上才去看她,進得凝香殿時,屋里沒有點燭,下弦月透過打開的窗子照在案幾上,糜蕪坐在窗前,手邊擺著一個梅花攢心果盒,又有一個鎏銀酒壺,拿著瑪瑙杯正自斟自飲,看見他時微微一笑,道:“喝嗎?” 心中怦然一動,崔恕想起七夕之時在月下見她,她也曾這樣問他,她大約又已經織好了網,只等他一頭扎進去。 他慢慢走近了,挨著她坐下,拿過她手中的酒杯,道:“喝?!?/br>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在小崔面前,糜蕪才是最真實的自己。老崔雖然萬般都好,但糜蕪在他面前是設計過自己言行的,只是老崔看破不說破而已。多數人最惡劣最脆弱的一面,都只展露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對于小崔來說如此,對于糜蕪亦是如此。 第120章 半透明的瑪瑙杯上纏著一絲絲輕紅的紋路, 杯中酒液清冽如水, 崔恕送在唇邊,一飲而盡。 杯酒入喉, 一線甜一線辣, 最后化成一線熱,崔恕不常飲酒, 素來量淺, 很快就覺得有些微醺的意味,轉臉看了糜蕪,低聲道:“好烈的酒?!?/br> 人也如酒, 讓他沉迷, 卻又無法掌控。 糜蕪向他一笑,輕聲道:“初入口時烈, 再飲幾杯就順了?!?/br> 她提起銀壺, 想要給他添酒,崔恕將酒杯向后一縮,淡淡說道:“灌醉了我, 你就要走了是不是?” “你看得這么嚴,我怎么逃得掉?”糜蕪道。 “只要你能出去凝香殿,外面暢通無阻?!贝匏≈啦辉撜f, 然而終究還是說出了口, “我曾下令,宮中各處門禁,無論你何時進出, 都不得阻攔?!?/br> “陛下待我,還真是放心?!彪m然已經聽謝臨說過,然而經崔恕之口說出,糜蕪還是有些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