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可即便相見,又能如何?她是皇帝的人,他從來就不曾有過機會。 向晚之時,皇帝還沒有回宮,糜蕪百無聊賴,只借著薄暮的光亮在薈芳園看魚,忽地身后低低的聲音叫她:“江姑娘?!?/br> 糜蕪回頭看時,就見一個高挑纖瘦、杏眼桃腮的冷艷女子遙遙向她福身行禮,看打扮應該是后宮的妃嬪,卻不知道是哪個。 聞鶯在邊上小聲提醒道:“姑娘,這是寧嬪?!?/br> 寧嬪?就是被宮女臨死前叫了名字的那個?糜蕪微微一笑,也福身還禮,道:“見過寧嬪?!?/br> 寧嬪見她肯搭話,心中一喜,忙走近幾步,低聲道:“江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第65章 皇帝妃嬪眾多, 糜蕪此前聽聞鶯講過各自的位份姓名, 昨日在澄碧堂也曾匆匆掃過一眼,雖然沒法子一個個對上, 然而寧嬪她是記得的, 宮中和惠妃走得最近,也是嬪妃中出身最差的一個。 寧嬪寧薇生, 縣令家的庶女, 和惠妃同年選秀上來的,據說在選秀時兩個人便有交情,入宮后惠妃青云直上, 便一路拉扯著寧嬪往上走, 所以寧嬪雖然無寵無子,到如今也到了嬪位。 只不過惠妃在宮中是太耀眼的存在, 那些心懷妒忌的妃嬪們不敢得罪惠妃, 卻少不得對寧嬪冷言冷語幾句,虧得寧嬪性子溫順,才能忍了下來。 天色一點點黑下去, 寧嬪快步走近,聲音低低地說道:“江姑娘,可否跟我到竹林那邊說幾句話?” 糜蕪笑道:“你若是有話, 就在這邊說吧?!?/br> 寧嬪下意識地看了眼拾翠和聞鶯, 糜蕪擺擺手,兩個丫頭連忙走開,寧嬪這才猶豫著說道:“江姑娘, 今天的事姑娘大約都聽說了吧?那個宮女臨死前叫了我的名字?!?/br> “聽說了?!泵邮彽?。 寧嬪下意識地向她臉上看了看,見她神色坦然,一時也看不出喜怒,寧嬪便硬著頭皮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但我敢對天發誓,我從來就不認得那個宮女,更沒有讓她去陷害姑娘?!?/br> 糜蕪道:“你跟我說這個,是想如何?” 寧嬪怔了一下,遲疑著說道:“我,我只是覺得,應該跟姑娘說一聲?!?/br> 所謂跟她說一聲,無非是因為見不到皇帝,所以想借她的口,把此事告訴皇帝。糜蕪笑了下,道:“你這些話,我是不會跟陛下說的?!?/br> 寧嬪臉上閃過一絲失望,只得勉強維持著,低聲道:“我知道,原本也不該來打擾姑娘,我只是怕姑娘誤會了我……” 她停頓片刻,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突然說道:“我進宮十五年,陛下到我那里的次數屈指可數,我之所以能到嬪位,全是惠妃jiejie替我在陛下面前說話的緣故,江姑娘,我既沒有孩子,也沒有寵幸,于情于理,我都沒有理由害你?!?/br> 她看著糜蕪,低聲道:“至于說六皇子,我入宮時,他已經不在這宮里了,我從未見過他,更加沒有理由誣陷他。江姑娘,我這次來找你,的確是抱著希望,盼望江姑娘能在陛下面前替我辯白一聲,但姑娘若是不愿意說的話,也就罷了,我相信陛下和皇后娘娘必定能明察秋毫,還我一個清白?!?/br> 聽她的說話,倒是個頭腦清楚的人。糜蕪思忖著,點頭說道:“你說的也有道理?!?/br> 寧嬪見她自始至終都不怎么搭茬,心里越發失望,只得福了一福,道:“多謝姑娘聽我嘮叨,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br> 她轉身要走,糜蕪卻叫住了她,低聲問道:“我有件事情想問問你,若是你肯如實跟我說,我就把你的話轉告給陛下?!?/br> 寧嬪心中一喜,連忙停住腳步,轉身說道:“姑娘有什么要問的?” “惠妃娘娘是得了什么病沒的?”糜蕪問道。 寧嬪回憶著說道:“惠妃jiejie一直有腹痛的毛病,天氣一冷一熱,或者吃飯不留神,或者傷了神思,都會犯病,這些年來陛下一直給她求醫問藥,可惜始終沒能根治,據說就是因為這個沒的?!?/br> 這么說來,是有經年舊疾,因此致命?那么趙嬤嬤看到的脈案又是怎么回事?糜蕪沉吟著問道:“惠妃生病的時候,你見過她嗎?” “見過一次?!睂帇鍑@口氣,聲音里便有些哽咽,“大約jiejie過世前半個月的時候,我還跟jiejie一起裁了衣裳,再后面jiejie身子不爽快,懶得見人,我幾次請見都沒見到,還想著等jiejie好了再說,沒想到竟那么沒了……” 也就是說,至少在過世前半個月的時候,惠妃還行動如常,還能跟人一起裁衣服,后面就突然惡化,香消玉殞了?這個腹痛的舊,疾,未免過于嚴重了些。 糜蕪思忖著,道:“好,我知道了,等我見到陛下,我就把你的話轉告給陛下?!?/br> “多謝江姑娘!”寧嬪又福身一禮,這才急匆匆地走了。 入夜時分,崔道昀從御書房回來時,剛走到中殿,早已看見糜蕪一路小跑著迎了過來,笑嘻嘻地說道:“陛下,原來御花園里竟然有一大片櫻桃林!” 崔道昀只覺得一天的沉郁心情一掃而光,站住腳等她來到近前,含笑問道:“你今天去逛園子了?” “是呀,湯總管怕人家不認識我,特地讓高如海帶我去的?!泵邮忀p輕扯了他的袍袖,拉著他往后殿走,“我自己就會做蜜煎櫻桃,從前家里沒錢買糖粉,想做也做不成,等明年新結了櫻桃,我做給陛下吃好不好?” 高如海是湯升帶的徒弟,如今單管御苑各色果樹,怪道湯升特地讓高如海帶她去逛。崔道昀跟著糜蕪往里走,溫聲說道:“那片櫻桃樹每年總是剛掛果就被鳥雀啄食,剩不下多少,看來明年得想法子讓人把鳥雀都趕走了?!?/br> “那我到時候扎幾個草人放在樹上!”糜蕪想起在家時的事情,笑容燦爛,“以往麥熟的時候,我阿爹就扎草人插在地里嚇唬鳥雀,那些鳥雀一年比一年膽子大,到后面根本嚇不走,我就自己戴了草帽拿了網子,那些饞鳥膽子大得很,直接落到我跟前,被我一網抓了好幾只,打了場好牙祭!” 原來在鄉下時,她是這樣過活的。聽著都是極苦的日子,難為她說起來時,總是笑得歡暢。崔道昀心中百感交集,不覺牽了她的手,溫聲說道:“好,到時候朕幫你扎草人?!?/br> 糜蕪卻笑著把手抽出來,搖頭說道:“陛下的手太細,扎不得,會被劃破的?!?/br> 她伸了右手在他眼前,給他看指頭上的薄繭和虎口處沒有全好的傷痕,笑道:“干農活的人手都粗,劈柴撿柴,扎東西編竹器什么的,手太細了不行呢,摸一下就全是傷口?!?/br> 崔道昀看著那只玲瓏的手掌,眼前卻突然閃過了柳挽月柔軟細嫩的手,無聲地嘆了口氣。 說到底,她又何辜?嬌滴滴的小姑娘,卻在窮鄉僻壤過了那么多年苦日子。他抬手撫了下糜蕪厚密的頭發,低聲道:“等櫻桃熟了的時候,你的手應該也養好了,也扎不得草人了?!?/br> 他抬步走進后殿,問道:“用過晚膳了嗎?” “吃過了,吃了兩個rou饅頭,一碗鴿子湯,還吃了炙羊rou和花生糖酥?!泵邮徃谒竺孀哌M來,問他,“陛下吃了嗎?” 這些天一起吃飯,崔道昀發現她偏愛rou食和甜食,便提醒道:“朕吃過了。膳食要搭配得宜,才是養生之道,尤其晚膳不可吃得太油膩,你既吃了炙羊rou,便該配點清淡的湯粥,再用鴿子湯就太葷了,容易積食?!?/br> “陛下吃得太清淡,我要是只吃那么一點兒,半夜就要餓醒了?!泵邮徯ξ卣f道。 崔道昀不覺也是一笑,小孩子都貪嘴,確實不太容易節制,今后還是盡量與他一起用膳,看著她吃才好。 他來至偏廳旁邊的小書房,道:“朕還有些公務不曾處理完,你若是困了就自去安歇,若是不困,就在外頭玩吧?!?/br> 湯升跟在后面,把尚未批完的折子都送進書房里,糜蕪想了想,道:“我不困,我就在這里看會兒書吧?!?/br> “好?!贝薜狸啦辉俣嗾f,攤開一本折子,道,“書架上那些書你自己挑一本看吧?!?/br> 糜蕪便從架子上拿了一本游記翻了起來,她性子原本也喜動不喜靜,況且心里有事,只是看幾頁便去偷偷瞧著崔道昀,不多時崔道昀便察覺到了,放下朱筆,溫聲問道:“怎么了?” “寧嬪今天來找我了?!泵邮彽?,“還求我給陛下帶幾句話?!?/br> “為了澄碧堂的事?”崔道昀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大致的情形,重又拿起朱筆批復起來,“她都說了什么?” “她說她無寵無子,于情于理都不會害我?!泵邮忂h遠地看著崔道昀,道,“她還說她從未見過六皇子,更沒有道理陷害六皇子?!?/br> 崔道昀便道:“有道理?!?/br> “陛下的意思是,寧嬪是冤枉的?”糜蕪問道。 “朕的意思是,現在不必理會,只看兩日之后秾華宮如何回復吧?!贝薜狸赖?,“若是證據確鑿,該如何便如何?!?/br> 所以皇帝根本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卻不準備插手?糜蕪想了想,又道:“寧嬪今天已經被芳華姑姑問過話了,我看她似乎很害怕的樣子?!?/br> 皇后自然是想推個替罪羊出來交差,寧嬪沒有娘家可以依仗,在宮中也沒有朋黨,正是最合適的一個。崔道昀想了想,道:“寧嬪出身寒微,膝下無子,可想而知?!?/br> 糜蕪看著他,心里某處沉下去,臉上卻帶了笑,輕聲道:“陛下,這么說的話,我也是可想而知呢?!?/br> 殿中突然便安靜下來,白燭嗶嗶啵啵地燒著,燈芯結了一朵大大的花蕊,在案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糜蕪移開目光,低下去看那點燈影子,心中前所未有的不安定。 皇帝既然能忘記王美人是誰,自然也能眼睜睜看著寧嬪被誣陷卻無動于衷,皇帝對那些他不在意的人,從來都是無情,可她這些天里朝夕與他相伴,竟然忽略了這點。 崔道昀看著她,她低垂了眼皮,長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小片虛虛的影子,像一尊靜默的美人雕像。崔道昀一時不知該如何跟她解釋,恍然想到,他對于心念之外的人,的確是不怎么在意,也難怪她會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他重又放下朱筆,起身到她跟前去,俯低了身子想要對她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卻在此時,她忽地抬頭看他,已經是滿面笑容,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輕俏地說道:“不過,陛下肯定不會讓我落到那個地步的對不對?” 自憐自傷都是無益,皇帝的心意從來都不是其他人可以左右,唯有努力在他心里扎下自己的影子,讓他不忍不給她一個將來,她才能殺出一條出路,不至于落到那個“可想而知”的境地。 崔道昀不覺也笑了起來,輕聲道:“你放心?!?/br> 他會想出一個妥當的法子來安置她,至少在他身后,不會讓她落得無依無靠。 糜蕪心中稍定,又道:“今天我還見了賢太妃,她痛風的毛病犯了,還得打點銀子,才能找到大夫?!?/br> 宮里看似吃穿不愁,其實處處都需要銀錢,崔道昀雖然并不很清楚中間如何cao作,但也是聽說過這些情形的,想必她在擔心這個?他摸摸她的頭發,輕聲問道:“是不是擔心手里沒錢?” 就見她先是重重地點頭,跟著卻又笑道:“如今還有呢,進宮的時候哥哥給了我一千兩銀票,還裝了一袋散碎銀子給我使,反正宮里也沒什么花錢的地方,我都攢著呢,萬一有什么急用,正好能用上?!?/br> 崔道昀仔細回想了一下,他從來沒有攢錢或者缺錢的感覺,即便以往邊疆有戰事國庫吃緊時,那種焦慮也是因為國事而生出的焦慮,與她這種細心攢下銀錢以備將來的做法還是不同的。 只是,她特地在這時候提起銀錢,也不可能只是隨口說說。崔道昀帶了幾分調侃的意味,向她說道:“朕猜你是在提醒朕,該給你月例錢了?!?/br> 就聽她毫不遲疑地接口說道:“陛下圣明!” 崔道昀笑出了聲,點頭道:“是朕疏忽了,竟然忘了給你發月例,今日太晚,明日就給你補上?!?/br> 她的身份至今沒有明確的說法,就連名字也不在冊上,內廷局那邊自然是沒法給她發月例的,他倒是也給混忘了。 皇帝果然最是明白她的心思,只略一提醒便猜到是怎么回事。糜蕪站起身來,向他福了一福,脆生生說道:“多謝陛下!” 崔道昀搖搖頭,笑道:“你呀?!?/br> 他越想越覺得好笑,便道:“有朕在,你還愁沒錢么?” 她卻理直氣壯地應聲答道:“錢這個東西,自然是越多越好,市井中有句俗話,道是手里有錢,心里不慌?!?/br> 崔道昀笑出了聲,隨手揉揉她厚密的頭發,道:“看來朕得多給你發些月例才行?!?/br> 他慢慢走回小書房里,道:“朕要批折子了,你好好地在外頭看書,若是累了困了,就回去睡吧?!?/br> 就聽她輕快地答道:“是!” 崔道昀不覺又笑了下,先前那會兒她總是靜不下心來,如今目的達到,總能安安靜靜地看會兒書了吧? 果然接下來的時間里,再沒聽見她說話,崔道昀得以心無旁騖地批了大半個時辰折子,忽地想起一事,便一邊寫字,一邊向湯升說道:“你去看看六皇子睡了不曾,若是不曾睡,讓他過來一趟?!?/br> 話一出口,頓時想起了糜蕪,抬眼看她時,不覺一怔。那盞銀杏葉的燭臺擺在她手邊極近的地方,她右手仍舊拿著那卷游記,左臂撐在桌上支著臉,竟已睡著了。 真是個孩子,蠟燭放的那么近,一不小心就要燒到頭發衣服了。崔道昀搖搖頭,起身走到跟前,原是要叫醒她的,見她睡得那么香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在暮云山帶她共騎時,她靠著他的胸膛,也是這么沉沉的睡了,極是安心的模樣。 崔道昀恍然意識到,她大約是很相信他,甚至有點依戀他的吧,她從不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美貌,也不刻意掩飾自己的小小心機,她在他面前不是女人,只是一個愛吃蜜煎櫻桃,愛吃rou,喜歡手里有錢的十六歲小姑娘。 這些吃食,這些錢,還有他自己,大約都是能讓她安心的東西吧,崔道昀笑了下,原來被人依戀著,是這種感覺。如此說來,他更要好好地安置她,即便有一天他不在了,也不能讓她無依無靠。 他移開燭臺,跟著彎腰伸臂,輕輕將人抱起,放在靠墻的竹榻上,走動之時,糜蕪有片刻睜開了眼,看到是他之后,很快便又合上,繼續熟睡。 崔道昀心底柔軟到了極點,她的確是依戀著他的,他是能讓她安心睡著的人,不止是他待她與別人不同,她待他,亦是如此。 崔恕跟在湯升身后走進來時,正看見崔道昀攤開薄被,細心地給糜蕪蓋上,眼中似被烈火灼傷,崔恕強迫自己收回目光,但激蕩的心緒卻很難安定下來,只得低頭垂目,慢慢地調整著呼吸。 從前只不過是在心中猜測,思緒掠過的片刻,就足以讓他刺痛難當,如今親眼看見她在皇帝榻上,讓他情何以堪! 崔道昀卻是方才只顧著安頓糜蕪,有些忘了讓人叫崔恕過來的事,此刻已意識到這情形十分不妥,便道:“去偏廳說吧?!?/br> 他小心地給糜蕪掖好了被角,當先向外走去,崔恕定定神,跟著走出去,喉間那股熟悉的腥甜感覺,壓制不住地再次泛了上來。 她果然是蝕骨毒藥,入骨尖刀,只是稍稍一動,就已讓他千瘡百孔。 崔恕在袖中攥緊了拳頭,默默地跟著崔道昀來到偏廳,崔道昀在椅上坐下,隨口問道:“怎么這時候還沒睡?” 崔恕克制著情緒,低聲道:“父皇還沒睡,兒臣不敢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