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糜蕪嫣然一笑,道:“正是有些不明白的想要問問湯總管,若是宮里各位貴人問起我的身份時,我該怎么說?” 皇帝只交代安排她在這里住下,其他的并沒有提過,湯升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正在猶豫,耳朵里已經聽見皇帝的聲音:“就說你是留在這里陪朕的?!?/br> 糜蕪尋聲看去,就見崔道昀已經換上了一身淺灰色的細絹常服,正負手從后殿中慢慢走出,狹長的眸子看著她,似喜似憂。 糜蕪心里一喜,不覺便向著他跑過去,老遠便問道:“陛下,你準備怎么安置我?” 崔道昀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接她,卻見她突然又站住了,匆匆地福了一福,笑盈盈地說道:“差點忘了向陛下行禮呢?!?/br> 崔道昀眸中那點復雜的神色不覺就變成了淺淡的笑意,溫聲道:“若是沒有外人,朕許你見朕時不必行禮?!?/br> 這話在糜蕪聽來還不覺得有什么,湯升幾個聽著,心里卻都是一驚,如此特別的待遇,除了惠妃,還不曾有過第二個,看來這個剛剛進宮的江氏女,前途應該是不可限量了。 糜蕪很快走到了崔道昀跟前,仰起臉來看著他,輕快地說道:“陛下要我陪著,那么,我是宮女嗎?” 崔道昀看著她,她臉上有笑,眸子里有光亮,朝氣蓬勃的連他都忍不住一陣羨慕。貴為天子,他所要的從來都是唾手可得,只是如今對著她,崔道昀驀地意識到,曾經的時光和愛戀,即便他富有四海,卻也是無法留住的。 但他可以留住她。 崔道昀低聲道:“不是宮女?!?/br> 他伸出手來,將她鬢邊碎發一點點掖回耳后,聲音柔和:“如何安置你,朕還沒有想好,你先留下,等朕想好了,就告訴你?!?/br> 還沒有想好?那么,就順其自然好了。糜蕪點點頭,嫣然一笑:“我聽陛下的?!?/br> 崔道昀也是一笑,溫聲道:“你去收拾吧,待朕處理完手頭的事,再叫你來說話?!?/br> 入夜時分,崔道昀堪堪處理完一批積壓的折子,正要就寢,忽地想起白日里跟糜蕪說過的話,原本已經躺下了,此時重又披衣向外走去。 目光下意識地向右邊一望,燈已經滅了,看來她等不及,應該已經睡下了。 但崔道昀還是向那邊走去,心底隱約有些期盼,到底在期盼什么,卻又說不清楚。 就在此時,突然聽見她的聲音:“你進宮多長時間了?” 原來她并沒有睡。崔道昀在門前站定,想要開口叫她,想了想又沒叫,只聽那個叫聞鶯的宮女輕聲答道:“奴婢十一歲被選進宮,到如今已經整整七年了?!?/br> 又聽她低婉的聲音帶著幾分將要入睡的倦意說道:“宮女是不是到時間了就能出宮回家?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聞鶯道:“家里還有父母兄弟,還有祖母。奴婢聽說要等到二十五歲以后才能出宮,還有七年呢,就盼著家里人都能好好的,回去還能一家子團聚?!?/br> 糜蕪打了個呵欠,聲音漸漸低下去:“我家里也有個祖母,我來之前她剛病了一場,如今也不知怎么樣了……” 崔道昀回憶著湯升給過來的資料,明白她說的是江家那個老姨娘,她才進京一個多月,跟江家人竟已經有了這么深厚的感情?崔道昀不覺想到,再過幾天,也許她對他,也會越來越親近,可他對她呢? 屋里再沒了聲音,想必是她已經睡著了。 崔道昀站在原地又想了一會兒,這才往回走去,就這么把人留著也不是了局,總要弄個清楚,再說今后。 他低聲向湯升問道:“可有什么進展?” “查到了一些舊事,”湯升低頭說道,“惠妃娘娘的母親柳夫人,永熙三年六月喪夫后入京,投奔了同父異母的嫡姐顧夫人,也就是原忠靖侯夫人顧夢初的母親,并在顧家借住兩個月后離開?!?/br> 永熙三年,三十三年前,柳挽月是永熙四年一月出生的。崔道昀下意識地問道:“如何?” “當年曾有傳言,顧英和與柳夫人有私情?!睖?。 顧英和?應當是顧夢初的父親,但崔道昀總覺得曾經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便問道:“顧英和是否曾經出仕?” “未曾出仕過,不過他年輕時曾經建過一個集英詩社,在京中有些名聲?!睖?。 崔道昀突然想起來在哪里聽說過了,當年他在東宮時,伴讀曾經提起過集英詩社,還道詩社的發起人顧英和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 想到惠妃異乎尋常的美貌,崔道昀突然覺得窺破了一絲天機,道:“查查惠妃的生辰是否屬實?!?/br> 若是真實,便也罷了,若是假的,若是月份再晚上幾個月,只怕惠妃,就是顧英和與柳夫人的私生女。 同床共枕十數載,她到底瞞下了多少事?出身,過往,還有那個很有可能存在的,她跟別人生下的孩子。 崔道昀不想再提,快步走進寢間,解衣就寢。 腦中卻忍不住想到,若是猜測是真,那么柳挽月就是顧夢初同父異母的meimei,那么柳挽月,與江嘉木的關系,可就更親近了。 也就更有可能,在進宮之前,她就認識江嘉木。 崔道昀坐起身來,揚聲叫湯升:“顧夢初如今還在江家?” “不在江家,因為體弱多病,前日去江家的家廟白云庵靜養去了?!睖?。 “把人尋回來,看看她知不知道點什么?!贝薜狸婪愿赖?。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重新拾起隱身大法,啊哈哈 第53章 卯正時分, 后宮諸人照例到皇后的秾華宮請安時, 雖然都只是坐著說些閑話,心里卻都惦記著昨日跟隨圣駕一起進宮的女子。生著那么一張臉, 在行宮時與皇帝同乘同騎, 回城時又能勞動皇帝親自遣人去接,入宮頭一天還留在皇帝寢宮過夜, 種種跡象, 都說明皇帝待她十分不同,她們該如何待她,皇后又是什么態度? 不少人都等著別人提起, 好趁機探探皇后的口風, 然而你等我我等你,直到閑話說的差不多了, 還是沒人頭一個提起。 郭元君坐在主位, 將眾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隨即指了桌上一盤荔枝水晶餅,吩咐宮女:“這個吃著還不錯, 再取一盤給陛下送去?!?/br> 她拈起一塊吃著,笑笑地瞟了眼坐在后邊的王美人。王美人是三年前選秀上來的,入宮三年也沒撈到侍寢的機會, 只因為娘家是鎮國公府的嫡系, 所以日子也算過得,當下會意,連忙說道:“皇后娘娘, 妾沒能跟著去行宮,聽說陛下從那邊帶了個美人回來?” 她一開頭,剩下的人又見郭元君并不阻止,便知道這話是能說的,一向最喜歡閑話的宋婉容便笑道:“王美人的耳報神好快!陛下是帶了個美人回來,我雖然跟著去了趟行宮,但那幾天身子不痛快沒出去,卻沒能親眼看見美人的模樣,聽說生得很像一位故人,寧嬪,你是親眼看見的,是也不是?” 寧嬪在這些人里頭,算是跟惠妃走得最近的,不覺嘆了口氣,幽幽說道:“生得很像薨了的惠妃jiejie?!?/br> “確實有幾分相似?!弊诠率椎撵o妃點頭說道,“看陛下的模樣,大約是頗為上心,自打惠妃meimei薨了之后,陛下一直郁郁寡歡,有個新人進來散散心,也是好的?!?/br> 靜妃是崔道昀在東宮時的舊人,比郭元君還早進宮一年,膝下養了三皇子和五皇子,娘家也算得力,她性子疏淡,資歷又老,在后宮中從不拉幫結派,一直是中立的一個,此時見她開口,郭元君便也點頭道:“是之前被奪爵的忠靖侯江家的姑娘,因為到暮云山采藥,機緣巧合遇見了陛下,陛下見她應答得體,所以才接進宮中,如今暫且安排在福寧宮后殿?!?/br> 妃嬪們互相交換著眼色,心里都是泛酸,什么采藥?哪個貴家的姑娘會上山采藥?還不是奔著皇帝去的!可恨皇帝偏偏就吃她這一套,可是把人安排在寢宮里住著?未免又太荒謬,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先例! 宋婉容最是憋不住話,當下佯裝無心,笑著說道:“怎么安排在福寧宮了?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規矩?!?/br> 郭元君微微一笑,道:“陛下就是規矩?!?/br> 眾人心里的酸意越發重了。先前有個寵冠六宮的惠妃,她們這些人一年半載也難得見皇帝一次,后面惠妃沒了,眾人都卯足了勁想要往皇帝眼里鉆,誰知皇帝心情不佳,除了偶爾去一趟皇后的秾華宮,其他竟哪兒也沒去過。妃嬪們雖然心里不痛快,但因為彼此都是如此,也不覺得太難熬,如今突然來了一個讓皇帝如此注目的,先前那點子牢sao不滿,一下子便全都激發出來了。 果然是那句話,不患寡而患不均。郭元君笑著說道:“過幾日就是選秀的正日子,宮里還會進來一批新人,但愿都能像江家姑娘一樣,為陛下解憂吧?!?/br> 宋婉容忍不住又問道:“江氏女是不是也要跟著選秀的這批一起冊封?” 郭元君道端了茶道:“只看陛下的意思吧?!?/br> 眾人見她端茶,便知道是該退下了,紛紛站起,卻在這時,先前送荔枝水晶餅的宮女端著一盤牛乳糕走進來,道:“陛下正在用早膳,讓奴婢給皇后娘娘送這個來?!?/br> 王美人最會湊趣,忙笑道:“陛下與娘娘伉儷情深,真真羨煞旁人?!?/br> 這些原本就是禮尚往來,郭元君并不在意,只隨口問道:“陛下一個人用的早膳?用的可好?” 那宮女卻道:“陛下與江姑娘一起用的早膳?!?/br> 先前還只說皇帝待她不一般,如今竟然連早膳都一起用了!那些已經起身準備告退的嬪妃們頓時沒了走的意思,一個個瞧著郭元君,等她發話,就見郭元君笑道:“也好,有人陪著解悶兒,陛下也能多吃一點?!?/br> 眾人頓時都沒了興頭,意興闌珊地往外走,等眾人都走了,郭元君才向落在最后的王美人道:“你有空了去看看新人,試試是個什么脾氣?!?/br> 王美人巴不得一聲,連忙應下來,又聽郭元君道:“去吧,回頭跟我說一聲?!?/br> 等王美人也走了,秾華宮掌事姑姑芳華張羅著進早膳,郭元君拿了一塊牛乳糕在手里看著,輕哼一聲,道:“我是懶得理會,就是看著這一個比先頭那個還不安分些,偏偏那位就喜歡這種!” 芳華知道主子的心思一向并不怎么在這些后宮瑣事上,便笑著說道:“新鮮幾天,也就罷了?!?/br> “不好說,不明不白的把人安在寢宮里,這算什么?”郭元君起身往食案跟前走,道,“要是真把人冊封了,也算有個名目,越是這么不明不白地擱著,越讓人覺得心里沒底?!?/br> 芳華一邊給她布菜,一邊道:“沒根基的小姑娘,就像剛生出來的秋草,能不能過冬,也就是主子一句話罷了?!?/br> 郭元君笑了下,擰了一小點牛乳糕吃著,道:“也是?!?/br> 她出身既好,又是原配,又有太子傍身,這些年來除了惠妃,從來沒把后宮這些女人放在眼里過,糜蕪雖然來得張揚,然而一個沒根基的鄉下丫頭,皇帝又是這個年紀,還能掀起什么風浪來!原也不必在意。 只是吃了幾口,郭元君卻又忍不住地想,此時福寧宮里那兩個,也不知是怎么吃的飯? 崔道昀的早膳擺在后殿的偏廳里,他口味清淡,食量也不大,統共只用了一碗碧粳米粥,吃了兩塊牛乳糕便放了筷子,眼睛卻瞧見坐在下首小幾前的糜蕪握著那雙鑲了玉片的銀箸,將果碟里那些雕花梅球、雕花荔枝之類的蜜煎一個個都夾進粥碗里,崔道昀不覺帶了笑,道:“那些是看果,不常吃的?!?/br> “看果?”糜蕪恍然大悟,“怪道雕得這么精致。從前在鄉下時,也聽人說過富貴人家吃飯時會擺一道只看不吃的菜,只是沒想到是這個?!?/br> 她嘴里說著,卻還是夾起一個雕花荔枝咬了一口,笑道:“能吃?!?/br> 崔道昀見她夾的都是蜜煎類的,問道:“你喜歡吃甜?” “是呀?!泵邮徯χ饝?,跟著一口吃了荔枝,又去咬梅球,明媚的小臉頓時便皺了起來,“酸!” 崔道昀不覺笑出了聲。 抬眼看看白色鎏金邊琉璃碟里放著的雕花梅球,這東西從來都是擺設,用過膳后便撤下去,他也沒吃過,如今見她吃得有趣,不覺也夾起一個嘗了一口,道:“還好,并不是很酸?!?/br> “我吃不了酸,”糜蕪笑意盈盈,“越甜越好,哪怕是甜到齁的,我也能吃?!?/br> “齁?”崔道昀跟著重復了一遍,不覺又露出了笑意。 這大約是市井間的俗話,不過從她口中說出來,分外的有趣。他看著那幾個琉璃碟中的各色蜜煎果子,向糜蕪問道:“哪一種最齁?” “蜜煎冬瓜魚兒,”糜蕪夾起一塊放到跟前沒用過的小碟子里,雙手捧著送到他食案前,笑道,“陛下要不要嘗嘗?” 崔道昀便就著她的手,夾了那塊冬瓜魚送進口中,細細一嚼,果然是滿口甜香,還有些淌蜜的感覺,甜到了極點。 原來這就是齁。崔道昀笑道:“尚可?!?/br> “我最喜歡吃蜜煎櫻桃,甜的恰恰好,果子又軟?!泵邮復嘶刈约旱男浊白?,道,“從前每次趕集時,我阿爹都會省點錢給我買一包?!?/br> 崔道昀心里不覺有些異樣,溫聲說道:“你愛吃的話,就讓御膳房往你屋里送幾罐,不過不要吃太多,甜食容易傷脾胃?!?/br> “謝陛下!”糜蕪早放下碗筷,起身向他福了一福。 崔道昀見她面前還有許多吃食,又見她一副食欲正好的模樣,便自己漱了口,起身道:“朕要去上朝,你慢慢吃吧?!?/br> “陛下,”糜蕪站起來,眼巴巴地瞧著他,“你去上朝,我做什么呀?” 崔道昀不覺一笑,道:“你就在屋里等朕回來?!?/br> 話一出口,又覺得這話似乎過于親密了,便不再多說,只抬步向外走去。 卻聽見她追上幾步,在身后問他:“陛下什么時候回來?” 崔道昀下意識地停了步子,卻不回頭,只問道:“怎么?” “陛下不在,我一個人怪悶的,”糜蕪道,“陛下早些回來好不好?” 崔道昀怎么聽,怎么都覺得她是在撒嬌,然而恰到好處的撒嬌,不多不少的,絕不至于讓人反感,只會讓他心生歡喜。也許她說的,甜到恰恰好的蜜煎櫻桃,就是這個度? 崔道昀轉過身來,向她說道:“好,朕早些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