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說不定今天晚上我就能見到皇帝了?!泵邮徯χ白?,“哥哥早些下山吧,我一個人還有機會溜進去,兩個人多半要被發現了?!?/br> 江紹忙跟上,再想勸時,忽然見她踮起腳尖從旁邊的樹上折了一根草莖下來,笑道:“紫皮楓斗!” 江紹定睛去看,深綠肥壯的草莖上長著幾片綠葉子,他平時也沏楓斗喝,卻不知道新鮮的楓斗原來生得是這般模樣。 糜蕪掐掉葉子,將草莖放進嘴里嚼著,道:“這樣一根,值一文錢呢,過去我上山都是為了采這個,這東西不好找,采的人又多,所以我時常在山上一待就是幾天?!?/br> 她說話時,眼睛習慣性地向周遭的樹上打量著,江紹這才反應過來,她應該還是在找楓斗,心里不禁難過起來。分明是侯府的小姐,卻流落在鄉下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頭,他原本應該好好補償她的,卻為了這樣那樣的緣故錯待了她,如今,還要她費盡心機來攀附皇帝。 一股 涌上心頭,江紹扯住糜蕪的衣袖,鄭重說道:“meimei,我們回去吧,江家雖然落魄了,但只要有我在,就絕不會再讓meimei受委屈。宮里雖好,卻不是自由自在的地方,meimei不要去?!?/br> 糜蕪輕輕從他手中抽出衣袖,搖了搖頭:“是我想去呢?!?/br> 她邁步又往前走,笑了起來:“有權有勢的日子,誰不喜歡?我想去?!?/br> 這話要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江紹多半要覺得那人貪婪庸俗,然而從她口中說出去,卻又覺得那樣自然,江紹只恨自己無用,眼見她越走越快,只得打起全副精神,勉力跟上她的步子。 雖然是密林之中,但是眼看著太陽的影子一點點往西邊下去了,糜蕪越走越快,等想起來江紹時,回頭一看,江紹已經被她落下老遠,正手腳并用,盡力往上來。 糜蕪轉身回去,伸手拉他起身,道:“差不多了,哥哥回去吧?!?/br> 江紹喘息著站在那里,四下里看著,到處都是密密的樹木,眼前秋獵雖然也曾來過幾次,但站在密林之中,卻怎么也辨不清方位,又怎么放心讓她一個人去? 他堅持說道:“我留下來陪你,等天亮了再下山?!?/br> “不行?!泵邮忞m然帶著笑意,語氣卻是不容置疑,“你下山,我自己去?!?/br> 她凝神聽著周遭的動靜,又看著日色辨清了方向,指著東邊道:“我記得從前聽人說過,翻過那邊的山頭,就是皇帝的行宮,對不對?” 江紹看了很久,才遲疑著說道:“應該是?!?/br> “哥哥回去吧,我從前面的山崖抄近路過去,再有兩刻鐘就能趕到?!?/br> 糜蕪提步邊走,衣袖又被江紹扯住了,他道:“我跟你一起?!?/br> “哥哥過不去的,”糜蕪指了指前面,“只會耽擱我趕路?!?/br> 江紹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條近乎筆直的懸崖就在那里,崖邊幾棵大松樹,伸出來的枝杈攀向對面的山崖,正是她說的近路。 他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 “回去吧?!泵邮徔熳咦呦蜓逻?,向他擺擺手,“改日再見?!?/br> 江紹來不及說話,連忙跟上去,可她在這山路上比他快太多,眨眼間已經抓住松樹的枝杈,輕輕一蕩,已經越過深不見底的懸崖,落在了對面的山崖上。 江紹一顆心差點跳出了腔子,脫口叫道:“meimei小心!” 糜蕪站定了,回身向他擺擺手,嫣然一笑。 落日斜暉下,江紹覺得眼睛都被她的笑容照花了,等反應過來時,她早已經走得遠了。 四周恢復了平靜,松聲寂寂,許久,江紹長嘆一聲,疲憊地坐在了潮濕的地面上。 她會成功的,再見她時,她將是深宮嬌藏的珍寶,而他,只能躲在暗中,苦苦仰望。 糜蕪快步向著東邊走去,草鞋踩在厚厚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這讓她想起從前上山采藥的情形,心里無端就輕快起來。 從前她就聽人說,山那邊是皇帝的宮殿,日夜有士兵把守,平民百姓都不得靠近,那時候她就想著,那邊沒什么人過去,必定有許多楓斗可采,若是能溜進去采點,肯定能發個小財。 沒想到她真的溜進來了,不過這次,她的目標不是楓斗,而是皇帝。 皇帝,可比楓斗值錢得多,好一筆大財。 遠處隱約傳來人聲,糜蕪下意識地藏住了身形,躲在樹后面留神細聽。 有馬蹄聲,車輪走過的聲音,還有嘈雜的說話聲,女人的笑聲,山鳥受驚飛起的啼叫聲?;实蹃砹?。 糜蕪略一遲疑,跟著便挽了袖子,揀一棵枝葉繁茂的杉樹爬了上去,躲在枝杈中間,隱藏了身形。 又過了一陣子,漸漸有腳步聲走近了,一隊黑衣金甲的金吾衛列隊從不遠處的小道巡邏一遍,走去了西邊。 又過一時,又是紅衣玄甲的虎賁衛列隊巡邏,向東邊走了。 糜蕪躲在枝葉中間,耐心等待。有女人的笑聲,有兩隊禁軍巡視,這里離皇帝住的地方應該不遠,只要熬過今晚,明日一早按著江紹說的方位趕過去,總能見到皇帝。 若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今晚,就有機會見皇帝。 天色漸漸暗下來,中間禁軍又走來巡邏了幾遍后,近處安靜下來,遠處行宮的方向,聲音卻越發熱鬧起來,這次是管弦聲,歌舞聲,說笑聲。 糜蕪探身出來,遠遠一望,東邊偏南的地方隱約泛著紅光,大約是點起了篝火,皇帝,應該就在那邊看著歌舞,飲宴作樂。 吃酒歡宴之時,就是防備最松懈的時候,也許,這就是她的機會。 糜蕪輕盈一跳,早已落在地上,踩著厚厚的樹葉,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快步走了過去。 腳步聲隱藏在管弦聲中,一絲兒也聽不見,正是最好的掩護。江紹說過,行宮中飲宴,多是在牧云殿,那里位于半山腰一處天然形成的平臺上,地勢空曠,右邊臨近皇帝的寢宮,她可以混進人群里,等皇帝倦了回寢宮時,尋機會與他巧遇。 糜蕪在一塊青石上坐下,借著夜色的遮掩,從包袱里取了石榴紅裙,換下身上已經皺了的裙子,跟著又拿出繡著蝴蝶落花樣子的繡鞋,換下了腳上的草鞋。 灰黑的天光中,靶鏡端起來對著芙蓉面,向頰上添了淡淡的胭脂,點好朱唇,金背螺鈿梳將松散了的鬢角略略抿緊了些,又向發髻后面一插,小小的鏡面里,活脫脫又現出一朵人間富貴花。 糜蕪站起來,撣撣灰塵,嫣然一笑。 她如今這幅模樣,即便是被禁軍發現,大概也會以為她是跟著一起來的宮眷或是官員家眷,她就能順著口氣混過去。 包袱在石頭下藏好,做上標記,糜蕪循著管弦聲傳來的方向,靜悄悄地走了過去。 眼前漸漸亮起來,每隔一段路程就有燈籠掛在樹上,照亮平坦寬闊的路徑,管弦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皇帝就在眼前。 又一隊巡邏的禁軍列隊走過,火把照亮處,映出不遠處飛檐玲瓏的樓閣,二層閣門上匾額儼然,題著“牧云殿”三個筆致流麗的大字,就是那里了。 糜蕪閃身從樹后出來,快步向牧云殿走去。 “誰?”一個男子的聲音驀地在背后響起,“站??!” 這么快就被發現了。糜蕪微一抬眉,停住了腳步。 背后的男人快步走近,沉聲道:“是誰?回過頭來?!?/br> 糜蕪心底一動,慢慢回轉身來,抬眼看人時,唇邊便帶出了圓潤的弧度:“是我?!?/br> 第40章 明角燈籠掛在樹上, 淡白的燭光在糜蕪臉上投下一層朦朧虛幻的光影, 她向他笑著,就好像這里不是戒備森嚴的皇家行宮, 就好像他們只是在后花園里尋常的見面一樣, 輕俏地說道:“是我呀?!?/br> 謝臨的手原本已經按在了劍柄上,此時怔了片刻, 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她怎么會在這時候, 突然出現在這里? 等反應過來時,連忙扯了她的衣袖,往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走去, 連聲音也壓低了:“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糜蕪眼波一溜, 早已想好了對策,道:“我來找你呀?!?/br> 謝臨又怔了一下, 唇邊慢慢露出了笑容。 剛才見到她的一瞬間, 他腦中也曾起過這個念頭,雖然明知道沒什么可能,然而從她口中說出來, 他幾乎就要相信了。 “走?!敝x臨帶著她快步走進黑魆魆的樹影子里,這才松開手,笑了起來:“休要哄我, 我是不信的?!?/br> “既然知道我是在哄你, ”糜蕪也笑起來,“又何必說破?!?/br> 她果然是在哄他。謝臨心里有一絲遺憾,卻又覺得有趣, 笑著問她:“那你到底來來做什么?” “來找你呀?!泵邮徫⑽攘四?,眸子里映著遠處的燈光,幽幽亮亮的,“你若執意要問,我就只能這么回答?!?/br> 不知怎么的,謝臨唇邊的笑意怎么也抹不去,心上也是。她絕不會無緣無故跑過來,她在瞞著他,可這種瞞法,也挺有趣,跟她在一起時,每一個細節回想起來,都是有趣的。 換了別人,肯定要追問到底,可謝臨原本就是瀟灑的性子,心里既然斷定她不會是刺客,便也不再追問她的目的,只是瞧著四周的動靜,壓低聲音說道:“跟著御駕一起上山的女眷都是登記造冊過的,幸虧是我碰見了你,不然就麻煩了。你若是沒有要緊事,還是快些走吧,待會兒我想法子送你下山?!?/br> “可我有要緊事呢,走不得?!泵邮徢浦?,眨了眨眼睛,“怎么辦?要么,你就裝作沒看見我好了?!?/br> 她一眨眼時,眸子里的光滅下去,再睜開時,又是異樣的明亮的星子,謝臨想起平時燃線香時,那一點小小的火頭,也是這樣一時明一時滅的,帶著絲絲縷縷的香氣,漫無聲息地裹上來,不多時就蔓延的滿屋子都是香氣。 她就像那支香,不知不覺間,讓他周遭滿滿的,都填了她。 謝臨微微俯低了身子,帶幾分少年單純的歡喜,輕聲說道:“可我已經看見你了,該怎么辦?” “那,我也不知道了?!彼袷怯X得好笑一般,微低了頭,手指屈起來,點在紅唇上,做出沉思的模樣,“要么我們再走去剛才的地方,我還往那邊走,你往別處去,這樣,就碰不見了?!?/br> 謝臨只覺得心里那點歡喜滿溢著蔓延著,飛快地遍布四肢百骸,他搖搖頭,笑著說道:“不行,金吾衛和虎賁衛兩刻鐘一輪換,這時候也該過來巡邏了,我們要是這會兒出去的話,就要被抓個正著?!?/br> “那就不出去罷,等他們走了再說?!泵邮徱晦D臉,瞧見旁邊樹底下有塊青石,便走去坐下,道,“我走路走的腳都酸了,先歇一會兒?!?/br> 謝臨跟過來,一歪身在她旁邊坐了,道:“你怎么上來的?禁軍把方圓五十里內的山頭都排查過,山路也都封了,照理說只有飛鳥能逃進來,你莫非長了翅膀?” “要是真長了翅膀,我也不會腳酸了?!鼻嗍⒉凰愦?,兩個人坐著,挨得便十分近,糜蕪嗅到一股淡淡的松葉氣息,也不知道是這林子里的氣味,還是謝臨身上的氣味,“我是一步步走小路上山的,腳酸得很?!?/br> 謝臨下意識地去看她的腳,光線太暗,只看見石榴紅裙底下,露出尖尖瘦瘦的一點,到底也不知是什么模樣。心底的笑意戛然而止,他在這時候突然意識到,她是個年輕女子,原本不該和只見過幾次面的男人在這種情形下談論自己的腳的。 那么她這么坦然地與他坐在一處,說著這些本該是私隱的話題,到底是與他親近并不避諱,還是并沒有把他當做男人? 疑慮一起,滿心的歡喜突然就淡了許多。想起從前她與他說話時,也都是這樣輕松隨意的感覺,絲毫不曾有女兒家的羞澀,謝臨垂了眸,慢慢站起身來,道:“居然還有能上山的小路,也是我們疏忽了。虧得今天不是我當值,否則被將軍知道混進人來,又要好一頓教訓?!?/br> 糜蕪有些奇怪他為什么突然站起來,便抬頭看著他,笑著說道:“你可是鼎鼎大名的謝二公子,誰敢教訓你?” 謝臨笑了下,竟有些索然無味的感覺。他與她非親非故,她自然不會把他當做親近到不需要避諱的人,那么她這般坦然,大約就是因為,她根本沒有把他當成男人看待。 這些年跨馬載酒,得一個風流謝二的名聲,那些愛慕他的女子,他看她們的時候,也從來都是這般輕描淡寫,半點不曾往心里去,可如今被她這么看待,他才知道,被人輕忽的滋味竟這么不好受。 生平頭一遭,謝臨竟有些頹喪,想了想到底不甘心,便又在她身邊坐下,道:“說笑歸說笑,你這樣待在山上是不成的,且不說到處都要巡查,就是今晚住哪里,也是個問題?!?/br> 既然被謝臨撞見,今晚再想要見皇帝,怕是不行了。糜蕪便道:“這倒沒什么,從前我常往山上采藥,隨便找棵大樹躲上去,熬一夜就行了?!?/br> “那怎么行?到處都有蟲蟻,山上夜里又冷?!敝x臨想了想,道,“待會兒你換上我的衣服,我帶你走大道下山,山下有一帶供上山時歇腳的房屋,這會兒一多半都空著,你先在那里安置一晚,明天一早我想法子送你回家?!?/br> 糜蕪搖搖頭,笑道:“我還有事,現在不能走?!?/br> 金吾衛的職責在身,即便不抓她,至少也該送走她,可她說不能走,謝臨便也不想勉強,想了想說道:“山上戒備森嚴,你若是有什么打算,最好先跟我說一聲,萬一有什么變故,我也好想法子給你轉圜?!?/br> 說起來,他對她從無所求,又是格外的照應。糜蕪帶了笑,搖頭說道:“你職責在身,還是別管我了,只當你沒看見過我吧,我自己應付得來?!?/br> 謝臨低頭看著她,聲音沉沉的:“可我已經看見了你?!?/br> 他站起身來,抬手去解身上金甲的紐襻,糜蕪詫異地看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謝臨卻沒說話,只是飛快地解開金甲,掛在樹枝上,跟著又去解金吾衛的黑袍。 糜蕪忙背過身,道:“你做什么?” 謝臨心中一動,她是在害羞嗎?心情頓時飛揚起來,謝臨唇邊帶了笑,輕快地說道:“你猜?!?/br> 這兩個字頓時讓她放下心來,糜蕪抿嘴一笑,搖頭道:“我猜不著?!?/br> 她這一笑,謝臨那點無端的歡喜頓時又被戳散了,他半蹲在糜蕪身前,解下黑袍披在她身上,低聲道:“山上冷,你先披著吧,若是執意不肯走,那就先去我屋里躲一晚,我跟將軍告個假,明日不去御前扈從,想法子送你下山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