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拾翠越發羞慚,心里一慌,腳底下沒留神,踩上一塊碎片,只覺得腳心里一疼,忍不住哎喲了一聲。 “你可真是!”糜蕪搖搖頭,從沒見過這么笨的,“快脫下來看看有沒有流血!” 拾翠漲紅著臉,抬起那只腳來脫鞋,正在艱難,胳膊被人扶住了,卻是糜蕪,拾翠窘迫到了極點,鞋掉在地上,露出完好的襪底,拾翠松了一口氣,跟著胳膊一松,糜蕪已經走開了,笑著說道:“既然沒事,趕緊掃吧!” 碎片一點點掃進畚斗,拾翠突然聽見糜蕪問道:“是不是王嬤嬤讓你們跟我作對?” 掃帚掉在地上,拾翠結結巴巴地叫了聲:“小姐……” 雖然沒回答,但這一聲,也算是給了答案。這個笨丫頭倒比錦衣老實,只是可用不可用呢?糜蕪微微一笑,道:“走吧?!?/br> 拾翠滿心忐忑,生怕她再問些什么,然而直到夜里睡下,糜蕪一個字也沒再多問。 翌日天還黑著時,糜蕪便被叫起來梳洗打扮,因為這一天,是開祠堂給她記名的大日子。 祠堂在宅子東邊,高大陰森的一個獨院,糜蕪跟在江紹身后走進去,迎眼就見無數黑漆白字的牌位,江紹領著她一一敬香跪拜,朗聲稟告了她的身世之后才取出家譜,在江嘉木和顧夢初的名字底下,鄭重添上她的名字:江糜蕪。 江紹合上家譜,松了一口氣:“meimei,好了,從今往后你就是名正言順的江家小姐?!?/br> 顧夢初帶著蘇明苑在旁邊,江嘉林和張氏站在另一邊,江紹話音剛落,張氏便一指蘇明苑,道:“大嫂,這里是江家祠堂,你弄個外人跟進來,這是怎么說的?” 蘇明苑委屈地看著顧夢初,顧夢初拉過她護在身后,冷冷說道:“明苑一直養在我膝下,跟我女兒是一樣的,為什么進不得?” “大嫂既這么說,干脆就把姓蘇的改了姓,也記在江家的家譜上好了!”江嘉林沒好氣地說,“現在江家也是沒規矩了,什么貓兒狗兒都能進祠堂!” 蘇明苑一下子眼淚汪汪起來,顧夢初大怒,厲聲道:“紹兒才是族長,輪得著你說話!” 江嘉林差點沒跳起來,正要還嘴,胳膊被江紹挽住了,他一邊向顧夢初打眼色,一邊向江嘉林說道:“侄兒年輕,今后家里的大事還得請叔父多拿主意,今日知道叔父要來,侄兒特地備了十幾年的好雪醅酒,中午侄子陪著叔父,一醉方休?!?/br> 雪醅酒是進上的名酒,江嘉林又是個貪杯的,一聽他這么說,頓時來了興致,也顧不上吵架,先問道:“你從哪里弄來的?我托了好些人,都買不到?!?/br> 江紹挽著他往外走,道:“侄兒也是湊巧……” 他兩個說著話走出門去,張氏眼見吵不起來,只得帶上兒女悻悻地跟了上去,顧夢初牽著蘇明苑,一路低聲安慰著,很快也出了大門。 糜蕪最后一個出來,跨出門檻后回頭一看,昏暗的堂中香煙繚繞,江嘉木的遺容掛在墻上,無聲地注視著她——他是那種細眉長目,儒雅溫和的相貌,若說她與他生得帶像,確實有幾分,但若說不像,也說得過去。 糜蕪轉過身來,微瞇了鳳眸。無論她是誰,只要進過祠堂,名字前頭加上一個江字,她就是江家貴女,她的前路,從此與貧女糜蕪再不相同。 她要憑借這股好風,扶搖直上,她將再不需費盡心機,在夾縫保全自己,她將一步步走向高處,給阿爹,給所有她在乎的人,一個更堅實的依靠。 糜蕪緊走幾步跟上前面的人群,向江明心說道:“meimei的頭發真好,昨兒我就想問問meimei,可有什么養護的秘方嗎?” 昨天二房其他幾個人都很活躍,多少能讓人看出點端倪,唯有江明心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不知是膽小還是心思深沉。 江明心沒想到她會主動跟自己攀談,臉上有些驚訝,但很快答道:“也沒什么特別的法子,不過每次洗頭時,我姨娘總會加點素馨花汁進去,jiejie可以試試?!?/br> 竟是出人意料的好相處。糜蕪笑著說道:“好,那我下回試試,謝謝meimei了?!?/br> 江明心忙又囑咐道:“我姨娘還說,洗頭發的水不能太熱,太熱了會讓頭發沒有光澤,jiejie也可以試試?!?/br> 糜蕪還沒說話,走在前面的江明秀忽地回頭,高聲道:“江明心,你不趕緊跟上,只管縮在后面嘀嘀咕咕干什么呢?” 江明心帶著歉意看看糜蕪,跟著低頭快步往前走,一句話也沒有反駁?,F在糜蕪明白她昨天為什么一言不發了,有這么個動不動就當眾呵斥她的jiejie,一言不發確實是最安全的做法。 江明秀是張氏的親生女,江明心是姨娘養的,看來這府里不僅是下人們要分三六九等,連主子之間,也是分了等次的。 像她這種剛才鄉下回來,連生母的身份都沒過明路的,大約是主子里最低的一等吧?可奇怪的是,比起她來,二房似乎對蘇明苑更有敵意,為什么? 家宴散場時,江嘉林吃得大醉,被下人們架著踉踉蹌蹌往外走時,卻還不忘交代江紹把剩下的雪醅酒都給他帶上,顧夢初最瞧不上他這幅模樣,忍不住語帶嘲諷:“我家的東西就都是好的?什么都要拿?!?/br> 張氏笑嘻嘻道:“姓蘇的能拿,姓江的怎么不能拿?” “你!”顧夢初大怒。 第12章 這場爭吵剛開了個頭,江紹便匆忙趕來,連哄帶勸地弄走了張氏,顧夢初窩著一肚子火回了房,怒沖沖罵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樣,也配惦記我的東西!” 糜蕪在邊上聽著,心中一動,這話說的,似乎不止幾瓶酒。 王嬤嬤忙給顧夢初使眼色,顧夢初反應過來,朝糜蕪瞪了一眼,道:“還不退下!我們說話,你杵在這里干什么!” 糜蕪出離開時,看了眼還留在里面的蘇明苑,她和顧夢初,跟二房這一家子到底有什么恩怨,為什么二房尤其恨她的模樣? 她想了想,索性走去西廂房蘇明苑的屋子,準備等她回來,問上一問。 正房中,顧夢初將蘇明苑摟進懷里,柔聲安慰:“你別理那些人,有姑媽在,怎么都不會讓你吃虧?!?/br> 蘇明苑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搖著頭說:“姑媽待我好,比親娘都好,我很感激,可我不能讓姑媽為了我受氣,姑媽,那份……我不要了!” “傻孩子,那是姑媽和表哥給你的東西,是你應得的,別聽那起子黑心的亂嚼嘴?!鳖檳舫鯎嶂念^發,輕聲道,“再說等你將來進門了……都是一家人,不用分彼此?!?/br> “進門?”蘇明苑怔了下,忙抬起頭看顧夢初,就見她嘴邊噙著一個笑容,目光溫柔地看著她,蘇明苑突然就慌張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姑媽說的,明苑不懂……” 顧夢初笑起來,向王嬤嬤說道:“這丫頭害羞呢!” 王嬤嬤也笑,低聲道:“小姐,太太想讓表小姐親上加親,嫁進府里來呢!” 蘇明苑一顆心猛地沉下來,嫁進府里,可這府里只有江紹一個男人…… 不,不,還有一個人,她心里想著的那個人,也許是他呢?畢竟傳聞中,他也是侯府的子嗣。 蘇明苑不顧羞恥,大著膽子問道:“姑媽,你是說……” “沒錯?!鳖檳舫跣χf道,“等過了年,就給你和紹兒辦喜事?!?/br> 蘇明苑一張臉變得煞白,忽地站起身來,急急說了聲“我不嫁”,踉蹌著奔了出去。 她六神無主,很想找個地方放聲大哭,卻又怕被人看見了笑話,只得忍了又忍,快步朝西廂房走去,剛到門前,丫鬟就上來說道:“表小姐,小姐在屋里等你呢?!?/br> 蘇明苑轉身就想離開,耳邊已經聽見了糜蕪的聲音:“jiejie回來了?” 蘇明苑只得勉強擠出一個笑,低聲道:“meimei,我有點不大舒服,改日再找你說話吧?!?/br> 糜蕪走到她近前,暗自猜測。蘇明苑雖然總是哭,但這次跟前幾次都不一樣,她能看出來,這次是真的很傷心。 但她是從顧夢初那里回來的,顧夢初對她那么好,怎么舍得讓她傷心?到底發生了什么? 糜蕪輕輕替她擦了淚,柔聲問道:“jiejie怎么了?” “疼!”帶著薄繭的手指拂過眼角嬌嫩的肌膚,盡管十分傷心,蘇明苑還是脫口說道,“你劃到我了?!?/br> 糜蕪收回手,放在眼前看著,笑了起來:“一時忘了,我這手粗糙得很,嚇到你了吧?!?/br> 蘇明苑有些不安,本來想說沒事,卻又莫名生出一股驕傲來,眼前的少女雖然美貌驚人,雖然有了貴女的名頭,可生著那么一雙手,怎么可能是貴女?倒是自己,雖然身份上差了一層,可論容貌論才學,哪點比別人差? 只可惜,只是身份上差了這么一點點,結果卻差了那么多。她只不過從顧夢初那里得了一點點好處,就被二房追著罵了這么多年,如今還要被她們逼著嫁江紹,到時候東西要帶回江家,連她好好一個人,也得歸她們安排,可這個鄉下丫頭,卻能心安理得地拿江家的東西,也不用擔著罵名。 憑什么?她就算不如那些貴女,難道還不如一個鄉下丫頭! 蘇明苑從袖中取出帕子慢慢擦了淚,輕聲道:“meimei找我有什么事?” 糜蕪在旁邊看著,就見她臉色變幻不定,一時哀傷一時自憐,最后卻變成了憤激,糜蕪心中暗自吃驚,試探著說道:“沒什么事,就是覺得嬸娘每次見面都怪怪的,好像我們欠了她什么似的,所以想來問問jiejie?!?/br> “有什么可奇怪的,無非是恨人有笑人無,也是人之常情?!碧K明苑恢復了平靜,淡淡說道,“meimei,我不舒服,今日不能陪你了?!?/br> “好,那我改日再來找jiejie說話?!泵邮徢橹裉焓菃柌怀鍪裁戳?,便告辭離去。 她前腳剛出院門,后腳王嬤嬤就縮回頭,向顧夢初說道:“太太,人走了?!?/br> 顧夢初沉著臉問道:“小妖精平白無故去找明苑做什么?” “想借著表小姐向您討好吧?!蓖鯆邒咭荒槻恍?,“表小姐雖然性子溫柔,心里也是有主意的,她怎么可能哄得住表小姐?真是打錯了主意!” 一提到蘇明苑,顧夢初的臉色便柔和起來,嘆口氣說道:“明苑樣樣都好,只可惜身份上差了點,到底是吃了虧,都是我對不住她……” “太太快別這么說,”王嬤嬤連忙安慰道,“等表小姐跟伯爺成了親,偌大的家業,還不都是表小姐的?將來那位要是能進宮,伯爺肯定能跟著復爵,到時候表小姐就是堂堂侯夫人,太太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進宮……”顧夢初緊鎖眉頭,“那個賤人就是這么爬上去的,害得我生不如死這么多年?!?/br> “桑葉,”顧夢初叫著王嬤嬤的名字,聲音里滿是恨意,“我一看見小妖精那張臉,我就想起她娘,我就止不住的恨。紹兒跟我說的玄乎,什么只要不送小妖精進宮,江家就要敗了,有時候我想,寧可讓江家敗了,我也要殺了她!” 王嬤嬤勸解道:“太太再忍忍,不為別人,也得為表小姐呀,府里萬一有什么,表小姐怎么受得???” “再說,要命不算什么,被人鉗制著,生不如死才更難熬?!蓖鯆邒邏旱土寺曇?,“當年那位不就是這么對您嗎?如今太太全還給她!” “你是說,”顧夢初道,“拿住她的把柄,逼她為咱們做事?” “聽說,伯爺過去接她的時候,她正要給一個土財主當外室?!蓖鯆邒叩?。 “外室?”顧夢初冷笑一聲,“果然跟她娘一樣下賤!” 她沉吟著,慢慢平靜了神色:“想法子把那個土財主帶進京里,這就是她一輩子的把柄!” 糜蕪回到倚香院時,迎眼就看見錦衣坐在廊下嗑瓜子,不由得笑了一下,道:“你好了?” 她腳步輕,錦衣先前并沒有聽見,此時嚇了一跳,連忙跳起來向她行禮,急急說道:“小姐恕罪,奴婢不知道小姐這時候回來!” “把地下的瓜子殼掃了?!泵邮徧Р酵镒?,又吩咐拾翠道,“屋里的蜜煎櫻桃快沒了,你去廚房里再要一點?!?/br> 等錦衣打掃完回來時,糜蕪正坐在窗下吃蜜煎櫻桃,腳面前一小片地方吐的都是櫻桃核,錦衣總覺得她是故意給自己瞧的,只得硬著頭皮湊上去說道:“小姐,都掃好了?!?/br> 糜蕪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只管一個一個吃著櫻桃,許久,才慢悠悠說道:“聽說拾翠連月錢都沒有?” “可不是嘛!”錦衣生平頭一件喜歡的是吃喝睡,第二件喜歡的就是打聽消息傳閑話,連忙說道,“她先前的月錢是兩百文,可光是她弄壞王嬤嬤的那根簪子就值五兩銀子,夠她還幾年了,不過她也是交運,眼下到了這屋里,月錢一下漲到了六百文?!?/br> “也還行,反正府里管吃管穿,也沒什么用錢的地方?!泵邮徏t唇微嘟,吐出一個櫻桃核,隨口說道。 “她不一樣,她娘躺床上好幾年了,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所以才把她賣了?!卞\衣笑嘻嘻的,“可惜她太笨,除了賣的時候換了三兩銀子,后面一文錢都沒掙回去,聽說她娘都快不行了?!?/br> 糜蕪唇邊帶著笑,眼中卻是一片冰冷。三兩銀子,換一個女孩子的一生,還救不回親人,現在,還要被人當成笑話談論。 “真是命苦?!泵邮彽f道。 “也怪她們自己不中用,沒本事掙錢,能怪得了誰?”錦衣沒發現她的異樣,笑著說道,“她娘還不如早點死了,活著盡是拖累?!?/br> “是么?”糜蕪幽幽地反問了一句。 得了病,沒錢治,拖一天重一天,當初娘親也是這么沒的。糜蕪面無表情地看著錦衣,窮人們苦苦掙命,每一文錢都得用血汗來換,可就連富貴人家的丫鬟,也覺得她們早就該死。 她向地上吐出最后一顆櫻桃核,拿過帕子慢慢擦干凈手,說道:“把地上掃了?!?/br> 錦衣正說到興頭上,突然得了這么一句吩咐,一時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得暈頭暈腦又掃了一遍。 等拾翠取了蜜煎櫻桃回來時,糜蕪正在屋里看書,看見她時扔過來一個荷包,道:“拿去?!?/br> 作者有話要說: 崔?。何夷??我呢?作者難道忘了你有男主!